近江国中部偏东,有个叫做“梅原”的地方,本是平平无奇的小村庄。只因处在尾张美浓前往横山城的捷径小路上,近年来才渐渐有了些许的旅客与商贾行走。
几个心思活泛的农夫,见此便凑了钱,从织田家的奉行那里取得了经营许可,就地开设了一家低成本的宿屋,提供粗劣的餐食与简陋的房屋。
唯一好处是便宜。
这个经营策略倒也说不上有什么问题。
出手阔绰的商人,驱着马车运货时,当然是宁愿绕远些走大路的。古国道上面平整宽敞,马车能跑得更快,也不怕耽误工夫。
只有靠一双肉腿赶路,而且不嫌弃踩泥巴的,才会抄小道。
这种客人当然没什么消费实力。
开店的农夫们,也不是什么专业的商人,农忙时还是照常种田,只让老幼妇孺在店里盯着,但求每天能有十个八个顾客,每人身上赚到三五文钱,便不无小补了。
……
是日,春寒料峭,阴雨绵绵,小径上瞬间就变得泥泞,虽是正午,却也见不到半点温热。
从东边缓缓走来一个包着头巾的妇人,身上已经打湿了大半,粗布衣服上打满了补丁又染上厚厚的泥尘,脚下一浅一深的赶路,看上去走了很久,已是气喘吁吁,站不直身子了。
那妇人迈着艰难的步伐,来到宿屋门口,看了一眼写着“梅之原屋”几个歪歪扭扭字样的招牌,又瞧了瞧下面只有三行的价目表,叹了一口气,皱起眉头犹豫半天,才走近推开柴门。
店里除了没有瓶瓶罐罐的杂物,与一般农家并无甚区别。中间一个火堆上架着铁锅,旁边铺了稻草就是坐席,还有几个矮桌。
此时并无其他客人,只一个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老翁正坐着看店,听了柴门吱吱呀呀的响,下意识抬头以机械的语调说:“杂谷饭两文,有鱼有味噌汤的白米饭五文,住宿一晚上三文。”
妇人抬脚进门,一把扯了湿漉漉的头巾,露出尘土飞扬的脸来,倒还算年轻,容貌也过得去。
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火堆前坐下,口中嗤笑道:“这里离横山城只半天路程,谁在这住宿啊?还说什么白米饭,你这能有吃得起白米饭的人?”
老翁似乎没任何脾气,听了讥讽,并不回嘴,只讪笑着说:“听这意思,您是要杂谷饭?”
妇人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汗渍与泥水,啧了一声,横眉怒目道:“一个杂谷饭,好意思收两文钱?心肠真是狠,怎么不去抢?”
老翁听了这话,仍是笑笑,指着门外说:“咱店里就这几样东西,要是看不上,干嘛进来?”
妇人叹了几声,拍着腿狠狠骂道:“罢了罢了,倒霉碰到糟天气,只当是烤火避雨的钱吧,来个杂谷饭!”
说完,在怀里摸索了许久,不依不舍地摸出两个铜板来。
老翁见了钱,动作立刻就快了,拔腿蹿上前,一把接过,然后捏在手里细细一看,顿时脸垮下来:“你这不仅是恶钱,而且磨损得太厉害了,怕不是铜铸是铁铸,以后难得用出去啊……”
妇人闻言怒而起身,伸出手掌说:“还回来,不吃你的杂谷饭了!”
老翁却连忙将两个铜板攥紧了,嘿嘿一笑说:“别生气别生气,我认了便是。杂谷饭一会儿就上!”
妇人这才哼了一声,缓缓坐下。
说完,这老翁端着铁锅,跑到角落的布袋子里,取了些荞麦、小米,又在另一个袋子中拿出干瘪的野菜,从陶罐里挖出腌萝卜,从小盒子里取了一丁点盐,再向水缸里舀了一瓢水,都倒在锅里,搁在屋子中间的火堆上,盖上盖子,又添了两根柴。
食物的香味,便渐渐蔓延出来。
一两刻钟之后,老翁熟练地洒了点沙土减小火堆的火势,掀开锅盖,将杂谷饭盛到小木盆里,恭恭敬敬递过去。
妇人作痛心疾首状:“平时两文钱少说能买八合杂谷,你这杂谷饭,怕是才用了两合。”
老翁仍是笑而不语。
妇人抱怨归抱怨,却是立即动了筷子狼吞虎咽,片刻就将这杂谷饭消灭殆尽,如风卷残云一般,只剩下光秃秃的小木盆子。
此时,小小的宿屋之中,终于迎来了新客人。
这次是个光头壮汉,十分高大魁梧,穿着脏兮兮的袍子,身上湿了个透。模样看着是个和尚,姿态又完全不像出家人。
他赤着脚,踩了一堆泥巴沾上,却是足下生风,大模大样,姿势很嚣张地走进来,潇洒扔出几个铜板,高声道:“老板,贫僧要五文钱的白米饭,另外有酒没有?”
按照这自称,果然是和尚。
但是行为作风嘛……
老翁却管不了那么多,只知道见了“大客人”,便欣喜不已,弯下腰陪着笑说:“饭马上就好。酒的话……只有自家酿的,浑浊得很,不好意思卖啊……”
光头壮汉嗤了一声,又掏出两个写着“永乐通宝”的铜板,倨傲说:“你这地方,贫僧还指望喝到什么好东西?有点酒味就行!”
永乐钱一枚,可兑换四文恶钱。这种字迹清晰品相好的,甚至有时能换五六个。
老翁见此乐不可支,连忙收进囊中,殷勤跑前跑后伺候着。
这看起来像个花和尚的光头壮汉,一共消费了十三文钱,所以吃的是白米饭,有两条细长的烤鱼,三块豆腐丁,一碗热腾腾的味噌汤,还打了一罐子土酒,送了半小碟的纳豆。
于平头百姓眼里,便差不多是山珍海味,珍馐佳肴了。
妇人闻见气味,下意识地吸一吸鼻子,又侧过首去,坐远了点。
守店的老翁心情大好,一边准备餐食,一边随口发问:“客人您真是出手阔气。发了财吗?”
光头壮汉得意大笑:“哈哈!上个月到目加田去玩,扔骰子的运气好,一口气赚了六七贯,别说你这里的白米饭,就是城里的龙虾鲍鱼,贫僧最近也吃了好几回!”
老翁听了这话,不敢细问,低下头去勉强呵呵几声,遮掩住表情。
光头壮汉却也没心思跟男性同胞多闲聊了,眼珠一转,便盯上旁边风韵犹存的妇人,笑嘻嘻地走上前,调戏道:“这位女施主,怎么冒着雨一个人出门呢?也不跟你家男人一起……”
妇人没等他说完,便翻了个白眼瞪过来,没好气地说:“要是男人没死,用得着我跑出家门做工,养活家里三个娃娃吗?”
光头壮汉一听这话,更兴奋了,怪笑两声,搓了搓手,像看到老母鸡的黄鼠狼一样:“男人死了,还能再找嘛!这附近贫僧熟得很啊,要不要帮女施主介绍介绍?保管满意!”
“好哇!”妇人倒也不慌不忙,昂着头高声说到:“我也不多贪,二十贯钱够家里的孩子们长大成人了。谁要能拿出二十贯钱了,我立马上他家里睡去!”
光头壮汉见面前这妇人姿态如此刚强,顿时没了兴致,哼道:“二十贯贫僧倒是不缺,但你这男人婆值不起那个价!”
便坐回去端起碗吃饭。
倒是开店的老翁,听到这话,好心劝了一句:“这位大姐,是要到横山城的城下町做工?可要当心,我听说那里,最近连着失踪了两三个寡妇。”
妇人听了不以为意,摇头说:“这附近打听了一圈,也就那一处,还有店家招三十三文一天的洗衣工,别的地方最多给到二十八。我只怕去晚了,人家已经招满,才冒着雨上路。至于失踪两个寡妇……这世道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也许是跟相好的私奔了呢!”
老翁沉默了一会儿,又劝道:“刚才听你说,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呢!你要是出了事,他们以后可怎么办?”
妇人苦笑道:“我要是在家呆着不出来做工,他们就没有以后,今年就得饿死啦!”
这时,光头壮汉就着小鱼和豆腐,猛扒了两口香喷喷的白米饭,一边嚼着一边吐槽:“你这老家伙,真是胆子太小了。自己胆小也就罢了,还要拦着别人挣钱?依贫僧看,这女施主都比你更像男人。”
老翁悄悄撇了撇嘴,懒得多说,低下头继续照料火堆。
妇人则是皱眉望着窗外毫无停歇迹象的雨水,焦急念叨着:“三十三文钱一天,肯定好多人抢着做。今晚之前不管怎么样非得赶到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