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叫做“哀莫大于心死”。
现在这个红衣持剑的少女,大概已经是非人非妖的状态,无所谓生与死了。
但她的神情,用“哀莫大于心死”来形容再合适不过。
冷清的少女嗓音,毫无起伏,在这灰茫茫白雾雾的环境中回响:
“我,有三个来自前世的记忆。”
“你们所见的第一个幻境,来自四百年前。那一世的我,是平家的一个千金大小姐,由于败给了源家,父亲命令一名亲信家臣带我出逃,并且吩咐,必要时刻就杀了我,以免被源家的人俘虏而遭到侮辱。”
“果然没过多久,我们源家的士兵追进了一个陌生的山洞,前面是死路,没法逃走了。但是,那个家臣并没有听命令杀死我,反而……反而想在临死前占有我的身体。当时他像疯了一样,说什么平日看到我挥剑时露出的手臂和腿,早就忍不住了……”
“那一世的我,自幼不像别的贵女文静,而是整天喜欢刀枪,经常偷偷让熟悉的人带我去练武的道场玩耍……没想到居然招致这样的恶果。不过我并没让那个家臣得逞,反而抽出了他的短刀,杀死了这个失去理智的家臣。”
“原本我打算杀了这家伙就也去死,保全平家女儿的名节。没想到,把短刀捅进家臣胸膛,看到鲜血喷出来的那一瞬间,我居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欢快和愉悦,一时太过惊讶发了呆,结果被源家的士兵抓住,成了俘虏。还好最终结局也不算坏,被允许出家为尼,没受到……没受到太多的折磨。虽然依旧有很多人觉得我早该自尽,活着就是没有廉耻的苟且偷生,但毕竟我还是活了下来。”
“这就是第一层幻境中的故事。表面上,是那个家臣因为没有完成职责的愧疚之心,化作了‘无面武士’的妖怪。实际上却是因为害怕自己临死前的恶行暴露于后人,而不愿老老实实进入轮回。”
流云恍然点头:“原来如此。”
斋藤朝信则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特别恐怖的事情,脸色变得煞白。
红衣少女剑士停顿了一会儿,又开口道:
“第二层的幻境,则是两百年前。那一世的我,只是个在寺庙附近生活的卖花姑娘。那个寺庙当时已经衰落,管得不严。因为喜欢刀枪的缘故,我偷偷溜到武僧练习的地方去玩,结果被一位小禅师发现。”
“我很害怕,不知道会怎么样。但小禅师微笑着说,不会告诉任何其他人。我这才松了口气,问小禅师喜欢什么花。他说是莲花,于是我挑了一朵开得最好的莲花,送给小禅师。”
“不知道为什么,送花给小禅师的事情,一下子被所有人都知道了,寺庙里管事的老和尚特别愤怒,把我驱逐了出去,命令不得靠近寺庙五百步之内。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觉得我破坏了寺庙振兴的大好机会。”
“接下来的事情我原本是不清楚的。是这个恶魔布置了幻术之后,才得意洋洋的告诉了我。当时……小禅师当晚参禅时,想着我的模样,忍不住……忍不住自渎,令秽物污染了宝贵的佛经。小禅师也因此受到惊吓,修为大大倒退。”
“至于老和尚的事……嗯,也是旁边这个恶魔告诉我的。原来小禅师之所以会产生凡心,是因为无意在寺里看到一本讲述男女情爱的书,而那本书,就是道貌岸然的老和尚偷偷带进寺里的。”
“那一世,我被寺庙附近的所有人咒骂责难,最终死在了野外。那些人都说,是我害得寺庙没法复兴,因此周围依靠寺庙生活的人,也全都过不上更好的日子。还有一个老阿姨想打死我却被我反杀,那一世的我居然也会因为看到鲜血而陶醉,真是巧……罢了,没什么可说的。”
“这是第二层幻境的故事。托花小僧表面上是因为动了凡心,无法遵守戒律而化妖;白坊主表面上是因为担忧寺庙和宗派的前程而化妖,但其实他们两个,有个共同的执念,就是不愿自己的丑事被别人所知。”
流云点点头,推测道:“估计第三层也差不多。”
斋藤朝信此时显得有点慌乱,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次红衣少女剑士停顿了更长时间,而后才幽幽开口:
“第三层幻境,是一百年前的事情。当时,我是一名代官的女儿。”
“那一世我的父亲是鹰司家的旁支,受家主的委托,去担任代官,管理外地的庄园,为期十年。原本庄园的状况一直很好,不需要怎么上心就可以盈利。可偏偏我那志大才疏的父亲,受人欺骗,挪用了公款去购买所谓‘亟待出手的黑市宝贝’,结果花了几千贯弄回来一个假货。他老人家为了弥补亏空,掩饰罪行,就想把我嫁给一个富商。”
“说是家财万贯的富商,其实只是继承了父祖的十几家商店,自己并不会经营,亲手做生意都是赔本。只是一直大手大脚,假装还很富余。他跑到我家来求亲,是盯上了那座庄园的主意。想要凭借婚姻,取得庄园内的专买专卖权,来救活自家的店。我……我并不想嫁给这样的人,向父亲抱怨了几次。父亲的反应却是,既然女儿不高兴,那得加钱才行……”
“还有一个强盗……自称劫富济贫豪杰的强盗。那一世的我不知为什么也喜欢刀枪,某次偷偷到野外练习,就结识了这个盗贼,还找他学了一点招式。原本以为真的是个豪杰,后来才知道,这家伙其实碰到孤单无依的旅客就杀人越货,碰到有权势的人根本不敢招惹,什么劫富济贫,只是胡乱吹牛罢了!所谓的江湖地位,也大多是假的。”
“婚礼那一天,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仇杀。仅仅是我的父亲和那个即将成为我丈夫的商人不断针对礼金讨价还价。至于那个强盗,他哪有胆子袭击神社呢?他拿着一件从我这里偷走的团扇,自称是我的情人,跑过去只是为了索要封口费罢了。后面撞翻了蜡烛和灯油,引起火灾倒是真的,然而并非打斗导致,始终都是在为金钱的数额争执。”
“强盗砸开了商人带来的箱子,里面露出的不是珠宝而是石头。父亲本来就有心疾,看到这些就激动得咽气了。有人趁机想要轻薄于我,但武艺太差劲,轻易被我刺死。看着那些人腰间流出的血,我依然开心不已,甚至顾不上父亲和未婚夫的死,也顾不上大火……后来大部分人都死在了火里,也包括那一世的我。事后百姓的传闻,把我描述成了引发灾难的恶女……至于真相似乎没有人关心。”
“这就是第三层幻境的故事。代官、商人和盗贼,为了掩饰自己的懦弱无能,拼命吹嘘自己,贬低他人,也因为这种执念而成为妖怪。”
红衣少女剑士的话讲完了。
流云立刻明白了重点:“三层幻境的共通之处在于,所有人都在讳疾忌医,文过饰非。甚至各个临死前的遗言都大义凛然,简直不仅是骗外人,达到了骗自己的地步。”
红衣少女剑士一脸木然地伸手指着那个戴着面具的小丑侏儒:“你刚才看到的那些人——或者说妖怪,都是竭力回避自身的污点,拔高自身的形象。这个恶魔,就是利用人内心的丑恶一面,来维持幻术。只要是受困于类似执念的人,进入幻境之后便无法伤害到他,还会逐渐被束缚,被转化……如果与幻境中的妖怪战斗,只会大大加快这个过程。你的同伴似乎就中招了。”
流云这下子彻底明白了。
刚才斋藤朝信的攻击,对那个戴着面具的小丑侏儒无效,大概是因为,斋藤朝信已经深深被幻术侵蚀了。
难怪这个队友,长时间痴痴呆呆,没有任何动静,原来是暗中被制住。
身为上杉家的高层,内心有些不可见人,极力遮掩的丑事,倒也正常。既然内心存在着讳疾忌医,文过饰非的心思,恐怕就免不了被幻术侵袭。
可能斋藤朝信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却已经束手无策了,所以神情才会那么绝望。
至于红衣少女剑士,为什么挥剑也无效呢?
流云不明白,便径直向她提问:“你也被幻术所束缚着,无法对施术者攻击吗?刚才的三件事情,我并不觉得你有责任啊。有什么必要藏起来不让人知道呢?”
听了这话,红衣少女剑士眼神陷入迷茫。
而那个戴着面具的小丑侏儒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事,哈哈大笑着说:“第一世以平家后裔的身份,没有遵守命令自尽反而被源家抓住而受辱,难道对得起家门吗?第二世作为依附寺庙生活的百姓,拖累了寺庙的复兴,害得成千上万的人失去希望,不是罪过吗?第三世明知面临困局,不去试图调解父家与夫家的关系,反而引来盗贼,导致战乱,不该被唾骂吗?归根到底,身为女子就不该去喜欢刀枪之类的东西,更不该私自练习武艺,在外人面前暴露身体引来邪念……三个故事的元凶,可以说都是这个不懂事的丫头啊!内心最想掩饰这些罪恶的,其实是她啊!否则我的乖女儿,怎么会变成幻术的枢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