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自称“江口助左卫门”的中年武士风尘仆仆找上门之后,流云和尚没有立即答应对方的请求,而是陷入了思考。
他内心其实是个莫名其妙而来的穿越者,并没有获得原有的记忆,完全不清楚所谓的“佐佐木家”是个什么情况。
兴河师叔虽然只是个不闻窗外事的穷和尚,为人倒挺热心,伤还未痊愈,就不辞劳苦翻箱倒柜找到以前的日记,确认随风的确是十五年前以佐佐木家次子的身份剃度出家。
这便印证了江口助左卫门的话。
师叔兴河与师弟随风都是老实人,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还俗返乡才是理所当然的选择。
但流云并不会因此就立即答应,只是陷入了思索。
目前,他内心对佐佐木家压根没什么认同,更不存在任何的家门责任感。
穿越之后直接成了个六根清净的和尚,流云一直没考虑过身世问题。如今想来,大概是几年前自己魂穿而来,占据了某个土著居民的身躯。
而原来倒霉的佐佐木家次子,或许早就魂飞魄散了——这倒无关紧要,不是需要重点考虑的事情。
现在尚未弄清楚的是,本世界跟自己上辈子所知道的“日本战国”有多少异同。
流云不是个急性子,本打算仔细调查处境,再考虑后续发展。
既然身处礼崩乐坏之时,又有高人一等的本领,当然会有扬名立万,成就事业的念头。之前由于师叔和师弟需要保护,所以一直脱不开身,没办法好好探索世界,才一再耽误。
这么一想,如果能够成为佐佐木家的家主,似乎就更方便“入世”了。
同时,也可能要面临一些继承权相关的争端。
听江口助左卫门的意思,好像不存在任何障碍,只要回去就能顺利拿到领地,但以常理推断,事情未必会那么顺利。
两世为人数十年的经历,流云其实从未参与正经的政治活动。但没吃过肉也见过猪跑,上辈子生活在信息爆炸的世界,听过的故事可太多了。
不过反过来讲……只是区区一个“佐佐木村”的领地,总不至于引来什么厉害人物的觊觎。
凭手里这把降妖除魔的刀,估计也能应付。
再者,奥州白河乡这地方,实在过于贫苦偏鄙了,寺里香火不旺,日子过得清苦,庙宇被那蜘蛛妖怪毁了大半,还不知道要怎么修缮才好……
能成为小领主的话,就可以把师叔和师弟带过去,让他们过得更舒服些,或许还可以发动村民建个大一点的新庙延续香火。
这么想好像也不错……
见流云陷入沉思,未置可否,那江口助左卫门傻眼慌神了,不停地劝他还俗回去继承家业,由苦苦哀求,到声泪俱下,最终伏身叩首以头抢地,弄得额头上满是血迹。
流云内心本来也存了几分试探之意。此时见江口助左卫门态度真诚,不似作伪,方才伸手拦住说:“好吧,我可以跟你回去。但是师叔年迈,师弟年幼,需要一并带回去照顾才是。”
听了这话,江口助左卫门只犹豫了片刻,立即点头同意:“等您继承了家主之位,这些事都是您说了算。咱们佐佐木家虽然最近有点不走运,但多两个人吃饭是供的起的。”
“我们也要一起搬家吗?”小和尚随风愣了愣,立刻眉开眼笑拍起手来:“师兄成了领主,我可以每天吃白米饭了吧!”
“呃……”老和尚兴河有点犹豫,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流云心里清楚:师弟少年心性只想过好点的日子,容易打发;师叔只知礼佛,老实忠厚,安贫乐道惯了,更关心的是寺庙的前程。
两人固然都存了私心,但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流云便说道:“师父生前遗言,交待一定要护好同门,却并没有着重此地基业。换个好地方重建新寺,他老人家只会高兴。”
听了这话,兴河师叔才点了点头。
于是决定要启程搬家了。
江口助左卫门喜出望外,乐得在地上翻了一个筋斗。
接着三个和尚草草收拾了一番,打包了行李,放弃了被妖物折腾半毁的寺庙,启程上路。
那中年武士江口助左卫门,看起来是个细致谨慎的人。他在前面指引,专挑光天化日走大路,不轻易与偶遇的行人打交道,既保证速度,又极力避免危险。
按说流云身怀绝世的武艺,遇见寻常贼寇和妖怪,尽数一刀斩了,天上地下哪里去不得?
不过江口助左卫门并没亲眼见到除妖的过程,不知道流云的本事。
兴河师叔老实本分,随风师弟年幼懵懂,也不是多嘴的人。
流云是一贯没兴趣自吹自擂的。
而且他觉得江口助左卫门如此小心谨慎不是坏事。毕竟奥州穷乡僻壤都能见到厉害的妖怪作祟,谁知道其他地方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呢?就算自保有余,伤了同行者也是不妙。
两天之后,到了一个小渡口,上了小船,几个时辰后到了一个大一些的渡口,再乘上另一艘船,走了几天水路,再登岸,眼前的环境便渐渐繁华起来。
江口助左卫门解释说,这里是长岛,再有两天陆路就到近江了。
老和尚兴河不堪鞍马舟车,有些困顿。
小和尚随风倒是十分兴奋,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
流云也很好奇,可惜急着赶路无暇探索。
一路上江口助左卫门解释情况,说这佐佐木家是近江北部一个小豪族,原属浅井麾下,现在随大流归附了织田,但因为没剩下男丁,领地面临被没收的风险。
流云听了“浅井”和“织田”这两个熟悉的苗字,产生了兴趣,让对方细细道来。
经过一番攀谈,他明白这个世界的大体走向与上辈子所知道的历史是符合的。之前在庙里打听不到什么细节,确实是因为那地方消息过于闭塞了。
舜山师父明明是个本事高强的武僧,干嘛选这么偏远的地方修庙呢?
与“原本历史”最大的区别,在于怪力乱神超自然元素的存在。
这个世界,有力拔千钧刀枪不入的武士,有借助神佛之力为用的僧侣,有贯通两界驱使式神的阴阳师,有飞檐走壁白日遁形的忍者……更有种类繁多,形态诡异的妖怪。
每个大名麾下,都不乏奇人能士,甚至异族家臣。
但依然有桶狭间合战、永禄大逆、织田上洛之类的事情,只不过具体过程有些出入。
如此一来,流云对未来不免多了几分期待,同时又多了很多需要思考的问题。
……
最终众人随着江口助左卫门来到一个临湖的村庄。
这里稀稀落落分布着许多村屋,大小不一,形制各异。正中有个建个土坡上,围了院墙的大宅子,路上偶有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行走,只是各处没见到任何持着兵刃的人。
小和尚随风童言无忌,见状推断道:“看来此处没有太多妖怪作祟。否则村民不会不拿武器。我们原先那里,恨不得如厕都要带着刀才放心。”
江口助左卫门苦笑一声,回答说:“原本浅井家掌权时不太管事,村民倒也见过一些害人的妖怪。倒是织田家来了之后,派出许多强力的巡逻队伍,妖怪大多被灭掉了……这一带归横山城主木下殿下管辖,他麾下有竹中、蜂须贺两位神通广大之人,一般的妖怪可不是对手……”
话语中包含着微妙的感情。
佐佐木家起初是效忠浅井家的,后面见势不妙才投靠了织田,背主转仕的行为毕竟不太光彩。但平心而论织田各方面确实比浅井出色,为了家门存续跟随更强的人也是正道。
大概是因为这原因,江口助左卫门的心情有些矛盾。
流云听到“木下”“竹中”“蜂须贺”几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苗字,心中的想法更加印证。
众人继续前行。
江口助左卫门这位“武士老爷”走在最前面,村民见到了立刻避让在一旁行礼,没人敢上来打扰。
走到所谓“佐佐木馆”的门口,只见大门半开,也没有卫兵守着。
加上老旧的外墙,透着一股寒酸气。
江口助左卫门大概是习以为常了,并没觉得不好意思。迈着步子兴奋地高声向城里通报。
然而,走到了门口却发现好像有点不对。
院子里的人,比想象中多了不少。
二十个士兵在院子里站定,中间一个膀大腰粗体壮如牛的武士。
好像是木下藤吉郎麾下蜂须贺正胜,以及他带来的一队人马。
一个清瘦的白衣妇人孤零零坐在廊道,面色憔悴脚步虚浮,看过来的目光中倒是充满希冀和庆幸。正是佐佐木家的未亡人伊织夫人。
还有个铁青着脸的蓝衣武士,是同为佐佐木家家臣的速水清兵卫,似乎在跟伊织夫人争吵什么。
江口助左卫门感到气氛不对,先小声将里面这些人的身份一一告知流云,接着才进门,开口道:“夫人,在下身后这位法号“流云”的僧侣,就是佐佐木家当年送到庙里的次子,现在请回来了,足以继承家业!不知道蜂须贺大人今天过来有什么指示,正好可以做个见证。”
此话一出,伊织夫人表情一松,舒了口气,身子差点倒在地上。
蜂须贺正胜脸上笑容不变,眼珠转了转,没贸然开口。
唯有那速水清兵卫顿时起了反应,一脸狐疑地走近过来发问:“这么巧?江口殿真的能确认吗?可别是弄错了!”
“嗯?”江口助左卫门不解同僚话中意思,心中稍觉警惕,环视左右,小心翼翼道:“速水殿请放心,这是在下花了一个月功夫,问遍了当地人,绕了很多圈子辛苦找到的。当年我们佐佐木家不是把次子送到京都圆城寺吗?圆城寺烧失之后,就随着舜山禅师远走去了奥州……”
“既然绕了很多圈子,怎么能保证是真的?万一中间哪一步出错了呢?”速水清兵卫抓住话中漏洞,忽地出声打断:“十五年前,是先父随着上上代主公一起去当时的少主去圆城寺的,留下了三件贴身的信物作为留念,若真是佐佐木家继承人,应该拿得出那三件信物。”
“呃……”江口助左卫门一时语塞,只能转头看着流云。
流云不以为意,直截了当地摇了摇头:“抱歉,我数年前生病失忆,幼年的事尽数忘了,自然不记得信物的事。”
这话不算骗人,既然穿越时没有继承记忆,那么只能解释为失忆了。
他略一思索,记起全身上下衣服鞋子和佩刀什么的,都是近些年置办的新货,不可能是什么信物,一时也想不到别的东西,干脆说“尽数忘了”,免得麻烦。
否则对方问一些细节问题,那肯定是答不上来的。
“生病失忆?”速水清兵卫皱紧了眉,摇头道:“江口殿,我也不是怀疑你,只是这位流云师父的话实在太可疑了,你可要当心别被骗了!”
“呃……”说了这里,江口助左卫门退让半步,低头勉强分辨:“那三件信物的事怎不早说……不过至少有舜山禅师的印信、袈裟、木鱼和亲笔经文之类的,总不会是假的。”
“那只能说明,这位流云师父与舜山禅师有关,却不足证实他就是当年佐佐木家的次子。”速水清兵卫肃然道:“既然身为佐佐木家的家臣,就不能让身份可疑的人继承家业。”
“这……说是可疑就过分了!我觉得至少有九成把握,流云师父就是佐佐木家的子嗣!”江口助左卫门似乎有点恼羞成怒:“倒是你速水殿,看起来已经不把自己当成佐佐木家的人了吧?”
“如此争执,徒费口舌。”速水清兵卫摇了摇头,没再搭理江口助左卫门,而是伸手指向流云:“真伪且不论吧。就看这和尚的样子,像是能承担家业的人吗?作为武士家族的继承人,有义务在村里召集士兵,跟随木下大人出征,然后在合战中立下功绩,才足以光大门楣。”
这番话说的是本时代的最主流价值观,谁都不能反驳。
江口助左卫门哑口无言,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底气不足了。
对方说的话并没有错。
身份的真假还可以讨论,但没学过刀枪弓马之道的和尚肯定不适合担任武士家族的继承人,这是毋庸置疑的。
倒是流云听了这话,心底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
速水清兵卫占到上风,便得理不饶人。他见流云神情轻松,顿时火起,伸手指着流云腰间的佩刀,鄙夷道:“这个不知来历的和尚,拿着村野铁匠打的劣质刀剑,便以为可以成为武士吗?在庙里或许能学几手障人耳目的术法,但肯定学不到刀剑弓马的技艺!恕我直言,我没在你看到任何习武者的英豪之气,你虽然手里有刀,但你知道如何把刀拔出来吗?怕是连山鸡野兔都没杀过吧!”
速水清兵卫咄咄逼人,唇枪舌剑,指头快要戳到流云脸上。
伊织双手捏紧衣襟,脸色复又苍白,几乎没了血色。
江口助左卫门面红耳赤却又无言以对。
蜂须贺正胜依旧眯着眼睛神游物外,既不阻止也不掺合。
此时流云却既未愤怒,也丝毫无惧色,只是忽然笑了笑。
确实如对方所说,他手里的这柄刀,只是乡野间普通铁匠打造的凡品,不值几个钱。
但是一件武器有没有威力,并不只是工匠和材料决定,更要看是握在谁的手里。
“真是狂妄的和尚!这时候居然在笑!不要小看武家门第啊!我们这些拿刀的人,一生悬命所要维护的……”
面对喋喋不休的速水清兵卫,流云的手臂动了动。
然后,在场众人,便只见到,白光忽地一闪,瞬间又消失。
接着几缕黑色发丝悠悠在空中飘荡。
速水清兵卫瞬间大骇,连忙双手摸着自己脑袋,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他原来是留着武士典型的月代头,前额剃光,其他的拢起来结个发髻。
但现在连左右两边都齐根斩断了,变成大半个光溜溜的秃头,只剩后脑袋还有一小撮毛发了。
刚才流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他两鬓做了个快速理发。
现在速水清兵卫这个“发型”,像极了他刚才话语中瞧不起的和尚。
反倒是流云,因为已经确定还俗,这几天没剃发,已经长出满头黑色新芽了,头发倒还多些。
速水清兵卫已变成了木头人。
他刚才只看到白光一闪,只感觉脑袋冰凉,头发就没了。
这快如闪电的出手,这连根斩断的精准度!
如果目标不是头发,而是脖子的话……
此时流云从容收刀,笑到:“这乡野铁匠打的劣质刀剑,在我手里,大概还是能砍死山鸡野兔的。”
速水清兵卫已经是瞠目结舌,肝胆俱裂,那还能回答?
伊织夫人、江口助左卫门也都说不出话。
老和尚兴河和小和尚随风倒是习以为常,没怎么吃惊,不过他们站在一旁也没什么存在感。
一直端坐的蜂须贺正胜,表情渐渐变了。不再是眯着眼睛假装神游物外,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和庄重。
甚至包含着一点类似忌惮又类似畏惧的情绪。
他的武艺和眼力,显然比速水清兵卫、江口助左卫门更高一些,大概对于刚才的一刀,看到的细节更多,看得更加明白。
“流云大人的武艺,实在是高明……”蜂须贺正胜立刻笔直站了起来,一字一句地缓缓开口,仿佛是生怕产生歧义:“凭流云大人这样的本事,根本没有必要冒充佐佐木家的后人来图谋这区区一个村子的领地,所以一定是真的继承人无疑,这件事就不用再争论了。”
“那就多谢蜂须贺大人了。”流云低头欠了欠身,以示礼貌。
“不必,不必!”蜂须贺正胜却是煞有介事地深深弯下腰去鞠了一躬,作为回礼,接着又恭恭敬敬补充道:“鄙人这次出来是为了检查土地和军役的,请流云大人以佐佐木家家主的身份,三日内带着士兵到横山城来集结,木下藤吉郎大人一定很期待与您会面。”
“了解。”流云点了点头。
“那么,鄙人还有任务在身,就不打扰了!”说完之后蜂须贺正胜带着二十名足轻迅速撤了出去,动作异常的轻快。
速水清兵卫呆了半天,艰难挤出几个字:“在下……在下刚才好像旧伤复发,请恕……请恕我回家休养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