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要赶紧杀了此人。老夫刚才烤了年糕,还没吃完呢。”
瞧瞧这云淡风轻,波澜不惊的态度和气场,就好像把佐佐木流云视作一只随时可以捏死的蚂蚁一般。
流云听闻此言,倒也没有感到愤怒。
反而发自内心的觉得,对方这高深莫测的装逼技巧,值得佩服一下。
如今流云已经清楚知道,面前这红甲矮壮武士,大概就是甲斐之虎武田信玄——只不知道是死后重生成妖还是假死化,身上这么浓厚的怨憎污秽之气。
而旁边那高瘦白净的和尚,则是石山一向宗的座主,本愿寺显如。这家伙身上有股宝相庄严,金刚怒目的气势,只是观感并非真人本体,倒像是分身或者式神。
都是声名赫赫,威震天下的大枭雄,放在后世游戏里面,各项能力也是扶桑顶尖的。
妖物与僧侣,前者是毫不掩饰的邪恶,后者是道貌岸然的光明。
真可谓很巧妙的组合啊!
不过流云现在已经见过织田信长好几次面了,又跟羽柴秀吉称兄道弟把酒言欢了。如今面对武田信玄和本愿寺显如这种档次的人物,心中早已不会有什么波澜了。
无非只是需要对付的敌人而已!
名刀“长船长光”入手,流云的心性也发生了微弱的变化。
之前他只是出于自保和职责才与敌人作战,而现在渐渐觉得,战斗这件事情本身,就很令人愉悦。
以剑为言,与天下豪杰谈笑风生,方才对得起“长船长光”这柄名刀啊!
不知道武田信玄和本愿寺显如会有何种手段呢?
流云手握着刀柄,心下不禁生出好奇和期待的感觉。
如果这种级别的人物,发挥不出对得起名气的本事,那可就要让人失望了啊!
……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红甲矮壮的武田信玄率先出手了。
随着这一段低沉粗犷的中年男子嗓音,四只人形妖物凭空出现。
第一个具有着半透明气态的不稳定形体,周围环绕着嗖嗖作响的声音。
第二个身躯外面长满了棕褐色的树皮与绿色的枝叶,双腿似乎生根一般埋进地里。
第三个宛如上辈子在游戏里见过的“火元素”一样,就是长了手脚的焰团。
第四个从上到下被岩石与土壤覆盖,肢体粗壮得完全不符合生物学。
妖物们甫一出现就毫不犹豫向流云发起攻击。
几道快如闪电的风刃,响着破空之声,沿着不同的弧线袭来,笼罩了周身空间。
无数藤蔓根须从地底破土而出,宛如群蛇一般缠绕上来,作势要绑住流云的双腿。
一团橙中泛白的炽热火球,发出无边的热力,仿佛连空气也要熔化掉,直取胸口而来。
土石凝结成的小山,带着千钧万石的重量,以泰山压顶的姿态从天而降。
而这时候,高瘦白净的本愿寺显如淡然入定,双手合十,面上展示出一丝悲悯之色,低声念诵道:“信者往生极乐,逆者无间地狱!”
随即这和尚身上,冒出不下于夏日当空的刺目亮光。
伴着亮光,流云视线内的东西忽然全都变了一个样子。
转瞬之间自己所处的地点已经不再是京都的街市,而变成了阴森恐怖的地狱。
天上不是太阳和云朵,而是漫无止境,永远无法看破的黑暗。
身下的土地,则化作沸腾起伏的岩浆池,以及白骨漂浮的绿色毒潭。
而流云只是站在晃晃荡荡的铁索之上,摇摇欲坠。
周围的商屋和民宅,现在看起来是巨大的刑具。
以及一堆忽然冒出来的恶鬼和犯人。
而且犯人全是流云所熟知的。
伊织被活生生扔进滚烫的油锅里烹煮,冴子被架在十字木桩上千刀万剐凌迟,兴河师叔四肢绑在夹棍里发出骨头碎裂的响声,随风师弟被扔在深坑中被数不清的蛇虫啃咬。
更远之处,江口助左卫门、速水清兵卫、青田坊、黑田坊,乃至羽柴秀吉、织田信长、宁宁夫人、归蝶夫人,都在被残酷的折磨。
最可怕的是上空还有一群飞来飞去的鬼卒,不断把各种刑罚下折磨成粉碎的尸骨重新拼接起来,恢复人形又送上刑具。似乎是无穷无尽的过程。
惨叫声不绝于耳,血腥味迎面扑鼻。
真是栩栩如生,犹如亲临其境。
而武田信玄与本愿寺显如两人,也变成了地狱之中的阎罗和判官打扮,各持仪具怒目圆瞠,呵斥道:“信者往生极乐,逆者无间地狱!”
言下之意,正是因为你佐佐木流云做了不敬神佛之事,才害得身边的人遭受酷刑。
无论从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各方面讲,给人的印象都是格外的真实。
完全满足人们对“无间地狱”的想象。
显然,并不是流云真的堕入。
若武田信玄与本愿寺显如有随意把人拉进地狱的本事,干嘛要费那么大的力气布置京都妖怪的乱局呢?
只是一种针对心灵幻术罢了!
而此时,以“风林火山”四个字所召唤出来的人形妖物,已经将流云团团围住。
风刃,林蔓,火球,山石,封住了上下左右所有的去路。
稍许的动摇和迟疑,就会葬送性命。
但凡是个自幼受到熏陶的扶桑人,对佛门存在一丁点的敬畏,见到这种情形,纵使知道是幻觉,恐怕也难免心防为之动摇,陷入瞬间的迟疑。
别说是人类。
就连刀妖姬——流云可以感受到,手中的“长船长光”,也就是伊织的外祖母,忽然自发地颤抖了一下。
从剑柄上传递过来的,是茫然仓惶的情绪。
作为刀妖,她所诞生的意义就是伴随着最合适的主人,不断与够分量的强者作战,并不会过分在意自己的性命,反而会因为危险而兴奋。
但若是与外孙女伊织相关的事情……
谁知道她与当年的锻冶匠,是怎么有的后代呢?反正是已经有了。
因为有了关心的人,斩断一切的刀妖亦稍有退缩。
流云企图把自己的信心传递过去,安抚“长船长光”对神佛之说的忌惮。
但是如此一来,情况反而更加糟糕了。
他与“长船长光”之间,刚刚缔结尚未牢固的契约,出现激烈的反应,隐约有松动的迹象。
人与刀的心思,在不足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发生了千言万语的交流。
在虚拟的内心世界之中,流云与刀妖姬四目相对。
此时对方又变成那个容姿与伊织有七分相像的白衣女子。
不需要开口,刀妖姬的意思就可以传达到。
她本来没有恢复到巅峰状态,是借助与流云之间的血契才达成了类似恢复的效果。
然而现在人与刀的三观并不统一,血契的效果瞬间急剧弱化。
流云想告诉对方,不必忌惮所谓神佛。
但“长船长光”对此茫然不解,无法被这份自信所感染,反而越发动摇。
流云立即回忆起,之前在比叡山延历寺盗宝之时,触动古代名僧布置之事。那时候的过程仍然历历在目。
为何可以不敬神佛?
并不是一句简单的“无神论者”可以解释。
上辈子还好说,生活在一个没有神迹,没有超自然力量的世界,当然可以质疑任何神圣存在,可以不信仰任何教派。
不过现在,来到了一个明显是玄幻风格的位面,仅仅是“穿越”这个事实,就已经让人没有办法否认鬼神的存在。
这个世界确实也存在不敬神佛,甚至刻意侮辱亵渎的狂悖之人。
但越是如此,却越是体现内心深处的不自信来。
流云受到的教育,能让他秉持着一种坦然的态度去面对,也可以说是一种“不敬”,但与那种刻意的侮辱亵渎,是截然不同的。
并非否定神佛的存在,或者质疑神佛的力量,也没有过多地考虑敌我立场。
只是内心深处坚信,任何事物一定都会遵循某种规则,而不会彻底超脱逻辑。如果遇到了超脱逻辑的现象,应该改善自己的认识论和方法论,而不是诉诸盲信。
这一点该如何向“长船长光”解释呢?
除了给对方进行一次义务教育的科普之外,流云想不到别的办法。
幸好,人与刀之间的心灵相通还存在着,在刹那之间,就可以把自己十几年学到的知识全部传递过去。
“我无法用简短的语言去定义。我只知道这是一种不断探索,不断质疑,不断创新的追求。我不会贸然去断定终极真理的有无,只会以螺旋发展的方式努力接近。从亚里士多德的归纳与演绎,到伽利略的实证检验,笛卡尔的理性思想,牛顿的经典体系,再到罗素的逻辑经验主义,波普的可证伪性学说,库恩的范式革命……科学的认识论与方法论在不断发展,而我有足够的理由去相信这种不断发展的认识论与方法论。”
这是流云当初在比叡山,摆脱古代名僧桎梏时所说的话。
现在这种思路又重新来了一遍。
刀妖姬瞬间明悟了。
“若再有秃驴说神佛是无所不能的,那么比起质疑和驳斥,老身更应该告知他们的是,这个概念未经严密和确切的定义,因而毫无意义。”
这样一股欢快的传回来。
接着流云感觉到,“长船长光”身上的犹疑已经消失了。
人与刀,终于彻彻底底地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