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了公卿之间土地裁决的相关文件之后,流云便打算告辞,回去办事。
伊织原本对娘家心情很复杂,但现在也只一门心思想早点走了。
见状,沙罗并不施礼送客,反而立即上前,搀住伊织的手臂,佯作天真烂漫地歪着脑袋说:“与姐姐大人数载暌违,不知有多少闺私之言,欲要倾诉,请允许妾身随义兄大人与姐姐大人同去。”
听了这话,伊织矜持地笑着,想要不动声色地出胳膊,却没料到沙罗使出吃奶的劲,紧紧地抱着不放,就跟变成了树袋熊似的。
伊织只能无奈地说:“妾身与夫君只是客居京都,寄宿于一乘寺的寺内町中,屋舍狭小简陋,并不体面,只怕并无待客的余裕。”
沙罗连忙摇头表示完全不在乎:“姐妹之间,何须讲究体面?”
伊织忍不住眼皮往上翻了翻,无言以对。
沙罗见得不到反馈,瞬间泪眼汪汪,扑倒在伊织怀里扭来扭去抽泣着撒娇:“嘤嘤嘤……姐姐大人难道讨厌沙罗了吗?片刻都不想跟沙罗在一起了吗?好伤心好难过……嘤嘤嘤……”
伊织顿时不知所措,想要避开又避不了,只能用眼神向流云求助。
可流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流云以前处理问题是比较粗暴的,解决任何问题的办法通常只有两个:第一是打一顿;第二是再打一顿。
然而今天派不上用场。
人家一个娇弱青嫩的小姑娘,即便是见钱眼开,趋炎附势,婊气十足,贱萌到底,总也不能打一顿吧?姐夫跟小姨子之间的这个关系本来就尴尬,不方便出手管教。
所以流云只能在旁边围观着。
这时候,花开院家那个叫做“三田”的老仆,过来收拾坐席和案几,看到二小姐这么丢脸的姿态,发出一声极轻极轻,几不可闻的叹息,一脸生无可恋地别过头去,只当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流云倒有点理解这老头的心情……
终究伊织是要脸的人,面皮子薄,碍不过沙罗这死乞白赖的劲头,没奈何答应下来。
沙罗喜滋滋地躬身施礼说:“谢谢姐姐大人!”然后简单向老仆三田吩咐了几句,也没说带什么东西或者换身行头,穿着红白巫女服就成了跟班小尾巴。
所以最终结果是——
流云带了厚礼,随老婆一起回娘家拜访,得知花开院家陷入窘境,尊长也都亡故,然后离开之时,把小姨子给拐带上了?
这剧情发展,仔细品品,是有点不对劲的。
不过流云一介钢铁直男,无甚感觉。
坐上牛车之后,伊织依旧端庄大方,浅笑盈盈。沙罗也只扯着衣袖不停问东问西,活泼得像一只小鸟。
流云见并无异状,也就没往心里去。
他吩咐车夫,不必急着回家,先往二条城赶去。
在那里,需要拜访一位见过几面的织田家同僚,处理一件公私两便的事。
……
牛车走了半个时辰,到达二条城。
这座城池其实历史并不悠久,是四五年前,织田家出钱出力,在原有御所基础上扩建翻修,送给足利义昭的厚礼。当时双方还是在蜜月期。
时过境迁,现在足利义昭已经被踢飞了,而二条城变成了织田家京都奉行所的据点。
目前,正式被织田信长任命为“京都奉行”的有四个人,依照番位高低,分别是村井贞胜、武井夕庵、明智光秀、塙直政。
这里面流云唯一算得上熟的,就是武井夕庵了。
此时,方圆四百米的二条城外,熙熙攘攘挤满了人流与车辆。许多锦衣华服养尊处优的人,焦急地在门外等待,看模样包括了豪商、高僧以及附近的国人领主。不知道他们究竟是真有要事需要跟京都奉行所的人商议,还是单纯过来送礼请吃拉关系的。
门口有几个织田家的士兵在维持秩序,但道路依然是被堵塞了大半,街上排成了长龙。
其实排队等候的人也未必真的那么多,可谁叫都是有身份的贵人,带两三个随从算少了,有人是三辆牛车加十几个仆役簇拥着来的。
见状车夫回头表示为难。
流云倒不头疼,挥手指路,命令绕道两条街,到后门去。
后门理论上是不接待来客的,不过现在织田家稍微有点身份的人都认得出来佐佐木流云的相貌,算是特事特办。
车停在外面,流云独自进了城,见了武井夕庵,寒暄几句,说明来意,递上从小姨子那里得到的书状,原以为可以功成身退了。
孰料,武井夕庵知道此事,甚为重视,立刻唤来村井贞胜、塙直政两位,一起讨论。
讨论了一会儿,他们居然提出,想要询问一下当事人,得到第一手信息。
流云心里直呼麻烦,但见同僚们如此严肃,自然只得配合。
复又出门,将伊织与沙罗都领进来。
两位女士并未见过类似的场面,一时都有些忐忑不安。
伊织倒还好,毕竟跟她关系不大。
沙罗虽然是公卿家的二小姐,实际远离核心权力圈子很远了,同时被三个气场强硬的武士严肃盘问,顿时胆战心惊,匆忙间拉着流云的衣角,才能勉勉强强能把话说清楚。
伊织看她确实是被惊吓到,不像是在耍小心思,也只皱着眉悄悄瞪了一眼,没往心里去。
村井贞胜、武井夕庵、塙直政反复询问了许多细节,有的沙罗能回答出来,有的沙罗也不知道。最终三名奉行的脸色还是比较满意的,十分郑重恳切地向流云道谢。
复又客套寒暄了几句,方才提出告辞。
分别时,最年轻的京都奉行塙直政志得意满地随口说了一句:“看来关白之位,也该是时候换人了。”
这话令伊织和沙罗两位女士大惊失色,惶恐不已。
流云奇道:“我还以为此事暂且需要保密呢。”
那年轻气盛的塙直政昂然傲然道:“明日一早就要发难,今天就算说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方已来不及布置。”
流云觉得这家伙如此轻率,做事肯定不妥。
侧目又见到,村井贞胜、武井夕庵两个年岁更长、地位更高的奉行官,都面露不满,却又一言未发。
流云心想,这可能涉及到织田家的“办公室政治”,于是也没有多话,立即告退了。
回到车上,伊织跟沙罗都战战兢兢,满腹狐疑却又不敢问。
刚才在二条城里,织田家一个奉行文官,就妄言要让关白的职位换一换人!
这种事情,足以让两位公卿家门出身的大小姐三观破碎。
流云又思索了一会儿,可能确实如塙直政那厮所说,此事对方已经无力反抗,泄露出去也无妨。
但是作为一个位高权重的文官奉行,出言如此轻佻狂妄,终究不合适。
……
其实也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
要从流云刚来京都说起。
那时他恰好资格足够,参加了织田家的上层交际活动,听到说要想办法罢免现任关白二条晴良的事情。
为什么忽然想起要对付公卿百官之首呢?
原因在于,这二条晴良跟足利义昭关系极为密切,都快穿一条裤子了。
现在织田信长跟足利义昭决裂,把堂堂的征夷大将军赶出了京都,自然要在各方面都削除对方留下的痕迹。
于是便打算扶持二条晴良的政敌近卫前久上位做关白。
诸般准备都酝酿到位了,就差一个弹劾的由头。
正好流云到花开院家拜访时,找到对二条晴良不利的证据,于是公私两便,送到二条城里来。
整件事情,就是如此简单。
其实流云只是凑巧参与进去了而已。
但在伊织、沙罗两位女士的视角,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她们只知道,织田家有能力罢免关白。
而且流云有资格参与到罢免关白的行动当中去!
伊织对夫君大人的才能与地位又有了新的认识,甚至隐约有点敬畏和惶恐。
而穿着红白巫女服的沙罗,虽然是吓得瑟瑟发抖,双眼却又兴奋得冒光。就像是一个得到了内部消息的赌徒,即将把为数不多的全身家当投入到豪赌之前的模样。
“义兄大人真是太厉害了!”她情不自禁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