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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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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之中, 金乌堕入山的那一端,大殿陷入暗沉的夜,再见不到任何光点。

郁以云转过身, 话已至此, 她款步走出大殿。

临跨出门槛,骤然身后劲风吹拂起她脖颈的碎发, 她不得不停下, 她的手, 被用力地拽住。

向来惜字如金、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 漆黑的眼睛有细微的颠簸:

“你要去哪里?”

盯着远处暗蓝的天, 郁以云没有回头。

她心想, 这是个好问题,缓缓开口之时,忽而外头狂风大作, 她说出口的一句话顺着大风, 散落在每个角落。

“真君,四海之内皆是我会去的地方,除了飞星府, 除了孚临峰。”

岑长锋一顿, 他胸膛极快地起伏, 稍顷, 地上已经碎裂的长剑,更是“簌簌”掉着碎渣。

向来道心稳固的人, 竟有些茫然。

他从不认为有什么是能够定音的, 修炼是如此,于情之上,亦是如此, 前面不顺利,那就在后期下功夫,去补,去偿还,不管要出多少力气,他不想留下任何遗憾。

郁以云却云淡风轻:“强求不可取,真君如此悟性,竟然会识不清么?”

岑长锋屏住呼吸,

他待如何识清?他识不清。

可是郁以云这句话,彻底掐灭他能做的任何补偿。

矛盾于心腔内碰撞,他隐约在喉咙里闻到铁锈味,在极度的克制下,他缓缓松开桎梏。

郁以云轻轻松口气,稍微用力,脱离他的手,一步步走出主殿,迎着孚临峰上的飘雪,向山下走去。

她后来偶尔会想起确有那么一天,她主动与岑长锋决裂,留孚临峰大雪漫天。

当下,她在孚临峰下找到黑蛋,果然,这傻黑马就是饿得摇头晃脑,也不肯抛下她先去吃灵草。

为了犒劳黑蛋的等待,她就地取材,在飞星府割一大把灵草灵植,不枉她此行。

她坐在黑蛋上,一边投喂黑蛋,一边催它走,一人一马沿着一道斜坡缓缓下山,身影映在暗蓝色天幕,天际挂着一轮新月,月儿弯弯,若飘荡在星海中的小船。

自此,种种事由,在她回忆里划过的浅浅痕迹。

她打定主意既然要丈量土地、游历大江南北,便朝修真界外走去。

在整片大陆上,除了修真界外,自有凡人界、魔界,前者是不少修士的来源,后者鱼龙混杂,所有修士避讳之。

郁以云先去凡人界。

她看凡人敬鬼神、畏死亡,教派兴衰、王朝更替,朝露短暂却绚丽,良辰苦短犹纵乐……

晴日炎如火,夜风凉如水,她像一个凡人融入他们,在凡人短暂的一生中,看尽他们执着于生,挣扎不休。

一座被守将丢弃的城池中,百姓们纷纷逃难,然而敌军不会给予他们多少逃走时间。

“魏兵闯进来了!”

“大家快跑啊!”

嘚嘚马蹄声中,凶悍的敌军骑着精良的马匹,卷起尘沙无数,剑锋闪烁杀戮的寒芒,又一座城池被屠戮。

城墙上斜挂着旗帜,上数瘦体篆书“周”,被箭矢穿出几个孔,破败又萧索,在风中飘摇不定。

郁以云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座废城。

她牵着黑蛋走进城中,长长叹息,黑蛋应和一声,用大头颅顶顶她,以示安慰。

郁以云解开身上的包袱,里面有一把铁铲,吭哧吭哧挖土声不断,天暗了又亮亮了又暗,不知道过去多少个日月,她终于将惨死之人埋好。

为他们立好墓碑,她正准备离去,却是此时,狂风大作,沙粒迷眼,郁以云直觉不好,她赶紧拉着黑蛋往后退,可是黑蛋早就被骇住,马蹄一动不动。

郁以云揪着它的耳朵:“走了黑蛋!”

黑蛋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跟着郁以云。

因这风太诡异,郁以云若要坐上黑蛋的背,会被吹得睁不开眼,所以她牵着黑蛋,试图走出风卷起来的旋涡。

郁以云静心细察,这股风沙并非凡人界所有,而是怨灵所作。

如今世道混乱,枉死之人太多,接二连三形成怨灵,目前为止,郁以云遇到的怨灵都比较小,她能轻易解决,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强大的怨灵。

她神情沉重,试图用术诀抵挡,却起不到任何作用,她的修为还不能与之抗衡。

郁以云叹了口气,拍着黑蛋的头颅,苦笑:“这次我们终于还是躲不过。”

黑蛋大眼珠子盯着她,仿若不懂。

恰此时,一阵强劲的罡风从天上来,纯净的气息吹拂,搅乱怨气,郁以云无可奈何的强大怨灵,被这股罡风轻易摧折。

郁以云看得瞠目结舌,牵着黑蛋欢呼:“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只是,当这种事遇到第二次时,她便多了个心眼。

那是一次她夜宿祁山遇到的危险,因她长期在外流荡,难免变成“香饽饽”,被为祸人间的妖兽觊觎。

当时,她明明查过四周没有危险,可到了半夜,妖兽闻风而来,最棘手的是,这妖兽是高阶。

她与大妖交手两回,愁着找不到逃跑的路,突然,地崩山摧,挡住她去路的大树列成两半。

趁这个机会,她骑着黑蛋,麻溜地从大树中间逃走了。

于是,郁以云发觉,遇到实在惊险的事时,她总有如“天助”一般的好运,让她化险为夷,她并非傻子,多少猜到点缘故。

但只是猜测,无凭无据,因那人做事,不会留下把柄。

他坐镇修真界,虽把手伸到这,不会抢她运道,但这种方式十分吃力不讨好,除非他放弃修炼,抽离身心与灵识,只是为这样毫无意义的事,得不偿失。

郁以云坐在黑蛋上,望着天边,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她轻叹一声。

他这么做,倒让她无法把他扫入尘封的记忆。

后来,她学会品尝烈酒,斟一杯酒敬天,囫囵吞下,又斟一杯,沿黑马跑的轨迹,一路洒到大地。

晶莹的酒液没有落到地上,而是在触及大地的前一息,消失不见。

如此,两人之间难得有一个平衡点。

她只当他是心中有愧,阻碍道心,所以帮她度过前期的游历,然而转眼十数载,她修为精进几个阶段,却还能察觉他的默默保护。

裹着披风的郁以云看着手上的地图,这么多年,她走完凡人界了,即使见过沧海桑田,眼眸依然清澈。

披风下的容颜,停留在十六岁,面容清秀干净,眼儿乌圆,脸上还有点肥嘟嘟的,好像化不去的天真。

就这样女子,于此时下了个决定——

她要只身前往魔界。

魔界是魔界外的人对它的称呼,魔界本身并不认为自己是邪的那一方,相反,他们倒是觉得修真界十分假正经。

这里是妖魔鬼怪的聚集地,大量堕入歪门邪道的修士以此为根据地,不是没有正道修士去魔界,然而,一般以门派为主,极少有散修敢孤身一人闯魔界。

比如,飞星府每过百年,也会让首席弟子带着优秀弟子去魔界历练。

郁以云是个例外。

她并不会为魔界所不容,因她修的自然道,是最后一脉,除了她自己,无人能定义她的道法,有赖自然道,她能自由在三界之间穿梭,在修真界是正道修士,在魔界因她没有传统道修的灵力,不会被群起攻之。

既然分析完毕,她牵着黑蛋,朝魔界前进。

在凡人界与魔界交界城市,时常能看到穿着异样的人,魔修们放浪形骸,妖物横走,不过因有修为较高的魔修坐镇,这座城市没有乱套。

郁以云停在这休憩一晚。

第二天醒来,她跟随指引爬了半天的坡,始终没到所谓半魔区,她就地休息,结果到第三天,她还是白忙活。

她引着黑蛋在河边停下,黑蛋在吃草,她悠悠往黑蛋身上一靠,略一挑眉,对着虚空问:“孚临真君,这般耍人有意思吗?”

许久,半空中没有回应。

郁以云说:“既然真君不肯承认是真君动的手脚,那我接下来,应该会进入半魔区,顺利到达魔界,可别再耍人了。”

“刷拉刷拉”声中,树丛的叶子开始无风自动,没多久,郁以云察觉到她身后多了个人。

隔着一匹黑色的马,他站在她背后。

黑马明显为这突然出现的修士惊吓,它不安地踏踏蹄子,郁以云没有回头,她还是对着半空的一个点,说:“真君为何而来。”

身后的人声音一如往常清凌:“我并非耍你,只是,不要去魔界。”

重逢的第一段对话,两人之间没有多少生疏,好似十数年是弹指之间,转瞬即逝。

郁以云声音平静,所言却绝无半分妥协:“若我执意要去呢?”

男人抿起嘴唇,没有回答,冰凉的风席卷地面,刮起浅浅的尘沙,黑马更是焦躁,打着响鼻,催促主人离开是非之地。

郁以云安抚地拍拍马头,她手抓着缰绳,轻吸口气,她终于抬起头。

岑长锋一袭白裳如旧,乌黑深邃的眼中沉沉,若山巅最纯净的一抔雪,只是,唯一不一样的是,他即使松开眉头,眉间却多出一褶不明显的痕迹,在近乎完美的容貌上,刻下深深的一笔。

常年蹙眉的人,才会让眉头有这样的印记。

她在打量他的同时,岑长锋的目光亦紧紧锁着她的脸,随后,不动声色地转到她身上,他虽抽离灵识,能随时关注郁以云,但灵识感知里的郁以云,还是停留在十几年前的最后一面。

如今再相见,岑长锋第一反应,便是她瘦了。

她脸庞素白,干练的衣着勾勒出纤瘦的腰肢,常年的奔波历练,让她身上留下落拓飒然,丝毫不见以前的娇气。

郁以云落落大方,她先说:“真君,你要多笑笑。”

岑长锋抿着嘴唇,对“笑笑”的事不置可否,却重复说:“不能去魔界。”

郁以云一手搭在马上,另一手手指梳着马鬃,说:“你是担心我入魔界,你无法保护我?”

岑长锋皱起眉头:“太危险,不可去。”

因魔界和修真界的结界,是几十年前以他为首、整个修真界共筑的,因此,有这层屏障在,他灵识无法跟着郁以云。

若她出什么事,他察觉不到。

郁以云明白其中道理,莞尔一笑:“以前我修为不精,劳累真君牵挂,如今这几年来,我已不曾遇到任何解决不了的危险。”

“真君对我的帮助,我已敬过酒一杯,其余感激,无以言表。”

她真诚作揖:“多谢真君。”

岑长锋眉头轻轻松开。

寥寥四个字,掷地有声,回响长远,填满他心中十数年的空旷,荡开千万里阴翳,令他唇畔轻轻一动。

只听郁以云又说:“我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从魔界历练回来后,我应当会回修真界。”

回修真界?

岑长锋捏住放在身边的剑鞘,很久以前,长剑崩裂后,他再没挑能随身的兵器,从来只带着这个雕花的剑鞘。

他手指摩挲着剑鞘,平复心情的波澜。

她会回修真界。

他过去曾假设过这个问题,没多久就放弃了,他无法动摇她的坚持,只好在远处护着她,可是,只要她肯回修真界,总有回转的余地。

于是,岑长锋颔首。

终究,在短暂的相逢后,他要再次看着郁以云离开他的视野,与十几年不一样的是,不复当年的灰暗,他眸底,微微泛出细微芒点。

这是白露未晞,这是舟济沧海。

是希望。

临走之前,郁以云改变主意,放开黑蛋的缰绳,说:“真君,马儿就交给你了,到时候,我会找真君要回马儿。”

岑长锋点头。

这句话,更是证实郁以云会回来。

黑蛋不舍地与郁以云告别,郁以云朝身后,白衣黑马挥挥手,转身离去。

少了岑长锋的阻挠,她终于不再囿于绕圈,进入半魔区。

缓缓走在红沙之中,她心情畅快,轻声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系统主动敲她:“上回我不是告诉你剧情杀要来了吗?魔界会出现魔穴,届时,修真界、凡人界都得出事,你干嘛还巴巴往这跑?”

以云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修的自然之道,能应对这种大劫。”

系统“呸”了声:“屁嘞,你别当我三岁小孩!”

以云:“三岁小孩是生不出我这么大的女儿的,爹。”

“……”系统暂时受她一句爹,苦口婆心起来,“你虽然修自然之道,能够纳万物,但是魔界这回的事可不小,是剧情需要,乱来的话一不小心被魔气吞噬,我麻烦很大的!”

尘沙飞扬,以云用披风裹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前方,眼中坚毅:“放心,为了不让你麻烦,我不会被魔气吞噬。”

“至于会不会死,我不知道。”

系统:“……”

它第一次遇到这种偏向虎山行的搭档。

这届员工没救了。

当下,郁以云迎着风沙,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

自然是最公平的,哪里盈一分,另一端也不会损,二者相互持平,方为平衡之道,因此,修真界出现岑长锋这个天才之后,魔界也酝酿出几乎能与岑长锋匹敌的东西——

魔穴。

魔穴集历来最强魔修之力,一旦生成,天地将为之震动,到时候,三界生灵涂炭,尤其最无自保能力的凡人,首当其冲。

然而,在它形成之前,就是岑长锋也无法消灭它,除非,用跳脱于所有派系的办法对付它,比如,自然之道。

如今魔穴未完全形成,她的能力刚好能收拾魔穴,要是错过这个时期,等魔穴真正形成,威力无穷,她再没办法。

所以,她要趁这个机会,消灭魔穴。

徒步行了七七四十九天,郁以云终于找到魔穴,它隐匿于石壁之间,是一个大小约三尺、凝聚魔气的污秽之物。

抓紧时间,郁以云浑身灵力窜动,接触魔穴,运用各种办法,与魔穴抗衡。

她修的是能纳万物的自然道,但她筋脉纯粹,根本受不得魔穴污染,下一刻,她身上筋脉断裂,丹田也混入丝丝魔气。

为了缓解痛苦,她咬破舌尖。

一道鲜血从她嘴角溢出,已经分不清是从她五脏呕出的血,还是她舌尖冒出的血,混合着她额角的汗水,“啪嗒”一声滴落在地上。

她死死咬着牙,面如金纸。

系统着急得不行:“你疯了!我答应你下个世界做咸鱼好吗?你做什么呢这么努力有必要吗?”

以云一笑,顾不上满嘴的腥气,她眼神开始悠远:“爹,你知道吗?”

系统恼火:“不知道,不想听,我没你这逆女。”

以云自顾自地说:“终其一生,没人曾拉过郁以云一把。”

她含着腥气:“那么,就由我来拉她一把。”

把她从泥泞中拉出来,让她自己救赎自己。

系统愣住。

一滴眼泪慢慢顺着郁以云的眼角滑落。

在一片片的指责声,郁以云学会逃避,她曾以为她只会坏事,她一无是处,躲起来舔舐伤口,但现在,她有能挽救众生的能力,这次,她不会再逃避。

因为以云能拉她一把。

与魔穴对抗固然痛苦,但这时候,她也学会了,不依靠自然道抵挡外面的攻击,而是应该依赖强大的内心。

至此,她能真正放下过去,与世界和解。

她可以靠自己成长。

系统大惊:“你魔怔了?你是以云还是郁以云?”

以云擦去耳道流出来的血,她盯着魔穴,忽的一笑:“我是她,也是她们。”

她再次朝魔穴冲去。

系统选择安静。

它程序拧巴成一团,不得不承认,以云不是它这种机器能懂的女儿,难怪前面几个世界男主都不走寻常路。

***

彼时,远在修真界孚临峰上,岑长锋本在打坐,突的,他睁开眼睛,漆黑的眼瞳猛地缩起。

他能察觉,他给郁以云的暖诀、金刚诀的刻印消失了。

刻印除非给予刻印的一方强行收回,否则,刻印消失的缘故,只有一个可能——

死亡。

作者有话要说:  小声:没死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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