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皇帝说“抬起头来”时, 白以云知道,这一劫是躲不过了。
皇帝看清白以云的时候,白以云也看清他。他近不惑之年, 因养尊处优, 看起来是三十几的年纪, 眉目亦是俊逸,只是, 看着白以云的目光遮,掩不住的贪婪。
待天晴的时候,白以云登上回宫的轿子。
她换下粗布衣裳, 一身上好的绫罗绸缎,像在她躯体绘下浓墨重彩, 勾勒出脖颈、细腰,玲珑身段,美得绝艳, 仿若正盛放的荼蘼。
穿戴好后, 宫人还给她描摹红妆,她摸摸这丝绸制成的衣袍,这等规制,得是深居高位的嫔位才能享用的。
皇帝从殿外进来, 满是惊艳:“云妃这身衣服,甚是合适。”正说着, 他朝她伸出手, 想抚摸她的脸颊。
一声“云妃”吓得白以云不知所措,她后退两步,错开皇帝的手,拒绝脱口而出:“草民不过蒲柳之姿, 万不敢觊觎英武的陛下,还望陛下……”
“无妨,”被落面子,皇帝没生气,只是摩挲指尖,说:“朕已决定将你封为四妃之一,封号就随你名字中的云。”
君无戏言,于是,左右服侍都开始叫她:“云妃娘娘。”
白以云咬咬下唇,既已拒绝过一回,终究没再说推拒的话。
殿外屋檐淅淅沥沥落着雨珠,她坐在平纹紫檀躺椅上,看着那雨默不作声,而皇帝却也跟着在她身旁坐下。
两人挨得极近,白以云能闻到浓厚的龙涎香。
她心底里嘲笑自己,到这时候,居然会想起清冷的梅香。
天意弄人。
男人轻轻摸着她的鬓发,白以云很不习惯,下意识想躲开,皇帝却用力捏住她的下颌,龙涎香袭面,正欲落下不容拒绝的吻,殿外却传来“砰”的巨大声响。
他兴致被搅,怒问:“什么事!”
一个宫人进来跪下:“回陛下,殿内紫玉瓷瓶掉下来,碎了。”
皇帝皱眉,然而指尖柔嫩的皮肤又让他恢复兴致,正要继续行方才之事,这回,又一个宫人匆忙进来:“陛下!皇后娘娘请陛下去椒房殿!”
如果是皇后,就不得不放下白以云。
皇帝“啧”了声,心口郁闷,宽慰白以云:“待朕归来。”只是这四个字更像宽慰他自己,这才甩袖离去。
以云保持皇帝离开前的姿势,直等到确定他脚步声远去,软下身子,松了一直憋着的气。
系统:“你怕什么,nc救急系统一般是不会出错的,这不是没被亲上吗,就算被亲上又怎么样,你不是很喜欢吗?”
以云委委屈屈:“不喜欢。”
系统:“怎么的?”
以云认真地说:“皇帝没有崔珏帅。”
系统:“……”它不知道该替皇帝庆幸还是可怜男主,帅原来是原罪吗。
以云叹声,又有点可惜:“还以为要从宫女或者美人小妾开始做,结果一上来就是妃位。”
系统:“行了吧,身在福中不知福,这话说多就讨厌了,我很为其他在生存线挣扎地宫人不平,这你还不珍惜。”
以云:“呜呜呜。”
好不容易皇帝离去,白以云却无法放松心情。
大魏后宫的女人都是世家势力,今日刘美人赢张夫人一招,那说明刘家在朝廷比张家更盛,如此尔虞我诈的环境,绝没有平民女子能活下来。
所以,皇帝再迷她恋她,也保不住她,过多的宠爱只会把她架在火堆上烤。
白以云心里如明镜似的,捏着锦绣巾帕,陷入神思。
好在夜里皇帝被皇后牵绊住,没再过来找她,但她不敢深睡,天光乍亮时,她就起来了。
没什么胃口地吃过早膳,皇帝又来寻她,这回,他把她待到小石亭。
可怎么也没想到,皇后也坐在小石亭,好像专门等白以云一样。女子目光阴冷地打量着她,白以云正待跪下行礼,皇帝却阻止她:“你是妃子,只需福身。”
皇后冷笑。
然白以云也不是一根脑筋的人,她干脆就听皇帝的话,面对女人不善的目光福了福身子“参见皇后娘娘。”
三人坐在小石亭里,亭外天气尚可,亭子内气候阴翳。
白以云遥望不远处的湘妃竹,她的左手边是当朝皇帝,右手边是皇后。
皇帝皱眉,皇后嫣红的唇角带着抹冷笑,帝后之间剑拔弩张,白以云的神思却不知道飘到哪里去。
这时,只见一宫人小步急速走来,禀报:“陛下,皇后娘娘,崔大人求见。”
“崔大人真是好速度,这么快就来了,”皇帝神色晦暗莫名,说,“请他上来吧。”
一个“崔”字让白以云微微回神,她朝远处看去,稍前一点是一个留着美髭髯的男人款步走来,他约摸四十余岁,而他身后的人,不正是崔珏?
崔珏身量比他父亲的高一些,两人眉目些许肖似,一个仙风道骨,一个面冠如玉,赏心悦目,崔大人目光落在白以云身上,只一瞬就移开,但崔珏在行过礼后,两眼却直直朝白以云看来。
他眼中好像云翻海啸,眼睑轻轻抖着,好像似乎不信眼前这一幕,想闭上眼睛,但又根本控制不住盯着白以云。
这眼神当然瞒不过坐在上面的皇帝。
皇帝心中隐隐不悦,揽了下白以云的肩膀,说:“你先下去,朕与他们说说。”回头让禀报的太监:“带云妃娘娘去曲水亭休息。”
白以云站起来,微微躲开皇帝亲昵的姿势。
她跟着宫人拾阶而下,在路过崔家父子时微微颔首示礼,那丝绸织造的软滑披帛,却不经意间擦过崔珏的放在身侧的小指。
她眼珠子往左下一瞥,便看他小指突地不自然一抽动。
白以云心里也颇为复杂,昨日的这个时候,两人还在白记说话,今天,却是妃嫔与臣子的身份。
哼,叫他拿那回答搪塞她。
想到崔珏昨日的拒绝,白以云绷起一张脸,反正,事到如今没有回转余地,他这般注重礼数,总不能越过君君臣臣,直接和她一个宫妃说话,就像他会为了礼数,彻底拒绝她一样。
没什么好期待的。
她冷淡地越过他,迈出的步伐越大。
却在这时,她忽然察觉到自己披帛上一紧,惊诧地回望,却是崔珏侧过身,他眼周微微发红,声音也十分低哑:“……等等。”
皇帝的声音随之响起:“崔侍郎,你做什么?”
崔珏看着父亲和皇帝,说:“臣与云妃娘娘有话说。”
皇帝:“你放肆!”
皇后站侄儿这边:“珏儿做派不孟浪,怕是真有急事,陛下怎么不体谅他一二,让他说一说就是,如若信不得他……”
皇后招手叫来贴身宫女:“元儿,你跟着云妃和珏儿。”
皇帝脸色黑得与锅底差不多,却因崔家势盛,没再阻挠。
与小石亭隔一小片湘妃竹就是曲水亭,那湘妃竹很密,昨个儿下过雨,竹叶青翠欲滴,能把这两亭之间的动静完全隔开。
湘妃竹外的曲水亭里,已经听不见皇帝皇后与崔家人的说话声,而白以云和崔珏一前一后站着。
崔珏看了眼宫女元儿:“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到亭子外守着吧。”
元儿是崔家人,应了声,退到亭外。
白以云微微侧身,躲过崔珏的目光。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崔珏声音带着颤抖:“你不是自愿留在后宫,也绝不会留在后宫的,是么?”
白以云微微一愣,盯着那片湘妃竹,她笑了笑,声音尤为冷漠:“大人,如今你见我,要叫我云妃娘娘,莫要坏了规矩。”
又是一阵沉默,等不来一声“云妃娘娘”,白以云吸一口气,顿觉自己有十足把握压住正要从胸腔溢出的情感,她回过头,道:“怎么,大人竟是这般……”
“不知礼数”这四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她看到他猩红的眼角。
他眼眸狭长,眼底明亮,不管做什么都是一身浩然正气,因此那双眼中从来没有惘然,这让白以云差点以为,他不会轻易泄露情愫。
然而此时,他紧皱的眉头和身侧握成拳头的手,都暴露极度的忍耐。
他在忍什么?一瞬间,白以云忽然懂了,又好像不懂,她摇摇头,就是懂了又如何,一切都成定局,难不成,他能从后宫救她出去不成?
她心里有点乱,慌忙移开目光,倒也不继续讥讽他,只是迈开脚步朝亭子里走,然而披帛上再次传来一股劲。
崔珏又拉住她的披帛。
白以云扯了扯,没扯动。
她没回头,低声警告:“崔大人,不要再这样了。”
他该是最懂礼数的人,哪里不知道朝臣和宫妃不得单独见面,遑论拉拉扯扯。可是崔珏却好似没听到她说话声,往他那里扯披帛。
披帛因他的力气,在白以云臂弯越来越紧,她心念一动,缓缓朝后退一步。
只听崔珏以极低的气音,伴随着那冷静自持的梅香,说的却又是大逆不道之语:“我可以帮你离开后宫。”
白以云笑了笑,也压低声音:“离开后呢?”
她缓缓回过头,看着崔珏:“你想让我离开,就是想铲除我这个异端吧,毕竟,我也算白家认的亲戚,如果我得到皇帝的宠爱,会成为白家的棋子,白家说不准会在朝廷上与你们分庭抗礼。”
“我觉得后宫也挺好的,至少我有这等身份,和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她从他指尖用力扯回披帛:
“是不是,崔大人。”
崔珏嘴唇抖了抖,一个个字,一句句话,如在他心口划出一道道伤口,鲜血倏地涌出,疼到极致,却无法麻木。
换做别的男人,若听到心上人这般冷言冷语,大抵是又悲又怒,可在崔珏这里,他维系着冷静,虽心中一片苦涩,却低声:“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白以云哂笑:“那你为什么阻止我过上富贵日子?”
崔珏闭上眼睛,眼睫都在颤抖。
不给崔珏思考的机会,白以云逼问:“说啊,崔珏,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不说,我也不能对你怎么样,只是,我想知道答案。”
她说得又快又急,不像往常把每句话最后一个字压在喉咙里,却带着点哽咽。
可是,看着沉默的崔珏,她想,她大抵又要体会失望到极致是什么滋味。
算了。
她想,何必与他计较,就此错过又如何。
突然,她看到崔珏睁开眼睛,男人目光如炬,坚定如往昔,他一旦在摇摆中找到一个点,就只会朝这个点,一往无前。
只看他神色趋于平静:“因为我喜欢你。”
几个字猝不及防地砸在白以云耳中,她微微睁大眼睛,压抑的泪水在一瞬间释放,从她眼角滑落,她却浑然不觉。
想笑,可她只会唇角扬不起来,低头看地上,泪水如断线的珠:“来不及了崔珏。”
“太晚了。”
“我们之间,终究只能这样。”
三句话落,她喉咙酸涩得一大糊涂。
只看地面上,稀薄的日光把崔珏的身影投在她脚边,她眼看着那道身影猛地一晃,似乎难以支撑。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巨大的遗憾淹没她,她紧紧捏着披帛,不然恐怕此时会抠得指甲断裂,勉强自己笑起来,抬头看他:“我们该回去了,崔大人。”
然崔珏面上却没有她想象中的崩溃,他眼睫低垂,日光照在他身上,他整个人嵌在光里,高大的身形被勾勒出模糊的剪影。
这样的崔珏,又让人十分陌生。
白以云想,反正她听到自己想听的,也没什么好遗憾,日后两人恐怕再没见上的机会。
说不伤心难受是假的,可白以云很现实,事到如今,如她自己所说,他们之间,终究只能这样。
她就在后宫享受荣华富贵。
时间一久,这风流韵事会被尘沙掩埋,而她也会忘记,听到“我喜欢你”时那种悸动又遗憾的感觉。
然而,白以云想错过他走出曲水亭时,他忽的迈开步伐,挡住她。
他忽然张开手臂揽住她,这样克制的拥抱让两人之间还有点距离,她却清晰闻到那股冷梅香气,耳垂蓦地发红,才反应过来,赶紧推他。
可崔珏纹风不动。
这个动作,于他而言,已然十分放荡孟浪,可他手背若隐若现的青筋,便可知他有多么隐忍。
白以云下意识往湘妃竹那看,虽然看不到别人,还是一阵紧张,盯着崔珏:“你疯了?别乱来,外头还有元儿呢。”
崔珏声音平淡:“我知道。”
白以云:“那你怎……”
话没说完,她后脖颈一疼,陷入昏迷。
崔珏虚虚地抱着她,露在明处的眼中,一片赤红。
容瑞四年,发生一件震慑全洛阳的大事,崔珏失踪了。不过,有些世家却隐隐猜出另一个真相——
崔珏或许不是失踪,而是和一个女子私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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