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一日,早上七点。下了一夜的大雨终于停歇,但浓重的阴云仍覆盖在城市上空,显得天色有些昏暗。
逼仄的小巷中,安拎着那件从不离身的小皮箱跳过一块浑浊的水洼,为了不让自己在这些错综复杂的巷道中迷失方向,她始终紧跟在舅舅唐纳身后。
穿过小巷沿着台阶下到码头,迎面就吹来一股夹杂咸腥味的海风。
因为刚下过雨,空气中带着一股子沁入骨髓的凉意。
这里比起故乡要冷得多了。
安在心里想着,她迈开两条小短腿,搓着冰凉的小手挤进四名侍卫和舅舅之间,希望能够借此阻挡冷冽的寒风。
不远处伫立着几座高大的码头仓库,唐纳领着几人来到仓库门前将海关督查发布的证明交给看守者。
“这是货物存放的证明文件,我们来带走之前存放在这里的货物。”
看守者扫了眼文件最下方的红色印章,他将文件还给唐纳。
“你们的货在里面,进去就能在货架第一层上看到。”
看守者拉开仓库大门露出里面宽阔的空间。
安和唐纳几人走进仓库,入眼就是数十台排列在一起的货架,上面摆满了或长或短的木箱。
唐纳走近货架,在第一层摆放的就是他们的货物,他转身对侍卫们下令道。
“打开箱子检查一下,看看货物是否有缺损。”
侍卫们打开货箱上的木板将四个货箱中的货物显露出来。
安站在货箱旁边能清楚地看到箱子里的货物,其中两个箱子里放着的是一些微型雕塑,这些雕塑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身着甲胄摆出战斗姿态的士兵,他们的甲胄各有样式,体型和所持的武器也各自不同;另一类则是些样貌狰狞的怪物,它们或是生有多翼的飞龙,或是形体扭曲如同章鱼一般的不知名生物。
这些雕塑由某种不知名的褐色石料制成,虽然部分已经磨损得看不出原型,但做工精美细致,神态和动作都栩栩如生,不难从中看出雕刻者高超的技艺。
安的目光移向另外两个箱子,只觉得眼睛突然被闪了一下。
箱子里堆满了宝石,猩红色宝石、翠绿色宝石,这些安叫不出名字的宝石摆放在一起,在有些昏暗的仓库里散发着各种颜色的光亮。
“舅舅,那是什么?”
在摆放宝石的货箱里,一样东西吸引了安的注意力。
那是一座大的青灰色高脚石杯,需要安两手捧住才能拿起。石杯样式古旧,边缘上篆刻着一行陌生的符号,似乎经过了漫长岁月的洗礼。
“那个啊。”
唐纳看到石杯,先是楞了一下,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
“这个石杯是和那些雕塑一起买来的,应该也是那些精灵的古董,因为另外两个箱子里放不下就和宝石放在一起了。”
“是么····”
安抿了抿嘴唇。不知怎的,当看到石杯后她心中就突然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这座石杯在散布着某种东西——某种难以言说,却又令人极度不安的东西。
或许舅舅和侍卫们没有感觉,但她却能察觉到。这种不安让她对石杯有种强烈的反感。
但安最终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在一旁看着,看着侍卫们将这些货物放进四个巨大的手提箱中。
包括那个石杯。
眼看侍卫们就要整理完货物,安突然觉得胸中有些压抑。
她走出仓库来到码头边缘,深吸了一口气,将脑海中那些没有根据的念头丢在一旁,开始思考今天的行程安排。
今天他们就要带着货物去阿卡纳的地下黑市,把这些货物卖出去。
会有人买这些东西么?
安突然有些担心。在舅舅的撺掇下她把自己所有继承的遗产都用来置办这些货物,如果做不成买卖,她就要破产了。
“刚铎家族的祖先们啊,希望你们能保佑我们,让我们的交易成功,赚到很多钱···不不,我不是贪心的人,只要不亏损就好了,祖先大人保佑····”
少女闭上眼睛在心中祈祷着。
她没有看到,在附近的海面下闪过一团浮动的黑影。它宛如蓬乱的海藻般稍纵即逝,在海面上留下一道小小的旋涡·····
这时,一阵凛冽的海风卷动了少女的衣角,像是某种回应。
这股海风从码头向远处吹拂而去,它从阿卡纳直向北方穿过海面,最终化作一阵轻风消散在一条宽阔的走道上。
群岛首都沃顿城,晨星宫外。
此时是早上八点十五分。
按照往常的惯例来说现在已经过了早朝的时间,王国各部门的大臣们结束早朝离开后,皇宫就会进入封闭状态,禁止一切外来人员出入。
但此时,一名衣着考究头发花白的老人从大门处走进皇宫的前庭,快步向晨星宫紧闭的大门走去。
“我是来觐见戴安娜殿下的,这是殿下手谕。”
面对老人大门前的守卫不敢怠慢,他们接过对方递来的信件粗略扫了几眼,又恭敬地交还回去。
“殿下已经提前通知过我们,请进吧。普莱斯阁下。”
老人点点头,他将邀请函收回口袋里,推开晨星宫的大门走了进去。
守卫对他如此恭敬不是没有理由的,他是普莱斯——王国的总理大臣,上议院的议长,同时也是最接近王国权力中心的几人之一。
走进大门,入眼就是一座宽敞的大厅。大厅中装饰典雅,富丽堂皇,边缘的透明玻璃柜里摆放着各式价值连城的古董器物,几名穿着黑白色长裙的女佣正在其中往来穿梭,认真清扫着大厅的每个角落。
在大厅最显眼处悬挂着两张画像。
左边的画像上是一名留着胡子的年轻男性,他有一头褐色短发和一双灰色的眼睛,相貌英武,身着黑色甲胄和灰色披风,腰间配有两柄短剑,神态中透出一种莫名的威严。
右边的画像上则是一名美丽的少女,她有一双湛蓝色的双眸,苍蓝的长发披散在身后,身着重甲手握长剑,尖细的长耳透露出她精灵的身份,即使少女神情冷冽如同坚冰,也无法掩盖她惊人的美貌。
除此之外大厅四周的墙壁上还悬挂着其他肖像画,一共有十多张。
其中有手握权杖的中年男人、头戴皇冠的独眼少年、银发披肩的俊美青年,甚至还有手持酒杯大笑的粗狂男子。
普莱斯目光从这些画像上一一扫过,他情不自禁地放慢脚步,神态中也多了些许肃穆。
画像上的人们是群岛的列王,他们是王国各个时代的统治者,象征着那些已经逝去的古老岁月。
每当普莱斯经过这里时,他都会像现在这样做,以表达对诸王的尊敬。
照例瞻仰过诸位先王的尊容后,普莱斯走进大厅一侧的电梯。等闸门关闭后,他按下了第三层的按钮,电梯开始缓缓向上攀升。
“叮——”
片刻之后上升的电梯停了下来,打开的闸门外正对着一条长廊。
普莱斯出了电梯后又沿着长廊经过三四个转角,最终停在一扇大门前,他抬手在大门上轻叩三下。
“进来。”
门后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
“我来了,殿下。”
普莱斯推门走进去。
这是一间宽大的书房,四周排列有许多书柜,上面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书籍。
在书房中央摆放有一张书桌,一名银发少女正坐在书桌后翻看着一本厚重的大书。
“普莱斯卿,你来了。”
当普莱斯走进书房时,少女立即放下书本。她取下戴着的圆框眼镜对老人露出一个亲切的微笑。
“日安,殿下。”
老人弯腰行了一礼。
“收到您的信后我就立刻赶回来了,不知您这次突然召见我是为了什么?”
“先坐下说话吧,普莱斯卿。”
少女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她看着老人坐在椅子上后,开口问道:“还有多长时间是我的成年礼?”
“两个月后,殿下。”
老人低垂着眼帘,神态恭谨。
“届时您将在王座厅戴上皇冠加冕为王,成为王国最尊贵的女皇。”
“群岛的统治者——戴安娜女皇··········这个名字听起来不错。”
少女低声笑了一下,她目光正视着老人像是要看穿他的内心。
“但你知道,只要我叔叔还在——这一天就遥遥无期。”
“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普莱斯眼角跳了一下,他抬头看向少女,心中生出些不安的感觉。
“一天前我得到消息,议会的议员们提出了一条议案。也正是因为这条议案,我才把你从云岩岛紧急召回。”
少女的神情有些悲哀。
“议案上说,戴安娜公主缺乏治国经验,还需要再进行政治和经济方面的学习,因此应当将成年礼上的加冕仪式推迟到一年后,而在此之前——”
戴安娜停了停,一字一顿地说道:“由格里高利大公继续担任摄政王一职。”
“他们怎么敢?议会的那些人是疯了么?!”
普莱斯惊怒交加,有些不敢置信。
“他们不是疯了,普莱斯卿。”
戴安娜手指轻点着书页,目光中透着和年龄不相符的深邃。
“他们只是做出了选择。叔叔是阿道尔家族的大公,掌握陆军的最高指挥权。他同时还是王国现有的两位海军上将之一,和利维坦家族关系密切。而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失去了父母的公主。两相比较,傻瓜都知道怎么做出选择。”
听了少女的话,普莱斯情绪有些激动。
“但您是皇室的正统血脉,考铂家族、海拉尔家族、希尔家族、这三家大公都是偏向您的!”
“考铂家族远在云岩岛,不理政事,一向远离权力的中心,他们难以起到太大的帮助。海拉尔家族专注于机械和能源的开发研究,对于政治更是毫不关心。至于希尔家族····他们在商业上取得的成就确实不错,但最重要的是——”
戴安娜轻轻摇头。
“他们都没有掌握一支军队。”
“一支训练有素且能够和皇家海军、红衣陆军抗衡的军队。”
她语气中有些讽刺的意味。
“否则的话,叔叔随时都能撕下亲情的面具发动政变,将我从王座之上拽下来。或者他会选择更隐秘的做法,比如花钱来买我的脑袋······”
“我没有想到仅仅离开首都三天,议会中就发生了这种事情。”
普莱斯语气沉重,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苍老的面孔上露出凶狠的表情。
“但您不用太过担心,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如果摄政王真的要做出那种卑鄙无耻的事情,他一定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希望如此。”
戴安娜长出口气,“如果能够得到他们的帮助,我也就不用担心这种事情了。”
“您说的是密斯特大学的那帮人?”
普莱斯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糟糕,“他们一向处于中立,从不参与到政治当中去,而且行事作风极为古怪。”
“说实话,您就算是选择向教团求援,也比选择密斯特大学好得多。”
“你这样一说反而更让我好奇了。”
戴安娜眨眨眼,被这个所谓的密斯特大学勾起了兴趣。她暂时将那些让人烦躁的事情丢在一旁,饶有兴致地问道。
“我也只是听过有些关于他们的传闻,可以更详细地跟我说说么?”
“如果您想听的话····”
普莱斯有些无奈,“我会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您。”
“希望您在听过之后,明白那群人有多么疯狂,偏执,不可理喻。”
················
格温从未觉得自己的心情如此糟糕。
此时是下午三点,他正穿行在积满水洼的街道上,而不是像往常一样待在酒馆里招待客人。
他眼中带着些血丝,神色疲惫,看上去昨晚睡得并不好。
事实上,在经过昨晚那如同梦境一般荒诞离奇的经历后他就发现,只要自己在床上一合眼就会做噩梦,梦到自己被一只水鬼拖入水中。
整个晚上,他都一直重复着睡着,做噩梦,醒来,再次睡着,做噩梦,再次醒来的过程。
这也导致他在今天的工作中一直处于恍惚的状态,频频出错。
得知原因的穆琳认为他沾染了水鬼的不详气息,强烈要求格温到大教堂去找一位牧师给自己做净化仪式,帮他解决做噩梦的问题。
委实说,格温虽然是教团的信徒,但他对于破晓女神并没有多少信仰可言。如果曙光教团不是被群岛所推崇的官方信仰,而且他的养父科万还是教团牧师,格温可不会成为女神的信众。
但如果牧师能解决自己的问题,那么格温对女神多些虔诚倒也不是什么问题。
毕竟他一向是个实用主义者。
一路上这样想着,格温穿过渐渐变得平坦开阔的街道来到一座十多米高的巨大拱门前,只见拱门两侧延伸出厚重的灰色高墙,无数弯曲的空轨自高墙上蔓延向各个城市码头,以便于工人们用滑索和挂钩将货物运送到上城区。
拱门下有一座警员守备的哨亭,来往行人都要向哨亭中的检验人员出示通行证,随后还要接受警员们的仔细盘查。蹲在警员皮靴旁的凶猛猎犬们嗅着行人身上的味道,以免有人携带违禁物品进入上城区。
毕竟高墙后是富人与市政厅官员们居住的上城区,警员们必定要保证这些达官贵人的安全。高墙阻挡了下城区工厂污浊的黑烟与喧嚣,同时也将卑贱的工人与下等市民隔绝在外。
墙内与墙外,就是不同的世界了。
格温望望头顶的高墙,轻蔑地向泥坑里吐了口痰,随即到哨亭前递上一张发黄的通行证。等检验人员验查过证件上的印章后,他在警员怀疑的目光中接受了搜身和问话等流程,直到十分钟后才通过拱门。
穿过拱门后,下城区工厂嘈杂的机器声就被抛在了身后,就连空气也似乎变得清新了许多。格温踩着平整的道路走了一会,就望见了那座醒目的高大建筑。
那是阿卡纳所有女神信众心中的朝圣地——圣卡罗大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