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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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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未明。

几队御林军列队巡逻。明。整个行营在一片恬静的睡梦中。

一名身着黑衣的暗卫赶到金帐。大太监连升见到跪在外帐的人,吓了一跳。

刘诩夜里处理公务,这会儿也刚睡下不到三个时辰。听报披衣而起。

暗卫见皇上急步出来,柔长的睡裙外,只罩了件外袍。忙垂下目光。

“怎么回事?”

“回主上,行宫梅林,何姓太监伤重。昨夜传出消息,恐不治了。”

“慎言怎么说?”刘诩意识到事情麻烦,也皱眉。

“那何太监一心伺奉前主人,只愿随侍梅林,不愿听慎言大人的话独处避祸。”

“愚忠。”刘诩低骂。

“是。慎言大人也说过,他们秦人尚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人伦大防,看得比命还重。咱们有时是不理解的。”

“什么话?我们大齐也不是蛮荒之地,也知书尚礼,只是不提倡愚忠愚孝。”刘诩不悦挑眉。

那暗卫不敢再说。

“把那何太监移出来,着太医救治。”

“主上,就是说这个呢,他不愿弃主求生。”暗卫哭丧着脸说。

刘诩愤怒地掷了茶杯。

“封锁一切消息。”

“是。”那暗卫转身没入黑暗里。

刘诩再无睡意,在金帐中踱步,心中不断计议。

何太监可算得上现存秦人中云扬最亲近的。云扬对冤死的母亲,存着一份难以释怀的眷恋和痛惜,而何太监正好成了云扬的寄托。秦主正是扼住了这一条,才恶意伤害。他赌的是云扬对亡母的眷恋,对故人的痛惜,云扬听到消息,一定会星夜赶到梅林去。刘诩恨恨咬牙,楚淮墒,你可知,你这次伤害的不仅仅是太监,更是云扬心中最后存留的一脉对亲情的温存。

她心神不定地思来想去,无法定计。

她忽地起身,唤来暗卫,“马上赶到云宅,将朕的信传给云帅。”说话间,笔下刷刷地写了几行字。亲手折起来,递给暗卫。那暗卫接过信纳进怀里,使出十二分的戏功,向城内奔去。

遣走暗卫,她出了会神,觉得心里不那么乱了。

今日,春播节。虽然很想奔去云宅,可她知道,自己弃大典不顾去探望云扬,比放云扬去梅林的影响更坏。

她只有依靠云逸的帮助。理顺了思路,刘诩眼里透出些光彩。云逸是云扬最信任和尊重的人。云逸的存在,对云扬来说,代表着新生和温暖。若说秦人的事,他们齐人不全理解,那云逸于云扬的影响之巨大,估计谁也估测不出来。她坚信,云逸会帮助云扬和她,度过危机。

一时又想到陷她进退两难的秦主,刘诩眼中露出层层杀意。

连升守在金帐外。眼见着暗卫一个个被召进帐,出了帐,又行色匆匆地驾轻功而去。只觉心惊胆战。有大事来临。

守到天明。刘诩收拾停当,着庄严礼服,从帐中走了出来。

帐外,明亮的东方,有巨大的朝阳升起。金灿灿的光,洒了一地。刘诩抬目,看见远处有成千上万的农人,已经在广袤的田愿里集结。远山里,家家腾起炊烟。今天是春播节。从今日起,大齐进入春播季。今日,将播下全大齐第一粒种子,并祷告农神,赐予大齐这一年的顺风顺雨。

刘诩深吸了口气。回目,看见文武百官皆候在一侧,她的中宫已经换好了一套修身的长衣。有耆老过来,牵着一头披红的健壮耕牛,站在户锦身前。马上的将军与这头耕牛,很不搭配,但肃穆的气氛,让这一切都那么自然。

女子养蚕制衣,男子耕田持犁。

户锦把象征五谷丰登的牛往身侧推了推,露出身前的一块空地。撩衣,跪在尘土地里。文武百官皆跟着跪下。

刘诩挑了挑唇角,扬声说出设计好的典仪,“愿我大齐这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盈。”

户锦得了信号,长跪起来,将一篇长长的祷文举过头顶。昨日扎营后传给他的,竟一夜成诵。

清朗的男声,缓缓而从容,让人听着心定。

跟着户锦每一段的诵祷,百官齐和一句“愿我大齐国力昌盛。”后来,户锦每诵一段,连田里成千上万的的农人,也跪地高声和,“大齐中兴。”声声祈祷,带着对家国最深切的希翼,在天地上久久回荡。

诵毕。刘诩亲上前,扶起户锦。丰神朗目的将军,眼下,仍是一片淡淡的青影。

“做得好。”刘诩轻声。

“是臣的责任。”户锦满眼担忧,面前的刘诩,眼底的倦容,掩都掩不住。

刘诩冲他笑了笑,向走走了一步。户锦跟上前,默默伸手扶住她手臂。

于摇摇欲坠间,刘诩有了依靠。

帝后相携,步出营门。走向百里良田。

春播,正式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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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宅。

槐树围绕的一片空场地,四周皆是兵器架。

云逸持一柄长剑,身姿飘逸。

一名黑衣暗卫从东边跃进云府围墙,直投这儿而来。

云逸看着因全力驰奔而几乎吐了血的暗卫,讶异。他知道皇上派了暗卫在云家周围护卫。但暗卫从未单独与自己有过交集。他收了剑势,诧异地接过暗卫手中的信。展开看了几眼,脸色大变。

“来人。扬儿呢?”

有仆人跑过来禀,“三爷天没亮就进了祠堂里,也不准人进去伺候,现下还没出来呢。”

云逸眯起眼睛,“出门了?”

“没。门一直没开。”

云逸掷了剑,带着风,赶往云家祠堂。

祠堂的大门,咚地被从外面推开。云逸几步进去,看见云扬静静跪坐在矮案前。

云逸示意跟着的人退出去。自己走过去绕到云扬正面。云扬仿佛一直在出神,眼睛望着虚空。

云逸探手,抽出他指间的笔。早干透了。

“不抄家训?”云逸看着他。

云扬茫然了好一阵,才看向他,“大哥?”

“从昨夜,一直呆到现在?”

“啊?”云扬仍很迷茫。

“笔都干了。”

“啊,”云扬终于还魂,他垂下目光,仿似感叹,“抄完了。一百遍。请大哥过目。”

云逸探手,拿起堆在桌上的一叠写满漂亮正楷家的纸。抄完了?他很想借机指责云扬抄的不工整,或许挑出些错别字来,再罚他抄一百遍。留他在祠堂里呆着,是云逸接信后的第一反应。可是入目工整,一字字皆用百分细心写就的家训,便是装订成册,传与子孙范本,也是可以的。

“扬儿……”

云扬抬起目光,笑了笑,白皙的面容上,只挂了简单的笑,就令整个祠堂明亮起来,“大哥,您要罚,就罚个别的吧,家训什么的,抄过多少了?后面几十遍,扬儿都能倒着抄了。”

云逸张张口。云扬竟能敏锐地猜到他的心。他无话再说。

云扬说完,又陷于茫然沉思中。

云逸看不下去,伸手拉他起身。

云扬被一扯,才有了些感觉。腿上,又麻又疼。嘶嘶地吸着冷气,跌在云逸臂弯里。

“你,知道信儿了?”云逸皱眉。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知道。昨夜。”云扬很坦然地承认,“秦有死士,国虽灭却忠心不渝。”何伯这些日子的情形,云扬一直都知道。昨夜,有死士趁着夜色来报讯。他得到消息,甚至比刘诩还早了一个时辰。

秦的死士出入云宅数次,竟次次都能躲过大齐的暗卫?云逸脸上有些变色。

云扬很敏锐地感知到云逸的情绪,解释道,“暗卫的布防,是我安排。想留出一条路给秦的死士,并不难。”

“大胆。”云逸震怒,一掌扇了下去。

云扬从来避不开云逸的巴掌,半边脸立时肿起来。

“你是大齐的云扬,与敌通交,眼中可还有君父。”

云扬咬着唇,跪下。

“来日,陛下寝宫,你也要给开一条路来?”

云扬颤声,“扬儿知罪。”

云逸平静了下,意识到云扬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又探手把他扯起来。

“你对梅林里的人,是怎么想的?”

云扬又眼神放空,迷茫地陷入深思。

明显是想了一夜。再多想,也不会有结局。云逸打断他,“扬儿,既然你已经知道讯息,为何不星夜赶去,兴许还能见上一面。”

“见上一面?”云扬浑身绷紧。

“为何不赶过去?”云逸追问。以云扬一贯先斩后奏的行事作风,云逸心里有一丝不确定。

“大哥。秦人尚礼,若是认主,便一生不改。秦宫死士尤甚。”

云逸听云扬又岔开话题,不觉皱了皱眉。

“一生不改,事主以性命。”云扬抬起目光,眼里有说不清的情绪,“扬儿是秦地少主,也是……他们的主人。”

“昨夜,我已经命死士将何伯从梅林接出来。又命人火速回沁县。那里有家医馆,坐堂的是秦的当世名医慕连承,他们在路上可汇合,当可救何伯一命。”

没想到,云扬一夜间,做好了如许安排。“可那何姓太监不愿离梅林。”云逸想到刘诩信上的话,忍不住强调。

“都跟您讲过了。我是他们少主。”云扬挑了挑唇角,笑意却达不到眼里。

“可还有秦主。”云逸不解,不知道为何云扬笃定,自己能越过秦主对死士们发号司令。

云扬默了好一阵,落寞地笑了笑,“……父亡,子承。”

云逸愣了一下,继而震惊。

云扬缓缓坐下,一张张理案上的纸。

云逸盯着他颤抖的手指,心都抽紧。

一把扯起云扬,捉住他又迷茫起来的眼神,“扬儿,去见他一面吧。”

云扬似被惊醒,泪一下子滚下来。虽是杀母的仇人,却也是生养自己的人。世上唯一的血脉之亲。他行事乖张,触了宣平帝的逆鳞。云扬亦知道,若是放任他疯下去,遭殃的,更是身后万千秦地子民。虽气他,恨他,可生死大限间,云扬,到底心软了。

一杯鸠酒或是一条白绫?

云扬眼里腾起些希翼,“应该是鸠酒。”父亲不会甘于吊在白绫下。

“大哥,扬儿想去梅林。”

“嗯。”云逸放开他,门外,早已经有仆人把备好的马牵来。千里良驹,一共两匹。云扬不再耽误,飞身上了马,手中牵着另一匹。冲云逸郑重点头,“大哥,扬儿去见他一面,去去就回,扬儿保证。”

“去去就回。大哥信你。”云逸和缓了笑意,负手站在马下,抬目看自己的弟弟。

云扬脸上还挂着泪痕,艳阳下,暖暖的笑意。有睿知,有担当,有放下的胸襟,亦有暖融融的善良,这就是他一日日长大了的弟弟。云逸欣慰地抬手,向马臀击了一下。云扬微倾身,人马合一,箭一样,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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