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微摇头, “季圆他们入学的最后期限快到了,对吗?”
霍崤之身体一僵, 他完全不知道乔微是什么时候清楚这件事情的。
她把头往他怀抱深处埋了埋,“我给老师寄录音带的时候, 她告诉我了。”
季圆为了和林霖一起留学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努力,乔微都看在眼里。然而好不容易通过选拔,拿到保送名额,季圆却半点没跟她提过。
霍崤之忙否认, “你别多想, 季圆放弃进修了, 她现在更想留在国内。”
“撒谎。”乔微有气无力地闭眼, “如果她真的一点儿不想去,一定不怕告诉我。”
正因为害怕乔微知道自责内疚, 所以才一点风声也不露。
“大家为我付出的已经够多了, 我没办法装作不知道,继续随意改变他们的人生轨迹。”
“快没有时间了, 崤之,你不要和他们一样拦着我, 我心里有数的。”
乔微不想耽误大家入学,所以得在他们走前赶紧恢复,把专辑录完。
至于更远,她不敢想,她怕自己等不到那时候了。
睡觉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更长,像是发条快转到尽头的时钟, 乔微能气息察觉自己的动作和思维也在一天比一天更迟钝。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活力一点点从体内消亡是什么感觉。
只要是乔微开口的事,霍崤之向来没有不答应的。可这一刻,他竟不知这一声“好”字,是如此艰难,费劲了力气想挣出口,喉咙却还是无比干涩。
不要和大家一样拦着她。
“崤之……”
乔微的声音很轻,脸颊白得像纸,只有眼周有些许红晕,漆黑的眼眸里全是哀求。
“我答应你。”
说完这一句,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霍崤之放乔微躺下,“我去洗碗。”
他怕再多呆一秒,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早上新一轮会诊的结果一遍遍回响在耳侧,像是绕不开的魔咒。
“肿瘤在持续恶化,如果还是不能拿出有效的控制方案,照这样的速度继续扩散,一旦转移,病人很有可能撑不过一年。”
……
那些医生的断言一字一句箍在头顶,越收越紧。霍崤之只要想到这些话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成为现实,便手脚发凉,力气全无。
“崤之。”
临出门前,乔微又喊他一声。
“辛苦你了。”
霍崤之嗓子都硬了,再说不出话,步履仓促又凌乱,慌乱抓紧碗推门而出。
很多话,其实不用开口,他们彼此都已经心照不宣。
洗手池的水哗啦啦流个不停,霍崤之的碗洗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手机进了新消息,瞧见屏幕上乔微模样的墙纸,他手上的动作才终于停下来。
照片里的乔微,是第一次化疗出院,戴着白色绒线帽,闭上眼睛,在他的副驾驶,睡得安详又恬静。
那时候的她还没有现在这样瘦,唇色里还带着一点粉色。
他曾把她白色的帽子拉下来遮住眼睛,吻了上去,他记得那味道,又甜又软,还带着几分紧张几分甜蜜。
他松了拿碗的手,捂着心脏,沿着墙边,缓缓蹲下来。
他总觉得认识乔微之后的时间过得很快,可事实上,留下的回忆也足够他回味一辈子了。他们一起尝试了很多的事,十指相扣去过很多地方。
他觉得自己再不会这样爱上一个人,恨不得把生命分给她,恨不得用拥有的一切去换她平安健康地活下来。
他们此刻就像是和时间赛跑,谁也不知道乔微能不能撑到找到新药的那天,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没有力气了。
心脏一下一下跳动,每一次都疼得人倒抽气。
手背上落了水迹,霍崤之起初以为是刚刚冲水时没干,直到脸上也是冰凉一片时,才发觉自己是在掉眼泪。
陌生到极点的感觉。
霍崤之记事起便再没哭过,这对他来说是极其屈辱的发泄方式。他抬手捂着眼睛,却不想那液体越流越快,从他的指缝间穿过,落在地面。
他清晰地听见自己喉咙里的一声抽泣。
索性很快又被哗哗的流水声所掩盖。
***
时隔半月,等乔微终于把自己部分录完的时候,秋天已经来了。
制作人把未经处理的最后一首曲子听了一遍又一遍,他几乎可以想象等上市后,乐队会在音乐界掀起多大的风浪。
这张专辑无论从意识还是旋律性的把握、乐手的素质,全部都无可挑剔,像精心打磨过后的钻石,完美无缺,璀璨逼人。
尤其最后一首,黎沉逸大师的原曲,经由霍崤之另辟蹊径的改编,乐队完美的演绎,与其说他是一首曲子,不如说它是一段淋漓如流的情感宣泄,无论快乐还是感怀,全部都成熟饱满、浑然天成。
小提琴的轻与复调的重无缝结合,完美的乐声仿佛只浮光掠影匆匆掠过尘世,却留下永生难忘的震撼。震撼到
即使说它是时下当之无愧的摇滚乐巅峰,恐怕也不为过。
不用怀疑,钟与蔷薇会是最好的乐队,他根本不必为这张专辑的成绩担心。直到霍崤之牵着乔微从录音棚出来时,制作人才从激动中惊醒。
可不是浮光掠影吗?
谁也不知道这支乐队还能走多远,小提琴手还能活多久。
他匆匆摘下耳机尾随上,轻声问道,“还好吗?”
“没事,让您担心了。”她偏头答,扬唇笑了笑。
他猜想,乔微的五官一定被上帝精心雕琢过,是无可挑剔的漂亮。化了淡妆,表面看起来好似和往日无异,只除了举止间那几分绵软
小提琴放下的瞬间,她仿佛抽丝般被剥去精神气,连站立都只有倚在霍崤之身上,才勉强有了力气。
……
霍崤之帮乔微拎着提琴,走出唱片公司的大楼。
乔微瞧着大楼外微黄新落的梧桐叶,收拢衣摆,只觉得恍若隔世。
去年这个时候,她刚从g大退学,短短一年,她的人生已经天翻地覆全然改变了。
停车的地方离唱片公司有一段距离,霍崤之原打算过去把车开过来再接乔微,刚走出两步,便瞧见落单的女友被人认出来,团团围住了要签名。
唱片公司外常有蹲守明星的粉丝,最怕他们没轻重,霍崤之来不及皱眉,飞快折返冲进人群,替乔微戴上口罩,把人都隔开。
媒体的报道太细致,人群中有知道乔微身体状况的,怕挤到她,又见霍崤之生气,赶紧帮着维护秩序,叫众人都退开几步,只跟在身边追问。
“主唱,你们的专辑快上市了吗?”
“微微的身体已经好了吗?”
“g市的西柚音乐节马上就开始了,乐队会不会参加?”
……
摇滚在国内并非主流音乐,但意外的,乐队成名的速度远超众人的想象。
首先,他们虽然是一支非常年轻的乐队,却有好几首曲子传唱度极高,其次,乐队成员们从长相到气质都各具特点,很占便宜,音乐节上的风波更是叫乐队彻底声名大噪。霍崤之现在一出门时常被人认出来,和从前相比,生活确实添了许多不便。
穿过一个红绿灯口,好不容易摆脱那群人,察觉乔微走不动了,霍崤之干脆蹲身,将她整个人背起来。
初秋微湿的风抚过面颊,仿佛还夹杂着秋虫的低鸣。人间熙攘,沿路是卖五花八门吃食的热闹小店,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人群中,唯有两颗心,隔着背脊上羊绒大衣面料,紧紧贴合在一处。
路过公交车站台,宣传海报上挂着附近剧院交响乐团公演的信息,乔微心血来潮,把头探到霍崤之耳侧,悄声道,“咱们今天别这么快回医院,多玩会儿吧。”
乔微难得会这样主动要求,热气拍得霍崤之的耳垂发烫,他当即点头答应。
在星海剧院门口买了票,踩着音乐会开场前十几分钟入了场。
巧的是,这一次开场奏的也是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夹子组曲,和他们刚认识那会儿听的芝加哥交响乐团那场重合了。
竖琴柔和的分解和弦如潮水般涌入耳畔,重奏的几支圆号有条不紊奏出主题,又与单簧管呼应,轻灵而壮美。
黑暗中,霍崤之摸索着抓到了她的手,附耳悄声问,“你觉得和上一次相较怎么样?”
“我上回没听。”乔微瞧周围坐的人不多,便也跟着压低声音回他。
没听?
霍崤之明明记得她正襟危坐,认真极了的模样。
“那是在发呆。”乔微修正他的回忆。
那一次,她左边坐着刚刚结下梁子的霍崤之,右边是心怀鬼胎的乔母,即便是难得的演出,却坐如针毡,哪有心情欣赏,只硬着头皮坐在位子上罢了。
末了,她顺口问道,“你觉得呢?”
“其实上回我也没听。”
“你不是还闭眼跟着打拍子?”
“那是因为知道你在偷看我。”
那时候霍崤之尚且未意识到乔微对他来说有多么与众不同,只是下意识关注、在乎她的反应。
真开始追溯,这份关注其实还比他自己想象的更早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