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微甩头,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对着镜子整理好仪容,最后才开门。 “微微……”季圆的声音有点弱,她一直站洗手间门外等她,“怎么会咳得这么厉害?” “就是感冒。” “不然咱们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季圆担忧道,她瞧乔微的脸色就不正常,泛着潮红,“是不是发烧了?” “没有烧,”乔微摇头,“吃药就好了。” “那我去给你找感冒药。” 来不及出声,季圆转身往客厅跑。 乔微长长叹了口气。 季圆是家里的掌上明珠,五指不沾阳春水,她哪里知道药放哪。 果然,跑出去不到两分钟,她便对着厨房大呼小叫起来,“妈,咱家医药箱呢?” *** 下午饭足足摆了一整桌,都是乔微和季圆从小爱吃的味道,可惜不论再好的手艺,乔微今天是无论如何没有胃口的。 她在两位长辈关怀的目光里,味如嚼蜡般硬着头皮咽下小半碗,终于等到季圆父母出门,去提前为晚上的演出准备。 音乐剧院是g市交响乐团的大本营,距家属楼不过三站路。乔微闭眼靠在沙发上休息,直等着季圆慢腾腾吃完饭,又换了身衣裳,将近开场时间,两人才一起乘车抵达。 这座剧院乔微小时候其实常来,还是七八岁的时候,父亲便曾经带她在这儿登台演出。 那时候她记得乐团里大半叔叔阿姨的名字,还常和季圆躲在帷幕后看大家排练。 音乐大厅的外饰似是比从前翻新了许多,院里那棵两人合抱的大银杏树依旧高耸立着,纵然在这时节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也绝不肯减掉半分风骨。 门口的保安还是从前的两位大爷,许多年过去,他们早已经认不出乔微来,还是季圆拿出通行证件,才肯将她放行。 记忆中的模样似乎是变了,又似乎没有半点更改。 这是父亲的专场音乐会。 起先,乔微在电话里听季阿姨提时,只以为是比排练稍微正式一些的内部演出,到了大厅门口才发觉,车位还停了许多辆音大的校巴。 察觉乔微视线里的疑惑,季圆笑起来解释:“这次演出还是音大出资特邀的呢,说是让我们也来感受大师音乐的熏陶。” 一入场,大厅果然已经坐满了音大的学生,季圆直接带着她上了二楼。 灯光几次闪烁后,身边的声音渐渐消失不见,观众席彻底暗下来。 序曲是父亲的成名作,《边陲海滨》。 低音提琴的引子部分犹如大海的波浪,一潮接一潮涌来,拂面的暖风接着引出小提琴的活泼与张力,三连音的连续节奏充满个性,步履轻快,充满对未来的憧憬。 熟悉的舞台与灯光布景,不同的是,独奏小提琴那个位置,从前站的是父亲。 她不知怎地,在这一瞬间,忽然就觉得眼前模糊起来。 台上所有的景象,都在渐渐与从前重合。 这是父亲在她出生那年写下的曲子。 熟悉的弦乐拨奏是她年幼时练了千百遍的旋律,父亲亲手为她誊抄的曲谱,至今还藏在那落满灰尘、不见天日的阁楼里。 她有多久没再打开那箱子了? 真的是因为被这样束缚、被那样牵绊吗? 大厅里只剩下小提琴独奏与长笛轻合的声响,音色高低起伏间,宽广深邃的海浪,像极了父亲的怀抱。 旁人沉浸在这松快的音乐里,乔微的掌心却越收越紧。 这一刻,她多想要痛痛快快哭一场。 可她最终只是紧紧盯着灯光下的舞台,眼泪一滴滴无声落满手背。 对乐坛来说,父亲其实还很年轻。他像是一颗极耀眼的流星,留下璀璨后便飞快划落,消失在乐坛,也从乔微的生活里消失匿迹了。 除了那些他年轻时大放异彩的资料影像,除了博物馆里收藏的那些手稿、除了教科书末页一览表里的名字与作品…… 仿佛再寻不着他留在这世上的一点踪迹。 她不知道父亲还有没有活着,可她知道,自己快死了。 她从未这样后悔过,为什么要将所有时间浪费在自己并不喜欢的那些事情上,为什么要这样战战兢兢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而活着。 她一点都不开心。 她过得压抑极了。 她在责怪父亲离开时为什么不带走自己,责怪母亲为什么那样自私冷漠,可她最应该责怪的,其实是自己,她胆小又软弱,将自己固定在最安稳的模式里,她所做的挣扎力量微小得几乎不可见。 没有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可以掌控她的人生。 而她,居然直到今天才恍然明白这一点。 “微微?” 季圆回头时,黑暗中,不防竟看到了身侧好友眸中的水光,讶异地压低声音:“你哭了?” 半晌没得到乔微的回答。 季圆心中几乎是一片巨震。 她从未见过好友哭。 哪怕是泪光噙在眼里也从未有过。 在她心里,乔微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她永远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那纤瘦的身躯里永远蕴含着极大的力量。就算是当年从音附退学,也马上凭借自己考上了国内首屈一指的g大。 她勇敢坚毅,从不屈服,迈出一步便决不后退。 和她截然不同。 如果不是恰巧偏过头去,她也许这辈子都见不到乔微哭泣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开始后悔把乔微带来这里了。 她是想要乔微重新开始拉琴,用尽了办法哄她、骗她、引诱她。 可她居然从未想过,乔微对舞台的渴望从来不比她少,她当初该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有多少苦衷,才放弃了拉琴? 季圆几乎要跟着哭出来,“微微,你别哭啊……” 她伸手将乔微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里,是她幼稚浅薄,是她错了! “我们走吧,我们不听了,现在就出去——” “不。”乔微却迟钝而缓慢地摇了摇头。 她的目光始终落在台上,唇齿微启,“季圆。” 季圆连忙点头,握紧她的手,竖起耳朵听着她接下来的话。 “我现在站回那个地方,还来得及吗?” 乔微的声音仿佛是三天不曾开口说话的沙哑,又如同在沙漠里徒步跋涉很久没有水喝的旅人。 很沉,每一个字都凝重至极。 季圆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字一个字在脑中过了许多遍,眼泪终于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她耗尽了力气才控制着自己没有哭出声,扑进乔微怀里。 “来得及、来得及……我真的……真的等你很久很久了。” *** 夜深音乐会散场,气温到这时已经降得极低了,乔微却觉得浑身都是滚烫的。 季圆的父母招呼过后,管理的工作人员将空荡的剧院交给了她们。 “微微,我借了覃叔叔的琴,我一说你的名字他就肯借,偏心死了。”季圆拎着琴盒匆匆跑过来。 “人家现在可是乐团首席了。”季圆将琴盒抬到她跟前,翘起唇角笑:“虽然不如叔叔留给你那把,但是也能先拉拉看。” 乔微抬手接,指尖触上琴盒,还未曾打开,她便已经闻见了那熟悉的松香味道。 大脑的神经在这一刻剧烈跳动起来,将心脏的血液输送至每一根末梢,连指尖都开始不住颤抖。 炽亮的舞台里,那咖啡色的琴身仿佛渡上了一层皓洁的光。 琴腰与弯把线条流畅,木纹漂亮至极。 她的指尖久违地抚上优雅凸起的琴腹,一颤,g弦深沉、隽永而厚实的嗡鸣便重新回响在耳侧。 太久了。 她等这一刻,实在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