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时候, 霍崤之无论如何想象不到自己结婚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他天性里崇尚自由,对被枷锁套上的感觉充满抗拒和厌恶。
然而时隔多年, 当他真正跨入婚姻殿堂的时候,心境却与那时候截然不同, 他觉得是幸福的,整颗心都被对方塞满。
和深爱的人结婚的体验,大概就是无论过程如何坎坷艰难,永远充满勇气, 永远不遗憾。
冬天到来的时候, 乔微的病还是没有好转。最新出来的片子上, 医生说癌细胞已经开始肝转移了。
医院走廊的灯光煞白, 和天花板一样,是个让人说不出话颜色。
霍崤之发怔, 看了整整两个小时, 才低头,带着酸疼的肩颈推门步入病房。
“怎么去这么久, 医生说什么了?”
“说你最近状态很好,癌细胞都很乖, 病灶也没扩大,看来最近的锻炼还是有效果了。”霍崤之已经整理好表情,眼睛含笑。
“真的?”
乔微坐在床上,敞开笑起来,牙齿雪白,眼睛弯弯, 伸手要他抱。
“那我以后再起早半个小时,多动一会儿。”
“嗯。”
他走近,把她放在窗边的轮椅上,能够晒到太阳的地方。乔微很瘦了,抱起来一点也不费劲,轻飘飘在手上都感觉不到重量。
和以往一样,霍崤之瞒下了医生的话。乔微也像从前的每一次,顺从、相信他,尽管她最近越来越难从床上起身。
两个人像是在和时间赛跑,抓紧了每一分一秒沉浸在彼此还能十指相扣的时间里。
……
发行的《song for roses》已经从白金唱片升级为钻石唱片,然而红极一时的钟声与蔷薇乐队,却在最后一场盛大的庆功演唱会后解散了。成员们各奔东西,留下无数乐迷的唏嘘与扼腕。
季圆和林霖这对情侣去了美国,跟着他们梦寐以求的大师深造。
徐西卜在九月时候进入了大学,还是很招女孩子喜欢,崇拜他的女歌迷围起来可绕整座大学两圈。
袁律书也被音大特招,回到了学校。从前条件不好的时候,全家倾尽所有供律静念书,姐姐走后,他一度觉得人生失去了努力的方向,好在这些,在他来到g市进入乐队之后,又都重新找回来了。
人生就是一段追寻梦想的旅程,只有一遍遍循回往复去尝试。
……
霍崤之和乔微的婚礼在g市最大的教堂举行。
结婚当天,男方的奶奶和朋友都来齐了,只有霍父霍母不在场。时间仓促,两人完全还没来得及做心理准备,乔微就已经和霍崤之上到了同一个户口本上。
不过就算家长再不赞成这门婚事,如今的霍崤之,已经不是可以被人左右决定的人。他当闲散少爷太久了,以至于真正认真起来的时候,叫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霍奶奶将名下的股份正式转给了孙子,再加上一众中小股东的支持,霍崤之在董事会站稳脚跟,连霍父也奈何不了他的。也不枉费他过去大半年来的奔波辛劳。
在教堂里,乔微第一次穿上了新娘婚纱。
细纱轻盈,珠绣精致。柔软的裙摆一层叠一层,纯白色的蕾丝给纱裙蒙上薄雾,圣洁纯净。
她很瘦了,婚纱店加班连改了好几夜,才改到适合她的尺寸。
头纱落及腰间,乔微坐在轮椅上,抱着捧花,精心描绘过的眉眼若隐若现,更撩动心弦。
霍崤之连在婚礼上也不走寻常路,不按流程来。他大抵觉得演唱会上已经进行过交换戒指的环节,才等神父念完结婚誓言,便迫不及待掀起头纱弯腰吻她。
底下一片笑意和惊呼,乔微骂他坏家伙,霍崤之却心满意足。
***
g市地处沿海,气候炎热,连续几年没下雪,然而这年除夕当晚,却飘起鹅毛大雪来。
乔微的身体已经很孱弱,医生不敢批准出院,即使是过年,也只能留在医院里。
乔微自己摘掉呼吸机,说想去窗边坐一会儿。
霍崤之想到外头一堆候班的医生,点头答应了,把她抱到窗边。
“窗子也打开吹吹风好不好?”
“不好,会感冒。”
“不会的,”乔微摇头,笑起来,“我感觉今天精神特别好。”
尽管气息还是微弱,声音听上去却确实比前几日要好很多,还有力气给自己化了妆。
霍崤之实在是拒绝不了乔微祈求他的样子,漆黑的眼睛像是一汪水,会说话。
穿上外套,又戴了毛线帽,霍崤之最后拿来厚毯子帮她盖上,才打开窗。
乔微生在南方,很少见这样大的雪。纷纷扬扬,把医院楼底下都铺满了。车子上、屋顶,厚厚的,有的压弯枝头,风刮过时扑簌簌落下,入眼都是白皑皑一片。
夹着小冰粒的冷风旋进来,乔微打了个冷噤,却还是伸手去接。
“真好看。”
雪粒融化在掌心,她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我从前堆了个巴掌大的小雪人,半天就开始融了,怕化掉,我只能把它在冰箱里放了一整年。”
霍崤之帮她把掌心的雪水擦拭干净。
“帝都下雪更好看,你喜欢,等你好了我就带你去,要是想滑雪,我们就去惠斯勒,去圣莫里茨,还有奥地利……”
“我真傻,”乔微忽然笑起来,“雪人就是该留在雪天啊,放在冰箱里才没有意思。”
她笑得太好看了,唇红齿白,以至于霍崤之竟无端地生出种恐惧来。
她轻轻倚在他肩头,然后就是长久的静默。
就在霍崤之觉得她睡着了,要关窗的时候,乔微忽地开口。
“春天快来了吧。”
“嗯,春天暖和,你就不怕冷了。”
“我开始拉维|瓦尔第的《四季》时候,也是在冬天,在琴房手指都僵硬了,我就一直一直拉《春》那段,心想春天怎么还不来呀……”
“那你应该拉皮亚佐拉的《春》,拉完就不冷了。”皮亚佐拉的探戈总让人身体不自觉跟着嗒嗒打拍子。
她被他逗笑了,笑完便听见远方传来的除夕钟声。
乔微一度觉得自己撑不过这漫长又寒冷的冬天,却最终如约和霍崤之渡过了在一起的第二个新年。
终于撑到现在了。
口腔干涩。
乔微知道自己的胃在痉挛,傍晚时候打过吗啡,并不感觉很疼,只是觉得力气在缓慢地从身体里流逝。
乔微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霍崤之问,“累吗?”
“有一点。”
“那我抱你回床上休息。”
乔微却摇摇头,“我想吃糖。”
“我现在去买。”
他起身要走,又被乔微抓住左手。
“崤之”
他回头,乔微就坐在轮椅上,秋波眉浅淡,看他的眼睛温柔得像湖水,“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了……”
“嗯?”
她说,“我爱你。”
霍崤之等这一声,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除夕所有超市商店都打烊了,他跑了整条街,最后才在一家快要关门的便利店里,找到了乔微喜欢的橘子味气泡糖。
雪落在头上也来不及擦,霍崤之抱着整盒糖往回跑。仓促间撞了个踉踉跄跄的醉汉,一整盒糖从怀里飞了出去,眼见就要被过路的车子碾碎。
醉汉骂骂咧咧拉着他不肯松手,霍崤之疯了一般用尽力气把人推开,飞扑上去。
雪天本就路滑,车主被前方突然冒出来的人吓了一跳,刹车直到离男人两三厘米的地方才堪堪停住,深深的雪痕上冒着烟,有轮胎的焦糊味。
车门被打开,驾驶座上的人惊魂未定,匆匆下来,“你是不是不要命了!年三十的怎么还出来害人”
他的声音在看清人时候戛然而止。
那雪地里的年轻人大衣面料很好,生得俊朗,不像是碰瓷。他的下巴大抵是落地时磕破了,血哗啦啦往下掉得吓人,只失魂落魄抱着那罐糖站起来朝前走,怎么叫也不理。
从前听人说,爱的人离世时候会有心灵感应。
霍崤之就是在这一刻,感觉灵魂像被人抽空了。他的心脏像是被乱七八糟的线缚住,脑子里白茫茫一片,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机械地动着,忘记了该往哪个方向走。
……
乔微没有如约等来第三个新年,她的一切永远封禁在了这一年g市的大雪天。
应她的要求,不戴呼吸机,不做临终抢救。
她的骨灰送回了y市崤山长睡,那里是霍崤之祖墓,今后也将安葬他的地方。
她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霍崤之没有哭。
他把婚纱照放在办公桌上,认真工作,也开始投资慈善。
尽管乔微把他余生的波澜起伏都带走了,但又留给了他全世界最珍贵的回忆。
爱之于他,不是肌肤之亲,是恒久忍耐,不是柴米油盐,是永不止息的欲望,也是此去余生的恩慈。
全文完
2018年4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