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宗冕见顾恒垂头不语, 道:“你怎么不说话?”
顾恒只得说道:“皇上要跟我说什么?”
赵宗冕轻笑, 仰头道:“说说咱们的贵妃娘娘,是如何的能耐,如何的有勇有谋,只手遮天。”
顾恒心中有乱云惊涛,面上却还淡然不惊:“娘娘从来都是女中巾帼。想当初金殿上为您解围, 后来在宫变之时在太上皇面前周旋,还有当初雁北王府之变, 以及后来种种, 若非是贵妃娘娘,又有谁能够历经这万千波劫,九死一生直到现在。”
赵宗冕皱皱眉, 定睛看向顾恒。
过了片刻,赵宗冕狐疑:“小恒,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顾恒面不改色:“皇上在说什么?”
赵宗冕道:“你从来不曾在我面前费心夸奖一个人, 今日是怎么了。”
顾恒道:“因为我知道, 皇上在为皇后之死而难过。”
“朕难过怎么了, 难道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顾恒道:“臣自然也颇为震惊, 但为今之计,是找出真相中的真相, 而不是意气用事,牵连无辜。”
赵宗冕皱眉盯着顾恒,半晌才道:“那么,你的意思是投毒的不是孙奶娘?”
顾恒道:“今日娘娘去了内务司, 娘娘所说的话,内务司的笔录字字在案。贵妃不相信是奶娘,同样,臣也不信。”
他抬眼看向赵宗冕:“只怕皇上也不会相信。”
赵宗冕微微冷笑。
顾恒道:“如果孙氏是那样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人,又怎会容她在太子身边三年。以皇上跟贵妃娘娘心智眼力,难道会看不出她是什么样的人?”
赵宗冕道:“是,朕也觉着不是孙氏,孙氏只是来顶罪的。”
他不等顾恒回答,又说道:“案子虽然可以如此结束,但是没有人是傻子,你心里也有想法,只是你不敢说,可就算你不说,等再过几日,只怕满天下都是那种流言。”
顾恒知道赵宗冕指的是什么。
就算案子定为孙奶娘挟私报复,跟贵妃无关,可是事情一旦散播出去,自会有人猜测——孙奶娘为人顶罪的可能性。
毕竟此刻众口悠悠都在怀疑贵妃,这时侯孙奶娘跳出来,却仿佛恰如其分的一只替罪羊,替谁的罪?
自然是林贵妃。
甚至,一定会有人认为这是贵妃娘娘自导自演的一场戏,从吃茶,到换茶,甚至奶娘出首认罪这一系列。
这样贵妃就会把自己摘清出去,她毕竟还是太子的母妃……没了皇后,又得皇帝宠爱,将来如何,自然不必多言。
如果没有甘露宫的人跳出来,此事还算扑朔迷离,奶娘一跳,此事便铁板钉钉扣在了贵妃头上。
今日审讯奶娘的时候顾恒就已经想到这一面,而在西闲前往的时候,顾恒也知道,西闲一定也想到了。
可惜奶娘冥顽不灵。
顾恒不禁看了赵宗冕一眼,无法确信他知不知情。
于是道:“这设局的人实在高明,如果是甘露宫的人直接跳出来承认下毒谋害皇后的话,皇上反而不会轻信,可奶娘这样做……不管如何,皇上心中疑惑一定是有的。越是在这时候,您越是要镇定。”
“镇定?”赵宗冕哼道:“先前御史弹劾,朕以为是吴贞所为,吴贞跟朕说不是她……其实当时朕是有些怀疑的,毕竟这事做的太急了,按理说不是她的手笔,可是她说的谎实在太多,做的事也叫人寒心,所以……”
顾恒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一时屏息。
果然,赵宗冕笑了笑:“你能相信?这件事,竟是小闲跟太上皇合谋所为?方才文安王告诉朕的时候……他一定觉着很有趣,朕竟这样后知后觉。被自己枕边的女人肆意玩弄。”
顾恒觉着自己该在这时候流露诧异的表情,但是……下意识地竟不想在赵宗冕跟前演戏。
那次西闲去太极宫会见太上皇,顾恒随行。
顾恒曾是成宗的心腹,对于太上皇的行事最清楚不过,所以在第一次西闲来太极宫的时候他才那样焦急,因生恐太上皇一念之间,会对西闲不利。
只是他毕竟不敢放松警惕,又不禁为西闲担心,所以便避开太极宫的耳目,偷听到两人说话。
也正是在那次,顾恒知道了……原来御史上书,竟原本是西闲的主意。
顾恒甚是震惊,但是细细想想自从跟西闲相识的种种,想到赵宗冕生死一线之时她抚慰众太医的一言一行,想到她曾经跟成宗对峙之时的风华气度,却又觉着……此事并不怎么叫人惊讶了。
顾恒本该将此事告诉赵宗冕,但是他却又无法预料赵宗冕在知道事情后的反应。
顾恒也知道,这宫内没有秘密能够长久的瞒着赵宗冕,他迟早是会知道的……但是顾恒没有更好的法子“解决”。
直到现在他突然发现自己错了。
因为他早失去了跟赵宗冕开口的时机。
他本是想找个最好时机,让赵宗冕较为容易地接受此事,但是想不到,最好的时机没有出现,最坏的时机却突然到来。
如今顾恒所要做的,就是尽力弥补。
果然,赵宗冕立刻看了出来:“你……果然早知道了?”
顾恒道:“是。”
赵宗冕双眼微微眯起:“你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跟朕说?”
顾恒道:“因为臣猜到,皇上听后一定是这个反应。”
“什么反应?”
“皇上一定会对贵妃娘娘心生罅隙。”顾恒道,“那样……臣的所作所为,便像是挑拨离间,说贵妃坏话。”
“你想的倒是周到,不过,”赵宗冕道:“难道朕不该对她心生嫌隙?”
“臣当然没有资格说皇上该不该,只是私心想,”顾恒淡淡道,“就算贵妃是瞒着皇上做了此事,但她也不过为了自保而已,当时皇后本来就盯着贵妃家里,上书弹劾是迟早的事,贵妃只是把此事提前了而已。”
“顾恒!”赵宗冕怒斥了声,“你不要避重就轻!她这是欺君,把朕玩弄在股掌之上!她心里还有没有朕……居然跟我玩弄这样的心机!你、你居然还一心为她辩护!先前还替她隐瞒,你是不是跟她商量好了?”
顾恒突然发现自己犯了第二个错误。
他不该在这时候为西闲辩解,甚至不该在这时候说西闲的好话。
顾恒愣在原地,懊悔之余心头冰冷:
为什么一旦关于林贵妃,他就屡屡失去章法?
手心已经有冷汗渗出,顾恒把心一横,缓缓跪地:“是不是,皇上为何不当面询问贵妃。”
话音未落,面前已有无数份折子劈头盖脸地扔了过来。
刷刷声响,顾恒只觉着脸上略有些疼痛,等折子落了一地,眼前已经没了赵宗冕的身影。
身后的殿门洞开着,只有皇帝的声音余怒不休地传了进来:“让他就在这儿跪着,看着他跪一夜!”
外头太监战战兢兢,等赵宗冕去远了,才躬身入内,见折子撒乱一地,吓了一跳,又看顾恒,重又吃了一惊,忙道:“顾大人,您受伤了!”
顾恒不知如何,听了他的话才抬起手来,在脸上试了试,果然手上湿嗒嗒的。
太监忙着去张罗伤药,顾恒却望着前方桌上的金丝砚跟玉镇纸。
就算盛怒之下,赵宗冕也并没有扔出这两样东西。因为知道扔出的话,他便非死即伤了吧。
毕竟还是手下留情了。
顾恒低头,微微苦笑,他知道赵宗冕去了哪里,如今只盼望那个人……能够比他应对的好一些。
赵宗冕离开勤政殿,往甘露宫而来。
今夜,因为孙奶娘不在,泰儿闹了好久,西闲无法,只得陪他睡了会儿,好不容易才安抚他睡着。
正放轻了手脚下地,便听外头报说皇上驾到。
西闲忙整衣迎了出来,赵宗冕在殿内一站:“都退下。”
宫女太监们纷纷地退了出去,赵宗冕看西闲一眼,上前落座:“你过来。”
西闲走到他身边,赵宗冕道:“朕要问你几句话,想听你说实话。不要虚应。”
“是。”西闲回答。
赵宗冕闭上双眼想了会儿:“御史弹劾,是不是你的主意。”
他一眼不眨地看着面前人,西闲的脸色沉静如水:“是。”
“光明,”赵宗冕竟笑了笑:“为什么这么做。”
西闲缓声回答:“若不这样做,林家跟于家的人无法悬崖勒马,而且也越发落人口实,等他日闹出更大罪行的时候再捅破,就算皇上想庇护我,将来于泰儿身上,却也毕竟留下污点。”
赵宗冕道:“只有这个原因?”
“还有,”西闲停了停,“想要皇上看清楚。”
“看清楚什么?”
“有人不会容我跟泰儿安宁。”
“你是指皇后?”
“曾经是。”
“那现在呢?”
“我做这件事的时候,就没想过会一辈子不为人知,皇上也迟早会有知道真相的一天。”西闲沉默,继而道,“但想不到的是,皇后娘娘竟会突然身故,死去自是万事空,何况,我同娘娘原本也并无深仇大恨。”
赵宗冕问道:“你,算到朕会知道,那可算到朕知道后会如何反应?”
西闲道:“臣妾算不出来。”
“好,果然不愧是小闲,的确是有谋有勇,”赵宗冕笑了笑,声音里却并非是赞美之意:“凤安宫的这件事,是谁所为?”
“臣妾不知。”
两人彼此相看,西闲嗅到他身上那冷露桂叶的气息,不知为什么,心头竟又有犯恶的冲动。
自从那天在凤安宫给喷了一身血,此后虽然沐浴过数次,西闲总觉着身上仍有中微粘淡腥的气味,只有在抱着泰儿的时候才觉着心神安稳。
西闲问道:“您是在怀疑,皇后之死跟甘露宫有关。”
赵宗冕没有回答。
西闲暗中调息了片刻,觉着好了些,才道:“我曾庆幸没有喝那杯茶,事发之后也一度很怕,因为我有泰儿还在,若我身死,竟不知泰儿会处于如何境地。”
西闲眼角微红,微笑道:“但我现在却不禁想,当时我喝了那杯茶就好了。也许这样,皇上会心安些。”
“是吗?”赵宗冕眼神微变:“皇后想复仇,为平阳王府平反,她也一直没掩饰这种想法,朕也一直知道,但是你……朕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甚至、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西闲想回答,却也知道这会儿赵宗冕未必肯听她的回答。
“顾恒说你当初入王府的时候并非一门心思想着我,”赵宗冕抬手,长指轻轻地敲动圈椅的扁头扶手,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是谁乱了的心跳。
赵宗冕道:“可是照朕看来,就算是现在,你只怕也是同我虚与委蛇,要不然,为什么你先前在侍寝后就会服用避子汤,是不是?”
西闲心头微震。
赵宗冕仍是垂着眼皮:“你大概不知道,朕当时也想让人给你喝这个的,因为不想你过早的有身孕……可是你呢?你是为什么要这样?”
他这才抬眼看向西闲,眼神暗沉,却笑着说道:“但凡是后宫现有的女人,天底下想进宫的女人,满朝文武盼望的,不都是皇家多子多孙吗,你倒是反其道而行之,小闲,你告诉朕,为什么你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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