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昭蓉整个人彻底瘫痪到地上, 她握着仅存的一把铃骨剑, 压在喉咙口下的血开始不断涌出来,全身都不可遏制的颤抖。剧烈的疼痛让她坚持不了多久,意识很快就消弭, 整个人昏昏沉沉,蜷缩到了地上。
那站在飞舞的一片片烟灰中的少年慢慢低下头,看向地面痛苦不堪的九昭蓉, 他正欲伸出手, 却被身后的萧玄珩呵斥住:“戒钟离!”
少年的手一下子顿住,他背对着他, 没有转过身。
果然是他……萧玄珩其实并不能确认这个出现的少年就是戒钟离, 他隐藏了面容,连修为都无法看透, 但不知为何他却有那种强烈的感觉, 当他出现,当他出手救下九昭蓉的一瞬间, 这种意识就在脑海呼之欲出。
他出声试探,少年果然没有否认,这一刻他才确认, 他就是戒钟离。
萧玄珩心里很清楚自己现在根本就不是戒钟离的对手, 他若要出手消灭他, 简直就是易如反掌。他也很清楚,戒钟离会来这冥殁之界,不是为了别人, 而是为了九昭蓉。
少年已弯腰将地上痛苦难忍的九昭蓉抱了起来,在他眼里看不到任何其他的人,他来就是为将九昭蓉带出冥殁之界。
“戒钟离,”萧玄珩支撑着上清云魄剑,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今日你带走九昭蓉,是给她一条活的生路,我不会阻止你。但请你好好想一想,你带走她之后,将送她去的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九昭蓉曾是修炼到多少人都不可及的元婴期,她这一生能够走到更高更远的位置,她是为了你才沦落到今日的地步!”
“你要因为自己那一点私欲,就准备彻彻底底将这个为你付出一切的人摧毁吗?”
少年已经抱着九昭蓉一步一步走远,但身后却响来萧玄珩的拷问声,他每说一句,少年的脚步就沉重一分,抱着九昭蓉的手更如同压着千斤重担。
萧玄珩不忍九昭蓉丧命,但更害怕九昭蓉从此以后沦落为一个傀儡,一具行尸走肉:“她救你,帮你,助你,却从未阻拦过你的意志。你在九玄山以佛修身份修行,她没有让你转为道修;你从前不忍杀生造孽,她握着剑杀了一个又一个人,却把所有功德全累积到你身上;你身有魔莲要被各个门派淬灭魂魄,她强闯九玄山九九八十一道阵火脱离门派去天魔鬼狱救你!戒钟离,你现在手里抱着的这个人,为了你付出了她的所有修为!”
“我知道……”终于,戒钟离无法沉默,他转过头,目光水波流动,声音有力的再次重复,“我知道的……我知道……”
“好。”萧玄珩微微颔首,他将手中的上清云魄剑举了起来,横到他面前,“今日你带走九昭蓉后,我希望你送她去一个地方。她在修仙界已无法以道修身份修炼升阶,唯有北洺青羽剑宗能助她继续修炼,那是剑修门派,曾经飞升过三位以上的剑修仙君。这把是我的上清云魄剑,今日,我愿在此了结性命,了断你心中之怨。”
戒钟离一震,他抬起头,将视线落在面前的萧玄珩身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萧玄珩浑身是血和伤,但他却屹立着,目光平静:“你屡次阻我,无非是不想让我出现在九昭蓉身边。你不亲手杀我,是怕九昭蓉会因此与你产生隔阂,既然如此,今日我自己在此了结性命,既能随了你的心愿,她也不会将我之死怪在你的身上。”
“戒钟离,我别无他求,只愿九昭蓉能以剑修身份,踏上那高高在上的九重天!”
他最后这句话铿锵有力,眼眸中的平静也瞬间跌宕,犹如海面之下涌动的暗流,汹涌澎湃。
“主人!”玄凰要出言阻止,戒钟离已抬手一拂袖,一股威压便罩在了玄凰的身上,让它动弹不得。
萧玄珩握着手中的上清云魄剑,他忽然漾开一笑,如同洒下阳春三月之光,便是在这满是血腥味的血汤层,也能闻到万千花香:“从前我活到过更高更远的位置,在那里犹如寒冰淋身,只有孤独和寂静伴在身侧,而这一世我享受了从未享受过的东西。信任、陪伴、友情,还有……”
他的目光慢慢落向了被戒钟离手中怀抱的九昭蓉身上:“钦慕一人,爱一人,守护一人,想与此人共度余生。”
——你要是不在意他,刚才就不会被九尾狐夺了舍,你看见九昭蓉出事,连犹豫都没有犹豫就伸手去救她!你定是对她动了邪念了!
——那不是邪念。
——不是邪念是什么?你就是对她动邪念了!
——九昭蓉尚在天魔鬼狱!让我进去将她带出来,请诸位仙君给我一个时辰的时间!我会将她救出来!
——我萧玄珩在此立下心魔誓,此生必将九昭蓉带回修仙界,若违此言,永生永世,不登天阶!
他曾走过千年光阴,千年岁月……所遇人或事都如风霜流沙,潇潇拂过,不留痕迹。这一世他活着,原想忘却凡尘种种,一心一意踏上天阶大道,然而世事难料,他遇到了九昭蓉。
遇到了九昭蓉,他不再只为升阶而前行,不再事不关己高高挂之。
遇到了九昭蓉,他做了许多本以为自己不会做的事,走了许多本以为自己不会走的路。
遇到了九昭蓉,他该笑时会笑,该痛时会痛。
遇到了九昭蓉,他觉得便是在漫天黑雾中行走,便是在地狱深渊中挣扎,都是幸运和快乐的。
九昭蓉……九昭蓉……
萧玄珩微微颤了一下眼帘,手中的上清云魄剑已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下。
“主人!!!”玄凰几乎是绝望的挣扎喊叫起来,它不断从各个兽形之间切换,想要摆脱戒钟离的威压,但无论它怎么变幻,身上的力量都犹如一座大山压顶,让他动弹不得。
萧玄珩,若有一日天下让你抉择,负一人,抑或负苍生,你会如何选择?
“宁负苍生,不负你……”
鲜血一瞬间从剑刃上流淌下来,玄凰撕心裂肺的哭喊在天际响彻,萧玄珩的身躯像一座屹立的山脉轰然倒塌,重重摔在了地上。
冥殁之界十七层,每一层都荒凉寂静,有多少修士被困在这个地方不生不死,有多少人遁入此处再也无法找回原本的路。而这个曾经跨越无数漫长岁月,爬上修仙界最顶端的人,就这样在这个地方,倒下了。
玄凰身上的威压终于被撤离,它不顾一切的冲上去想要将萧玄珩抱起来,但兽形没有双手,它只能以最后一丝微弱的力量变幻成一个小孩,然后哭泣的跪到他的面前:“主人,主人……不会的,你不会死的……你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你还要修炼升阶,还要登上天阶去……主人,你醒过来,你快醒过来……”
它的哭声撕心裂肺,而九昭蓉却无法听见,她被抱在戒钟离的怀中,一步一步离开了这荒凉寂静冥殁之界。
十五层血汤层依旧静得可怕,唯有血水滴落在地面发出的滴答声伴随着玄凰。
它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到来……
即便到了最绝望的关头,它仍旧相信萧玄珩会吉人自有天相,它相信他会继续活下去,它相信会有什么契机突然出现,然后帮助到他。就像当初它跟随他之后,无论萧玄珩去到什么地方,遇到多么可怕的妖兽和怪物,他总是能够化险为夷。
就好像老天是站在他这边的,就好像他天生就带了主角光环,哪怕遇到再危险的事情也一定可以度过。
可是它错了,萧玄珩就躺在眼前,却已经没有了生机。
他并不是什么天之骄子,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或许他的运势确实得天独厚,或许老天也曾站在他的这一边。但他却并没有将所有原本应该属于他的东西都握在手心里,他让出了黑玄剑,让出了云道天珠,强行突破升阶,又不顾一切来到滕丘滦卫州……
他做了许多原本他不会做也不应该做的事情,他一次一次改变自己能通向天阶大道的命运去往了另一条根本不知未来的路。
旁人避犹不及,而他却甘之若饴。
“主人……”
玄凰跪在地上不知多少日夜,直到上清云魄剑上的血色凝固成黑,面前萧玄珩的尸身却依旧如初。它仰起头看着这一层弥漫着血雾的天空,有什么东西从脑海缓缓浮现——这里是冥殁之界,冥殁之界内所有的时间都是无限的,连同生命也会被无限拉长,无论伤得有多重,都不会死,只会痛苦的活着……
像是一瞬间有什么希望之火在心头被点亮,玄凰一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它不顾一切的撕开代表着自己第二条生命的羽毛,咬破了手腕将血滴在羽毛上,然后小心翼翼放在了萧玄珩的胸口处。
羽毛被血液融解后,化出了千丝万缕的血管将萧玄珩整个人包裹了起来,如同一只巨大的蛋壳。
玄凰退化回了幼年体,小心翼翼倚靠在这“蛋壳”的身边,它用身体的温度贴着,热度传递到了血管上,传递到了“蛋壳”中,里面原本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忽然再次发出了“砰砰”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