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却寒冷的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懊恼与悲愤交错的复杂气氛。兰澈攥着楼明夜衣袖,厚重昂贵的衣料被攥出一道道难看褶皱,像是怎么都抚不平的伤疤,可笑而丑陋。
有些回忆,对有些人坦白,就如同洗不脱的耻辱。
兰澈倚着楼明夜肩膀,头颅低垂,故意不肯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她紧咬着下唇,心里慌得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感觉就像是那一晚她的无助与绝望,说不清道不明,一味想要掩藏。
过于漫长的安静,一度让兰澈以为楼明夜没听懂她的话。她正犹豫要不要说些什么遮掩一下,把不该吐露的事吞回肚里时,楼明夜突然开了口。
"欺负你的人是谁?"他低声询问,口吻有些奇怪。
兰澈缩了缩脖子,声如蚊讷:"王婆的儿子。"
"他对你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他喝醉了,突然跑来这样那样的...细说的话,其实根源还早着呢..."
王婆的儿子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兰澈一概不知,只知道街坊都叫他铁头,曾跟永阳坊的地头蛇混过日子。早在王婆病死那年,铁头就与兰澈见过面。当时铁头要收回王婆住的破房子,恰好遇到每到冬天就会跟王婆住在一起,与之相依为命的兰澈。
那时兰澈只有七岁,还是个泥头土脸的干瘪丫头。铁头见她无亲无故也没人管,暗地里动了把她卖掉的心思,私下与一家青楼的老鸨达成了交易。所幸当时的兰澈已经很聪明,发觉铁头的不轨企图后立刻逃走,躲过了一场无妄之灾。
那之后,兰澈根本不敢再踏足永阳坊,城边那间破庙就是她栖身之处。而就在她遇到小洛的前一年,在那年第一场雪,她整整两天没有吃饭,蜷缩在破庙角落里瑟瑟发抖时,仿若她噩梦一般的铁头又出现了。
醉酒归来的铁头是无意中走到破庙的,起初他并没有认出兰澈,直至他发现,破庙里的流浪儿似乎怕极了他,不停往角落里闪躲。认出兰澈就是当年逃走的小丫头后,铁头仗着酒劲儿色胆横生,见风大雪大四周无人,居然抓住兰澈想要行非礼之事。
那一段的叙述,兰澈只是粗糙地一笔带过,看得她出极其不愿回想起当时场景。被满身酒气的男人压在身下时是如何绝望,如何满心恨不得杀人的恨意与愤怒,只有她自己知晓,永远无法用枯燥而单调的语言向谁描述。
任何词语,都不足以形容彼时的无助与绝望。
楼明夜的手掌悄无声息攥拳,声音仍一如既往地沉稳:"再后来呢?他没得手?"
兰澈颤抖着深呼吸,平定心虚,语气憔悴疲惫:"我以为我死定了,没想到老天爷开眼,破庙的梁木忽然塌了一根,结结实实砸在他头上。我趁他昏过去时逃走了,一口气跑到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再也没有回去。"
"这梁木塌得真是时候...后来你没有去报官吗?那人怎么处理了?"楼明夜不动声色追问。
"报官有用吗?一个四处流浪的乞丐,别说报官,就连京兆府的大门都进不去。"兰澈有些恼火,双手缠住楼明夜胳膊,"我也不知道铁头死没死,反正那之后就再没听过他的消息。要我说,那种人砸成傻瓜最好,活该一辈子被人欺负!"
楼明夜无声轻笑:"我以为你会期望他被砸死。"
"那怎么行?"兰澈皱眉挺直身子,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再怎么坏,他也是王婆的儿子啊!我欠王婆那么多人情还咒她儿子早死,以后下了地狱哪还有脸见王婆?"
笑容消散,楼明夜眉宇间多了几分不悦:"谁说你会下地狱的?"
"佛说的啊,他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再说坑蒙偷盗的事我没少干,早晚要遭报应的。"兰澈低下头,突然间有些难过,"主子,遇见你之前我做了很多不好的事,你会讨厌我吗?"
饿时她偷过屠户家的肉;街头巷尾人来人往,记不清顺走过多少纨绔子弟的钱袋;连她那处低矮破旧的小木屋,也是假扮天师骗钱才攒起来的。
按照大唐律例,她是不折不扣的小罪犯。
"哎呦哎呦..."脸颊忽然一痛,兰澈眯起一只眼低呼。
楼明夜眉梢高挑,掐着她脸蛋儿的手指稍微松了松:"谁愿意下地狱,让他下去,那里没你的位置,懂么?再让我听到这种话,罚你一个月不许吃肉。"
兰澈揉着脸,不知道该委屈还是该高兴,怏怏道:"主子,那些事...你不怪我啊?"
"怪你什么?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千方百计拼命活着?"楼明夜揉了揉她那一头乱发,口气多了几分强硬,"兰澈,你记住,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我都不在乎,你也不能总放在心里念念不忘,否则那会成为你的魔障。从今往后我可以欺负你,但在外面你不许被任何人欺负,因为你是我的属下,明白吗?"
兰澈抽了下鼻子点点头,心里忽然满满都是幸福甜蜜。
如此霸气外泄的主子,别人家有吗?啊?除了她和十八伽蓝之外,还有有幸能侍奉这么温柔体贴又强大俊朗的主子?这可能是她当了十八辈子的小乞丐才积攒的福分啊!
"好了,那些不好的回忆通通忘记,以后别再想起。大家都在外面热闹,你也别一个人窝在往里了,一起去喝喝酒暖暖身。"楼明夜起身。
"等等..."兰澈赶忙跳下床榻,横身拦在楼明夜面前,张开双臂一脸债主表情,"这就想走?刚才谁说要跟我好好聊聊来着?主子你可不能当骗子啊!要对得起您这张脸!"
楼明夜愣了一下,旋即轻笑:"好,答应你就是。书房里尚有一坛徐卿送的葡萄酒,敢喝么?"
"怕你啊?不就是酒嘛!不是我吹,这些年我就不知道什么叫喝醉!"兰澈掳起袖子踌躇满志地吹着牛皮,挽起楼明夜手臂一路催促着朝书房走去。
她知道,有些事情不是说忘就能忘记的,就像她身上的颤抖,不可能因为他三两句话就彻底消失。
不过只要有他在,早晚那些记忆会变成能够平静笑谈的过去;有他掌心不经意的温暖,所有噩梦,都将被驱逐到阳光之下,灰飞烟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