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忘尘眼神微凛不觉又退开一步:“你能站?”
“不但能站,我还能走呢。”
方轻尘一笑,向前迈步,步子其实并不稳定,脚下也虚弱无力,但是却已经轻易摆脱了此刻比他更虚弱的楚若鸿。
天底下,又有什么毒,可以真正毒倒他方轻尘,让他只能任人宰割,而束手无策?
开始他受制,不过是他懒得去对抗那催心之毒罢了。可是楚若鸿偏偏要抓着他的手自尽,逼得他不得不重新潜运内力以逼毒。虽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效果有限,但是,要勉强站起来走动,已经可以了。
他这样虚弱地勉力向前行了三步,赵忘尘却是脸色苍白退出了七八步,眼神如毒蛇一般死死盯着他,终究嘶声喊出来:“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的计划?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谁?”
方轻尘冲赵忘尘微微一笑,自己的这个弟子心思总还不算太迟钝,总算是察觉到了。
赵忘尘恍然大悟,神色惨然:“怪不得你如此镇定,原来我们的事,你心里比谁都明白。你装着糊涂,看着我们费尽心思来对付你,是不是觉得很有趣?在你的眼里,我们都和小丑一样可笑可鄙……”
方轻尘淡淡道:“你想得太多了。我欠了你兄长一条命,你若不想为兄复仇,才叫无情无义,而在复仇的同时,若是能够保住甚至给自己争得一个更好的前程的话,又为什么不去争。换了其他人,处在你们的位置,也未必可以比你们更通透,更聪明。至于我为何会纵容一切发生,不过是因为,这本来就是我该受的报应。”
他轻轻摇了摇头:“你的错处,只在于太过急进,根基未固,羽翼不广,就贸然行事。因为急进,所以只能行鬼蜮之道,格局未免太低。表面上你身居高位,手握兵权,可事实上,你甚至不敢调一兵一卒来围杀我,只能和他联手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法伤人。不过你到底年经,忍性不佳,耐性不足也是难免。而且有这样的热血冲动,却也未必是坏事,经此教训之后,以后尽量改了便是。”
他这般从容言来,指点优劣,倒还似将赵忘尘当徒弟教训一般,浑不看赵忘尘那渐渐惨白如纸的脸色。
“至于你……”
方轻尘平静地回头看楚若鸿。
“权力的确是让人上瘾的毒药。品尝过那个滋味的人,就再也不愿意放开,这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可是你只看到了君主的权威与荣耀,却不记得君王的责任和义务。今天我与你共游京城,眼看那么多萧条景象,你所有的的感叹失落怅然,却都只是为了引我随你出城上山,到僻静之处好让你下手。你没有半点出自真心的愧疚和痛心,所以,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不可能帮你实现复位的愿望。当年,我待你确实很过份,但这个国家并没有欠你什么。不过,这些错,却也不全在你。当年,我确实私心太重,没能教好你……”
至此,他语气才终于又有了些怅然,带了点温柔:“以后,再没有人护你佑你,你该自己学着怎么做人,怎么处事……”
楚若鸿惨然失色,挣扎着想站起来扑向他,却只觉心虚力弱,竟是连站都站不稳了:“你说什么,轻尘……
方轻尘平静地后退,慢慢地摇头,眼神渐渐冷下来:“楚若鸿,没有人会永远等你,没有人会一直守着你。你和我都已给过对方最后的机会,而我们彼此都已错过。今天,不管你杀不杀我,你我之间,都已经了结。欠你的,我尽量在还,可你要的,我给不了。所以,我放下了,现在,你也该学着放开。”
楚若鸿惨声大叫:“轻尘,不,轻尘,你听我说……”
然而,方轻尘已经没有再听,没有再停,他转过身,大步离去,每一步跨出,都离那神情恍惚的少年,远一些,更远一些。
他神情不动,他脚步不缓。他可以是这世上最温柔多情的人,却同样可以立刻变成人间最冷酷无情的魔鬼。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拉杂催烧之,当风扬其灰。
既然你我心中,最重要的都已不是彼此,再多的拖拉牵扯,只会更加可笑可怜。
既然你杀不了我,那么,就放开我吧!
今日我的无情,又何尝不是为了放过你。
然而,有人放不开,放不过!
赵忘尘挺身拦在方轻尘面前:“你与他的恩怨,你觉得已清算完了,那么,与我的呢?”
方轻尘微笑。一袭白衣染血,被山巅劲风,拂得猎猎作响,他悠然袖手于蓝天白云之间,凝视着他的仇人,他的弟子,他所教出来的这个少年。
然后,他极之悠闲地耸耸肩:“请!”
赵忘尘咬牙,倏然间红了眼。
为什么?为什么我尽了全力,你依然还是这样风华高洁,貌似谪仙降世?凭什么你可以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却依旧高高在上,远在云端,而我们这些尘埃,永远半点也染不上你?
你是英雄豪杰,你是世间传奇,可你这个流传天下的神话,却是拿了多少凡夫俗子的骨血做了垫脚石。
那些被你踩在脚下的人!谁还会记得?谁还能看得见!
世人只记得你身死而楚国乱,你重生而楚国生,谁还会在意,多年前,因一腔忠义自刎在金殿上的那个人。谁还会在意?
我在意!对于你,他是你可以任意践踏到泥里,不必介意的一颗石子,可是对于我,他是我的哥哥,是我骨血相连的手足。
你可知道我的亲生父亲生我而不敢认我,你可知道我的养父视我做眼中钉,你可知道我的母亲恨我没能让他进赵家门,反而成了拖累。你可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大哥,再不曾有人给过我关爱温情。
你可曾看得见!那个被你轻贱如此的人,他却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兄长,是别人的天!
可是,你害死了他。
为了你那纯粹出气的复仇阴谋,你害了皇帝,害了国家,你害死了他!
面对这个仿佛永远不可战胜,不可对抗的人,赵忘尘低喝一声,从黑沉沉的鞘中拔出了宝剑。
剑光耀眼,冷凝如冰。
英雄盖世的方轻尘,救国护民的镇国侯!
这么多年来,我在你身边,不曾听你提起过大哥一句话。你从来不曾对任何人说一声,永烈是我的兄弟,他为我而死,我对不起他,我想念他。
这么多年来,我跟在你身边,忍辱负重,苦苦隐瞒,拼命学习,可是,我也在天天盼望,盼望着,你露出哪怕一丝的怀念,一点的悔悟,一刻的伤心。
如果那样……如果那样……我就有一个理由可以不用报仇,我就可以找一天,到大哥坟前大哭一场,告诉他,我放弃报仇了,因为方侯是他所爱戴的人,因为方侯到底还是念着他的。
可是,你没有,你没有……
方轻尘,高高在上,如神如仙的你,有没有低下过头,看看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们哪怕一眼。
呵呵,鬼蜮手段?
方轻尘,你以为,天天对着仇人叫师父,是让人很舒服快乐的事吗。你以为,每天谋算着,怎么对付那个教导自己保护自己的人,是件很轻松自在的事吗?
我每天算计着你,又何尝不是每时每刻都在鄙视着,嘲笑着我自己,可是,面对你,天下无敌的方轻尘,除了忍耐,曲从,寻找机会,用这鬼蜮手段,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报仇。光明正大找你决斗?
那除了让我赵家绝后,让这世上,最后一个还记得大哥的人也身死九泉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是,我不够隐忍,我发动得轻率,因为我毕竟做不到冷绝狠绝如你。就算我够隐忍,够谨慎,其实结果又有什么不同。在你面前,我用尽手段,都只是个微不足道小丑,我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的事,你早就看得一清二楚……
你是真正的枭雄,我不是。我不如你,我连你的一个脚趾头都比不上。
可是,我不需要比过你,强过你。我要的,只是报仇罢了!
剑光乍亮,如一匹银练,一去不回!
“不要……别杀他……”
楚若鸿一声嘶声惨叫,飞扑过来。
赵忘尘的嘴边有一丝冷笑。
楚若鸿,你真蠢。
我和你联手,不过是因为,我相信你比我可以更深地伤害到他,而你却从来不曾怀疑,我为何甘冒奇险,选择助你。你却不知道,我想杀他。
而现在,真相大白,明明从开始他就什么都知道,你还以为他是真的中了毒?你还以为我现在的目的是杀他?你还以为我杀得了他?
方轻尘,我败了!因为我不是你。可我也很高兴,我终究不是你!你且看一看,蝼蚁之中,总也有人可以有勇气,为了亲人和你舍命相搏,以血相溅!
哪怕结果是……
结果是长剑并没有遇到阻碍,直接地刺进了方轻尘的胸口。
赵忘尘一怔,剑锋一颤,竟是顿住了。
方轻尘伸手捏住剑锋,终是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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