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浮桥被炸毁之时,柳恒刚刚策马跃上南岸。
回首处,心惊胆裂,面上却丝毫不能带出来,只是极力稳定局面,下令所有岸上士兵停止冲锋,收缩战圈,稳稳守住桥头,准备救援落水的同伴。
军心稍稳,密密麻麻,蝗虫蜂蚁般数之不清的第二批战船,已经从上游出现。
顺天军的狂呼高叫,江心的惨呼哀号,惊心动魄。柳恒再也顾不得眼前战局,抽身退下第一线,转首回顾,却见浩浩江面,猎猎毒火,无数巨石重弩划空而至,
整个江面,已经是人间地狱。
隔着广阔的江面,漫天的烈焰浓烟,满江惨景的那一边,他看不清好友的面容。
只隐约见到那火红的百花战袍在风中招展。唉,那个家伙,肯定又失控到想直接往水里冲了吧,不过,他身边的人,自会拦阻于他。
此时此刻,柳恒庆幸!
庆幸这一回,他替了他。
后心处猛觉一痛,却是他这极短的分神,抽身回望的时间,顺天军的弓箭已突破了秦军散乱的防线,射中了尚在较后方的他。
柳恒回腕一摸,并未见血。那支箭恰被后背的护心镜挡住,没有射进,只是把护心境撞得略往里陷,疼痛不绝。
抬头再看,却见秦军的防守线散乱不堪,已经是在被顺天军压着痛打。
柳恒大怒,愤声厉叱:“混帐!百战之师!死有何惧!”
身后传来轰然巨响,惊天惨呼,柳恒咬牙!再不回头!
他知道,第二道浮桥已被炸断炸沉,他知道那些百战沙场的勇士,那些从故国相伴着一路走来的同袍,那些他们最最损失不起的战士,正永远地沉入江水之中!
然而他在马上举枪扬声高呼:“你们慌什么?是男儿就奋力拚杀,就是死,也要让这帮混蛋知道,什么才叫军人!”
他拼尽内力,大声激吼:“军人是什么!你们记不记得,军人是什么!谁没有爹娘!谁没有亲人!军人的天职是保护亲人!这帮让女人父老替他们送死的混蛋,他们不是军人!不是男人!不是人!不是人的东西,杀!杀!杀!”
“杀!杀!杀!”
南岸的秦兵,红了眼!
他们不是楚人!可他们已经在这里扎了根!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是该他们保护!身后大江之上,那些手无寸铁,葬身水火的老弱妇孺,每一声哀哀求助,都是对他们的羞辱!
“杀!杀!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
不必指挥,这些百战悍勇之士,刀山剑林中滚过来的兵,自然而然,默契分为内外两圈!
外圈之人扼住顺天军的攻势,内圈之人转而去江边护助落水的袍泽!
他们趟水入江,以身试水,再对桥上之人大吼指挥:“跳水!跳水!这里已经可以跳水!”
浮桥靠前方的军士们纷纷跳下,从没过胸口的冰凉江水中涉向岸边,快些给身后拼命向前挤的同伴腾出位置!
轰然巨响中,第三座浮桥也已经断裂。有人目眦欲裂,有人痛极失声,却最多是回首一看,便即向前冲锋,再不回头!
五桥尽断!五桥尽断之时,踏上淮江南岸的秦兵,不足三千!
三千秦兵面前,五万顺天军。
“杀!杀!杀!百战之师,岂能任人欺辱!”
“给兄弟们报仇!给江里所有的人报仇!!”
前方,有人执枪策骑,领着他们冲杀!
柳恒已冲回最前方,一枪扫去,一排顺天军惨叫着跌开。再复挺枪跃马,转眼便是十几具尸体堆在面前。
五万顺天军,攻势被秦兵一挫!
江面之上,冤死的那数千父老乡亲,令他们心虚。这支陷入绝境的小小秦军,威武气势,令他们胆寒!
白衣染血,柳恒气定神闲。举枪遥指远方高高飘扬的顺天王旗,喝道:“施此卑劣奸计的恶徒就在那里!此战,无重金高位相酬!无马革裹尸可还!唯一死可同醉,血肉同溶,谁敢与我同往一击?!”
这个平日温文儒雅亲切平和的将领,此际英气烈烈,威风凛凛,四周军士,迅速地以他为中心集结。
“久为殿下帐前之士!自当百战身死!”
“跟着柳将军,打完了他们,我们去打阎王!”
“杀!杀!杀!”
柳恒朗声一笑,第一个策马冲锋!
身后喊杀如潮,他不去算有多少人正追随着他去赴这一场必死的杀劫。有多少从水中,桥上挣扎而来的兄弟,要伴他一起,做今生这最后一次冲锋?
他不回头!不看……不看有多少人相随相伴,不看有多少人丧命江上,不看……
不看,那遥远的大江对岸,他那一起长大的朋友,会有一双怎样悲伤的眼!
不求生共荣,唯求死报君!
旭飞,你且看我!看我为你斩将杀敌!
————————————————
三千人,没有骑兵开路,没有整齐的盾手护从,甚至没有弓队协战。他们的弓箭手,为了保护那浮桥,已经永远留在了淮江。
身后是死亡的大江,截断的退路,这不到三千勇士,就这样,虎狼一般,向着他们最最憎恨的敌人,发起了冲锋!
极远之处,小小高坡上,众兵护卫间,顺天大王惊呆!
明明明桥已经保不住!明他们已入绝境!南岸的秦军应该已成孤军!桥上来不及撤下的秦军应该束手待毙!
可是那个清秀儒雅的将军施了什么魔法?高呼了些什么?
那些浮桥上的秦兵,为什么不回头推搡,向北岸逃命,反而义无返顾地继续飞奔向这死地?
赴死之时,他们还能凛然不乱,工兵弓箭手拼死阻拦,临近岸边的士兵迅速跳江,最后被撞断的第五道桥上,秦兵到头来竟然只损失了几百人。
怎么会这样?
这才是真正的军队吗?这支军队……太可怕!
眺望江对岸黑压压的人群,眺望那几万保全了下来的秦军主力,顺天大王全身发冷。
江北,无数士兵失声高呼。
有人在高叫自己军中好友的名字,有人在愤声怒叱顺天军的卑鄙,但更多的人,都只是在高声呼唤:“柳将军!”
“柳将军!”
“柳将军!”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唤不回江对岸挺枪策马的那个人。
他们已经看不见他,甚至,渐渐已经看不到对岸那支军队。那支军队,已经淹没在了顺天军的洪流之中。
视线所及,无边无际,只是那没有尽头的顺天军。
可是,他们知道,那支军队仍在,他们的兄弟,还在奋力拚杀。
看得见高高飘扬的秦字大旗,看得见顺天军中,不时四下歪倒的旌旗。
他们还在。
这是怎样一场战斗,这是怎样一场厮杀?
江北将士,心痛如焚!他们举刀向空致敬,仰天怒啸间,终于有人失声痛哭!
然后,立刻听到一声怒斥!
“不许哭!勇士的祭礼,不需要眼泪!”
将士们含悲忍泪,抬头凝视他们愤怒的主帅。
冷冷一喝后,秦旭飞策马向前,直至江边。马蹄已步入冰凉的江水,他还是要再向前。
身旁有人伸手死死挽住他的马缰,再也不肯松手。
耳旁有人忍痛低唤:“殿下,我们答应了柳将军,要好好看顾殿下!”
秦旭飞神情极平静,甚至笑了一笑:“放心,我没有急疯,不会自杀。”
他再也说不出话,只遥遥望向远方。他只是,想离着他那赴死的朋友,近一点。
是他的错!
攻城掠地,呼啸来去,他们身经百战,哪一次遭受过这样的打击?就算面对方轻尘,他们也是败而不乱,退而不慌,从来不曾这样,几乎不能还手!
是他太得意!是他太轻敌!他没有瞧得起这乌合之众的顺天军!他只是心心念念着要与方轻尘一战,所以急于求成,没能策应万全!
是他……是他死板地守着自家原则,不肯征发民夫。是他总是任性地想要好勇斗狠,亲赴战场,逼得柳恒不得不亲身替他出战!
他安静地望着远方,视线穿过江水,穿过烟尘。
天边夕阳将落,对岸烽烟正疾。
九州之铁,铸此大错!
那支不足三千人的军队,如锋寒的利刃,生生撕穿顺天军的阵营。所过之处,无边无际的顺天军瞬间将之包围。
秦旭飞死死盯着那高扬的秦字战旗。
顺天军的战旗仍然在纷乱,仍然有一波又一波的混乱异动,无数惊惶喝叫之声。
他该高兴!数千孤军,却逼得数万顺天军仓惶失措,这是他的兵,这是他的部属,这是他的骄傲!他该为他们高兴!那支队伍,有着怎样的锋锐和战意,在怎样展示着他们的志气和热血!
可是,看着那越来越遥远的“秦”字大旗终于侧倒,他心头痛不可当,眼中猛然坠落的,分明就是,他怒斥着不许士兵们流下的眼泪。
“殿下,没倒,没倒,还在……”哽咽而颤抖的声音,让人不能相信,说话的,却是平日以勇武豪性闻名的将军。
“他们还在打!你看!连顺天军的中军帅旗都动摇了……”
秦旭飞咬牙抬眼再次远望,从顺天军辉煌的战旗海洋里,他极力寻找锋烟战火中,那孤零零的一个黯淡的“秦”字。
破烂不堪的秦字旗歪歪斜斜,几起几落,染满血迹泥污,字迹已经微不可辨,却还是坚持着遥遥飘舞。
每次起落,是有多少执旗手护旗手,倒在了旗帜的下方。
纵然已成孤军,纵然已是必死,他们却还要尽最后的力量,向隔岸的同袍们传递着消息。
还在,还在,还有人在!
我们还在!
柳恒的战马已经被顺天军的矛队戮死。他停也不停,飞跃下地,长枪纵横,大步前冲。
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去。却连惨叫怒吼渐渐都不可闻。沉默着倒下,沉默着冲杀,沉默着在受到致命之伤的时候,还要抱住敌人同亡。
柳恒的枪已断为两截,他一手各持一截,继续挡挥刺戮。
血已将尽,同行的军士,没有人身上不带伤。只要还能走动,拖着脚也要上前,只要还能看得见敌人,奋身便要前冲,只要还能握得住长刀,力尽,仍要高举!
柳恒弃了被砍出无数缺口的两截断枪,拔了腰间佩剑,继续挥舞!浑身上下,无处不是鲜血,唯有剑气森森,闪亮霜寒。
身旁旗手于鲜血中伏倒,他一手挥剑,逼开数杆长枪,一手探臂相扶,扶到的,却是那旗手气绝前,递到手中的大旗。
抬眼望去,旗身已残破不堪,一个秦字,鲜血掩尽。
“秦”!
他们仍执着大秦的旗帜苦战,大秦却早已永远地对他们关闭了国门!
惨笑声中,他仰天一声怒吼,单薄的长剑疯狂前劈。血色四溅中,多少顺天军哀呼倒地,多少顺天军踉跄后退!一轮剑势去尽,他整个身体都失控地向前冲去,不得不用旗杆拄地借力,才能勉强恢复平衡。
力尽了吗?这一生,好似从来没有这样疲倦过。
四面八方都是杀也杀不尽的顺天军如潮涌来,前方顺天军帅旗所在,已经很近,只是……他……杀不过去了……
旭飞,对不起,我尽力了!
四下仍有军士紧紧围护,就在他力尽几乎倒地,还来不及重新回气的短短瞬间,尚有两名军士,守护在前,用胸膛去为他阻挡迎面而来的钢刀。
到底还有多少人还活着,到底还有多少人跟他杀到了这里?
他不能去数。这一口气,一直撑着,不肯歇,不能放。只是撑着,撑着,撑到生命的尽头。
四下都是疯狂的叫嚣。
“活捉柳恒!”
“活捉柳恒!赏金千两!”
柳恒心头冷笑,活捉?
怕了吧?怕了我们,怕了江对岸的那支军队?
所以这帮家伙贪心想着活捉,想拿他去威胁秦旭飞!所以才让他们能一路杀到这里!
若是乱箭齐发,他们连完整的盾队都没有,哪里能撑到现在。
只为了活捉他一人,就可以牺牲自己那么多的士兵,吃下这么大的损伤?顺天大王?竖子而已!
哈,可惜啊,踏上南岸,他柳恒就已立志死战,岂肯容人生擒!他怎可让这等卑劣之徒,用他去威胁侮辱旭飞!
长吸一口气,他强仗余力,挺身站起,横剑当胸,往日文雅俊秀的面容,因着染满鲜血而显得异常狰狞。
遥望帅旗所在,他朗声大喝:“杀!”
四周所有秦军,无论伤势多重,无论是否还站得起来,只要还能发得出声音,也一齐怒喝:“杀!”
至此境地,他们竟仍然抢攻!他们竟仍然只知进攻!
为了消灭这支孤军,顺天军已是死伤无数,此时听着这一干绝死之士,齐声呐喊,不觉更是胆丧气沮。
中军帅旗处,那“顺天大王”王承天,还有他手下的一干将领,见到这支孤军逼到近处,眼看就要被完全剿灭,却还是发出这一声几乎声震全军的呐喊,也不觉心胆为之一寒。就连战马,也被这近处的厮杀惊扰得长嘶踏蹄不绝。
是谁第一个不由自主地牵缰后退?大家很自然地跟着一齐向后移动,直到有人气急败坏地大叫:
“大王!岂有我们五万大军,被两千孤军逼退的道理!”
王承天脸上一红:“赵先生,我们不是被逼退,只是我们身份贵重,不能叫这些亡命徒给逼得太近了。”
“他们根本是强弩之末,就算还有斗志。力气也用尽了。王旗和帅旗若是退后,叫全军看到了,会怎么想?军心一旦大乱,万一让姓柳的冲出去了,怎么办?”羽冠长袖的谋士气得脸色发青。
这些怕死的草包!他们这“中军”,哪里是“中”,他们本来就已经躲在大军最后一条防线上!他们居然还想后退,还不敢碰硬!
再让那些人冲过去,他们就真的……冲出去了!
唉,虽说草包是很容易掌控的,但是草包成这样,也实在太让人闹心。
这帮人连再冲出十步的能力都没有了啊,居然还会被动摇中军……
“大王,我保证……”
空中惊起闪电,生生截断那懊恼疯狂的声音!
高高的顺天帅旗,从中而折,轰然倒地!四下里,只有一片惊呼!
满天惊恐吼叫声中,谁人见那一道劲羽疾箭,从他们背后而来,尖啸着撕裂长空!
王承天脸上那有些难堪的笑容还在,人已经直挺挺从马上栽了下去!
一箭断旗,一箭射帅,两箭连珠,前后间隔,不过交睫。
电光火石,在那那赵姓谋士眼中,这一瞬却仿佛被定了格。
他那还要滔滔不绝说出来的话,仍然生生卡在嘴里,张开的大嘴,仍然来不及合上。为了配合语气而做出的手式,仍然僵在半空,眼睛已经瞪得几乎把眼珠子鼓了出来。
怎么回事?
那支眼看就要被扑杀的残军,什么时候分兵绕到了他们背后?怎么会有人有机会瞄准射箭?
然而,这闪念还未完,左肩已是一阵剧痛,他大叫一声,翻落马下!
竟然是连珠三箭!
一箭射旗,帅旗一倒,全军皆见。本来就是乌合之众,被二千余钢铁雄师打得心惊肉跳的顺天军,立时大乱。
二箭射帅,主帅在众目睽睽之下中箭落马,群蛇无首,四周将领再无斗志,人心四散,只欲自保。
三箭除去谋士,顺天军中,唯一一个有可能在危机中及时应变,招唤全军应对的人,再没有机会展现他的诡谋诈术!
三箭同时脱弦,三件事电光火石间顺序发生,顺天军承受不住压力,从后至前,潮水崩溃!
银亮宝弓弯若满月,执弓在三箭之地以外,高坡之上,射出世人几不可能达到距离和准确的男子,白袍银甲,绝世风华。
随手射出三箭,他从容举枪遥指,朗声喝道:“杀!”
在顺天军视线不及的高坡之后,无数喊杀,应合如雷:“杀!杀!杀!!!!”
***********作者的废话分割线***********
郁闷地承认,我真的不会写打仗,虽然一直努力扬长避短,但这次,总是到了避无可避的时候。
所以,这一仗就这么破绽百出,乱七八糟地被我写到了这里。
可是,我虽然不会写打仗,却偏偏对那种义烈壮怀之情,无限神往。
所以,这一章,俺承认俺是很努力想要煸情的,写的时候,自己都会偶尔激动一下,写不下去,需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总之,俺就是一个有激情,但没啥头脑,形象思维还好,但逻辑思维狂烂的人。
所以,如果本此战役,有无数BUG,外加常识错误,泪,大家原谅俺吧,满身汗地爬下。
秘书粽子:为了不影响故事的连续性,纳兰咬牙将这6500字一次放出,手里再无存稿,浑身冷汗中。大家多拿月票鼓励鼓励她吧,让她明天再接再厉,千万别趴下。另外,现在跟在后面时不时加出来的那个啥神仙魔怪佑我书友给我投票云云,是起点加的啊,汗,每篇必有,非独小楼,orZ大家要是看见也当看不见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