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狄一在总坛,只待了三天。
三天里,傅汉卿再没出来理过教务,诸王也没再打扰过他。只有在这三天里,他才是个彻头彻尾的懒人兼病人。
什么事也不做,懒洋洋晒着太阳,听着狄一同他讲那些天南海北的故事。
江南的山水,江北的酒。塞外的牛羊草原,各地的风俗趣事,狄一都可信口道来。
他并不是长于言词,擅于讲故事的人。很多原可以说得很风趣,很好玩的事,从他嘴里说来,不免显得有些干巴巴无味。
即使是讲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无意之中,出手救了一个被强徒掳劫正欲欺辱的晕迷少女,却因为那张可怕的脸而被醒来的少女坚定地认做坏蛋恶棍,并在他送她回城的一路上,屡屡尝试愚蠢的偷袭,反击等诸般不自量力的行为,狄一也仍然淡淡几句话,把一个极有趣极新奇的故事,讲得毫无吸引力。
然而,傅汉卿其实也并不是要听故事。在阳光下,依靠着很亲近且能全心相信的人,听那熟悉的声音,去讲述那些绝不肯轻易与旁人分享的话。
那些漫步天涯的所见所闻,本来就是要代他去看,代他去历。
那与心爱之人的相识相遇相知相恋,本来也只愿意告诉至亲至近之人。
只这么安静地听着。说的人,并不一定要说得多么精彩纷呈,听的人,也未必专心致志。
只是在阳光下陪伴,在阳光下微笑,在阳光下沉眠。
那三天,他睡的时候比醒着的时间多很多,睡得也极沉。相比受伤之后,身体虚弱,精神也极其脆弱,一夜数醒,这样的睡眠质量好得太多太多了。
那三天,看着他在阳光下,把头搁在狄一腿上,睡得安然舒适,芙烟不免泪下。近三年之前,这样的安眠,这样的沉梦,几乎是每日必有的,然而,这三年来,却再也未能见。
而年长的方叔赵伯则只是相顾长叹。近三年的时光,那个每个夜晚都会咳嗽着醒来数次的病人,这样的夜夜不能安枕,到底是因着身还是因着心。是不是因为有了病,因为太虚弱,所以,太多太多的痛苦,便也有了一个看似能欺瞒自己和其他人的理由。
在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狄一一定会留下来了。
他在这里,傅汉卿可以睡得这么安宁。
看着阳光下安睡的人,他的神情,可以这样出奇地宁静。
然而,在三天后的一个夜晚,他持着教主的令符,一路通行无阻地过了各道关卡,走得悄无声息。
等到诸王闻讯,不但追之不及,竟是连他的半点行踪也探差不出来了。
以狄一的身手和所受的训练,在独来独往,没有累赘的情况下,只要他一心隐藏踪迹,就算是风信子也找不到他。
诸王空高兴一场之后,受此打击,自是大为愤怒。萧伤气到跑去找傅汉卿,拍桌子骂他太没用,连个人都留不住。可惜教主大人身子太虚弱,受不得有人在面前高声喊叫,不一会儿就头晕气促眼发昏。鹏王大人到底骂了些什么话,也就听不清,记不住了。
修长的五指,轻轻合上密讯文书,狄九的神情淡然无波。
千里奔波,不过是三日相伴,狄一是有情还是无情,又或是几年不见,真正重色轻友至此?
不以为然地微微一哂,耳旁适时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爷,天色晚了,喝杯茶提提神。”
人随声到,眉眼温柔间,递茶于案前。
灯光下,白玉纤指青瓷杯,竟是一幅极美的画卷。
狄九淡淡一笑,接过茶,轻轻呷了一口:“天色即晚了,不用总守着我,你歇着去吧。”
灯下美人笑颜如花:“侍候爷本是苏眉的本份,哪有爷还在操心劳累,眉儿却去歇息的道理。”
一边说,一边轻轻取了剪刀,小心地剪落烛花,纤指屈伸之间,灿然灯光小小地炸出一道亮色来,愈发映得她眉眼如画。
这般秀色,狄九却也只淡淡扫过,便又凝神回到自己的工作中,信手又翻开下一份密件。
苏眉侍立在案旁,只凝眸看他,目光却一刻也不曾落在桌案上的文书上。
这样的日子,他与她,都习惯了,这样彻夜的批阅,这样彻夜的守候,对她与他来说都已平常。
每一个夜晚,她都会细心地为他亲手烹茶。那不眠的夜,怎可没有一杯热茶,驱寒而提神。
尽管她知道,也许整个夜色里,找不出比他更冷的事物。
尽管她知道,从来浅眠少睡的他,其实根本不需要任何提神之物。
每一个夜晚,她总是守候在他的身旁,他不睡,她再疲惫也不肯入眠。冬日掌火夏掌扇,焚香磨墨亲奉茶,桌案上的东西,却从不看,从不碰。不是恭敬,无关忠诚,这仅仅只是,她多少年翻覆风尘,飘萍历尽之后的存活之道。
苏眉今年二十七,从以色侍人的身份来看,她已经是很老很老了。在她的记忆中,自己经历过的事,也太多太长,有过这样经历的人,自然也该是极老极老的了。
然而,岁月给她眼中添了沧桑,脸上刻下风尘,却又给了她太多太多旁人难及的风姿和妩媚,那一种独有的风华和神韵,使她多年来历尽风烟,却从来都是人掌上珍,手中宝,尽管是那可以送可以卖可以交换的珍宝。
从书香世家的小姐,到名满江南的名妓,这条路有多长,仿佛是遥遥无尽的距离,又有多近,仿佛一夜之间,家亡散而人沦落。
家破那一年,她才八九岁,所以才茫然不知何为生死大节,所以才能入风尘而苟活。
因她家学渊源,年八九,而知诗书,能文字,粗通音律。于是妈妈请名师教导,细心栽培,并四方传扬,那历代书香,曾出过若干名臣名儒的苏家有女,幼承家学,才慧出众,身在烟柳楼。
于是,四方便有些风人骚客,自命风雅之士,开始期待她的长成。
十四岁的时候,便开始正式接客。因妈妈在她身上花的银子极多,自是要拼力抬高于她。初时真真是卖笑不卖身,只与人诗词唱和,浅坐陪说几句,便算交差尽责了。
偏偏越是如此,身价越是拔高,来访之客,越是日夜不绝,文人们无论是否见过,总爱为她做几首诗,赞她才,品她貌,于是,不知不觉便名满江南,人称名妓。
只可惜,那样被世间男子环绕奉承讨好的繁华绮丽岁月,也不过数年。十八岁那一年,终究拖无可拖,终究要面对风尘女子必经的那一夜。
开苞的那一夜,恐怖得似一场永远做不尽的噩梦。
那个人的痴肥和苍老,那个人的鄙俗与疯狂,全都比不过他手里的银票更让妈妈感到真实。
那些曾为她吟唱的诗文,那些赞她冰清玉洁,霜华梅志的文字,全都虚幻如烟尘。
风尘中的女儿,再娇矜,再纵性,得快意时,也不过是那几年,几年之后,便是世人脚下泥尘,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娼妓。
还没满二十岁,她已经苍老了。
青春女儿多无尽,烟柳楼头有新人。
哪里的清倌人长得美,哪里新来了一位姑娘,原是某某候府坏了事,发卖出来的,正经的候门千金,金玉之体,听说还通文墨,擅音律……
流言从来不曾少过,新人从来不曾少过,江南之地,美女从来不曾少过。
还没满二十岁,门庭已是冷落稀。
妈妈冷眼中,姐妹冷语中,她拭尽了泪,抱起琵琶,歌之舞之欲语还休欲拒还迎。
苏眉第二次扬名时,不为才名,不为出身,不为清华,不为玉洁,而为媚态。
人说苏眉真妩媚,人说烟柳楼中妙人儿……
那些略显轻眺的词句,讲的不是那若干年前,身在风尘而不染尘的清洁女子,说的只是个极尽丑态,做尽媚姿,不过想挽住青春最后一点流光的可怜女人。
这样活下去,这样极力营造着繁华活下去,也并不知道,这么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前路,到底有什么?
那时,她见到了狄爷。
其实,初见的缘,极浅,极浅,浅得,日后再遇,要经过多次提醒,才能记起当初。
记得他似乎是一家大钱庄的幕后大老板,从外地前来巡视本地生意。钱庄上上下下,恭敬奉迎服侍,唯恐不周到。
挑最好的酒楼,点最好的酒菜,叫了全城最有名的歌姬舞女戏子献艺。
她是风尘娼妓,却是城中公认,舞技最好的女子。
她一日,她不过是在高台上,为了下方那个被簇拥着在中间的,面目模糊的贵人做了一舞。
没有事后的陪酒陪宴,没有夜晚的香帖请柬。一舞之后,不过是听到下面掌声一片,不过是事后,那钱庄掌柜,特意亲自送重金相酬,称是狄爷赞她舞得好。
当年的相遇,仅仅如此。
甚至,那不能称作是相遇。
她甚至不曾真正看清过他,又如何去记得他。
而数年之后,他却找到了已历经多个主人,辗转十余地的她。
二十一岁,知府大人闻艳名而赎她出楼,不为纳妾,不为收房,只为当做礼物,送给上司。后来,她被这位上司又送给了自己的上司,再后来,又被这位上司的上司,送给了一位候爷,再被这位候爷在宴席上因一个赌约,送给了一位将军,后来将军手头紧了,便将她名送实卖地给了一个富商。
每换一个主人,她都曾有过得宠的岁月,每换一个主人,都曾极喜爱她,呵宠她。
然而,她到底是个娼妓,连当妾都恐污了官宦之家的体面。到底还有许多许多更重要的理由,可以将她转手给其他人。
也曾有过主人分别时依依不舍,也曾有过离去时,主人执手叮咛,也曾有过,我实不舍得你,这原是为了你将来打算的所谓衷心之言。
而她,哭过,怨过,恨过,尝试自尽过,到最后便也看淡看轻了。分手时,可以对旧主人哭得肝肠寸断,转过身,再对新主人,笑得极尽媚姿。
她要的,只不过是活下去,只不过是再一次被送被卖之前,可以活得好一些。
又或者,要感激老天,让她到了这个年岁,还有被送被卖的价值。
就在她跟随富商的第二个月,狄九找到了她。
那日,天极高,云极淡,那人黑衣黑马,策骑而来,长鞭掀开她的桥帘,目光如电地望着她,声音里其实也并不是特别喜欢:“当日观你一舞,怎生得忘,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与富商谈了什么,做了什么样的交易,她不知道,总之,最后,她跟着他走了。
这样的交换,这样的易主,她也习惯了,只是,这一次,有些不同。
狄爷和所有人都不同。
他把卖身契还给她,他给她置了庄园田产。他对她说,我不会常住你这,但有空时会常来,如果连续三个月,我都没有来,就是我死了,这里的一切,可保你安然渡日。
她有了自由,她有了产业,然而,一个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女人,若没有一个男人,帮忙支撑门户,这样的产业又如何能保全一世。
依附他,顺从他,讨好他,不过是一种求生的本能,不过是一种回报客人的尽职行为。
然而,他真的是不同的。
他从来没有打过她,没有骂过她,没有对她颐指气使。
他待她客气而温和。
他不会诸多诡异而疯狂的念头或要求,就是床弟之间,他的索求也并不多,方式也始终是温和的。
他常会有些名贵的东西送她,有时也陪她看看花,听她弹弹琴。
他一个月只会来几天,没来的时候,从不拘束她,只派人照顾她,保护她,却绝无监视限制的意思。
他不在,她自由自在,他来了,她也并不会感到拘束和不安。
然而,她始终不明白,当年一舞之缘,他为何寻她?
初时她也曾以为是迷恋,是又一个裙下之臣。然而,很快,她知道,绝不是。
他看她的眼神,从无疯狂,从无热情,永远清明而无温度。
他待她的态度,太过客气温和,便也显得冷淡疏远了。
然而,他又与她极亲密。
床弟间接受她的服侍,日常生活,接受她最亲近的照料。
他来得很少,但只要来了,做什么都不避她。
翻看文书,批示文案,传送命令,从来不主动叫她回避。
以前也曾侍奉过大官,服侍过贵人,哪一次议事,不让闲杂人等退避,又有哪一次,她这个受宠的美姬,不在所谓闲杂人等之列呢。
然而,与他在一起,从没有这种被驱离,被当成外人,被防范的感觉。
这样地被尊重,被相信,是一种让人觉得极舒服的事。
即使她知道,他其实也未必是真的信他。
只是他会很注意,如果是不该当着别人面做的事,就自己先做好,不要真正当了面再来回避。
也许这只是小节,然而,这样的一些小节,有的时候,却真正可以让下属甘心一世忠诚。
她曾见过他与下属相处。赏罚明决而无人不服。做得对了,他一句淡淡激赏,便可令人热血沸腾,做得不好,他固然重责不宽,然而事后轻轻说一句:“下一次,别再让我失望。”便可叫人慨然起誓,绝不再犯。
她还知道,他是个武林高手。
他喜欢在月下舞剑,而她,即使不懂武,也会因那明月下灿烂的光华,飞跃的身姿而不忍转动目光。
她甚至见过,他和下属交手。
或者,那不叫交手,而叫指点。
印象中,好象从没有谁能在他手上撑过半柱香的时间,然而即使被他打得惨不忍睹,仍是一件激奋的快事。他每一次击败了对手,便会就下属的武功做出指点,虽然大多只是寥寥数语,并不着意,却总能让别人露出震动惊喜的表情,连失败的落寞也一扫而空。
有时,对武功好手他会微笑说:“怪不得他们几个服你,果真好身手。”即使是败给了他,听到这样的评语,也会感到光荣。
有时,对于落败太快功力稍浅的年轻下属,他会欣然说:“这么年轻刚出师不久,就能接我三招,真个不易,这样灵活聪明,你师父以前常常夸你吧?”
常常一句话,便可以叫一个本来沮丧的少年,呵呵傻笑全身都生起力量来。
然而,他这样能干,这样能得到下属的忠心,她却知道,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即使是在少数来这里与她共度的日子里,他也并不悠闲。有多少次半夜被传讯的人叫醒,有多少回,看到有人满头大汗满脸惊惶地冲进来。有多少次,看到别人喘息而颤抖着把那些文书递到他的手中,有多少回,听到有人失控地问:“怎么办?”
她知道,他似乎有很多难题,很多难关,很多压力。然而,每一次,他总是淡淡应付,总是随便三言两语,几个眼神,就能让那些惊惶失措的部下重又镇定下来
然而,她知道,他不是神。
所以,他会彻夜地翻阅文书,他会整夜地思考批示,他会被半夜从她的身边叫起来,上马去奔驰千百里,然后在数日后,带一身鲜血和风尘回来。
那样地忙碌,那样地奔波,那样地操劳,那样几乎没有宁日。
他总说,我闲时会来看看你。
然而,如果在她身边时都还只是闲时,那么忙时到底是什么样子,她几乎不能想象。
他已经不年轻了,然后,男人是不怕老的吧?所以风刀霜剑刻过的眉和眼,才有一种叫人心折的成熟和沧桑。
他还能拼,他还能打,他似乎还能应付一切难关,只除了,他难以安睡。
他睡眠即少且浅,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就会立刻醒过来。或者说,在和她在一起时,他似乎从来不曾睡过。每一次床弟温存之后,她总是在他之前就睡着了,而每一个夜半惊醒的时刻,他似乎从来都是清醒的。
也曾劝过他,多睡一会,多休息一些。他只是淡淡笑答,我素来睡得少,习惯了。
也曾寻了那安神宁气助眠的药来,细细地说了,小心地奉上。
而他只是呆了一呆,然后接过来,眉也不皱一下地喝下去,然后笑笑,轻轻说:“喝药没用的,我不过是睡不着,也不碍着什么,我的身子你不用操心了。”
他总是极有精神的,从来不显出疲态来,即使是一夜又一夜地睡不着,即使是一桩又一桩的事压下来,他也依旧好象不会累,不会倦一般。
然而,她知道,他不是铁打的身子。她知道,就算是真正武功绝世的人物,也经不起那样长长久久地不眠不休。
他从来不累,他从来安然自若地面对一切,可是她却总觉得,他就象一根两头都在燃烧的蜡烛,终有一日,会把自己给烧得尽了。
后来,那一天,他真的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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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切地说,这一章不能算完完写完了,郁闷,还没有写到我预先想好的完结处。可是现在已经半夜三点半,想起前些日子我不舒服时,发誓说再不敢半夜三四点睡觉的话还在耳边,现在又弄到这么晚。
人也实在撑不住了,担心再撑下去,明天可能就没力气再写,要开天窗了。所以,请大家原谅我,剩下的还是留到明日吧。
另,以下是广告时间,呵呵.
三月的PK战已轰轰烈烈的展开了.
俺这个不小心卷进来的,当然无可避免要推文了,呵呵.
《魔王现役》变态又大方,暴力又健康
今天也跟着绝望的魔王一起向着绝望冲刺吧!
YA~HA~
呵呵,文章的水平其实不用我说,看过囧受的读者肯定心里都有数啦,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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