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凛全身微微一震,终于醒了过来。
在一片混乱中,处于暴风风眼处的燕凛是唯一不被波及的,所以,他看到的最多,听到的最多。
别人还在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狂风中歇力挣扎,双眼迷乱,什么也看不清时,燕凛已亲眼见到那人如九幽魔神降世一般带着一身恐怖的伤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来到身旁,轻而易举捏碎钢刀。
在他转瞬消失,又转瞬出现之后,隔得老远的淳于化,已经变成一摊烂泥,软倒在他的脚下。
所有的人,还惊惶得以为,这漫天狂风是苍天震怒之际,燕凛的头脑还不能思考,心里却凭着本能很自然地断定,所有异变的源头,必是容谦。
只是这一切,他的眼睛看见了,脑却无法接收。
天地间的风暴止息,容谦闲闲说出几句话,足以颠覆大燕国的政治风暴也就消弥于无形了。
这一切,他的耳朵听见了,心却无法思量。
他只是僵木得站着,仿佛无知无觉,直至容谦的手拍在他的肩头。
他全身一颤,抬起头来,却在堪堪看到容谦的那一刻,转过了脸。然后,他再没有看容谦一眼。
他目光向前,把容谦视做无物地上前一步,擦着容谦的身子走向前。
容谦先是愕然,再是气结,这个混蛋,我为你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连功课都当掉了,你居然敢给我甩脸色,你竟敢无视我。他伸出白骨森森的右手,咬牙切齿地打算很温柔地拍拍小混蛋的后脑勺。却在看清燕凛前进的方向时,微微咦了一声。
燕凛踏着血泊,迈过尸体,走过弃置遍地的兵刃,在己方仅存的几个人惊而又惊已不堪再惊,眼看就要闭目晕倒的目光中,他走到了拜伏于地的叛军中间。
他低头,望着几个为首的将领,声音平稳:“朕早知淳于化有叛意,只是朕刚刚亲政,手无证据,不便惩处他,又不能任由他继续手握重兵,安居京城,只得与容相施苦肉计,以此诱他露出真面目,尔等不明真相,又多是心忧国事,为容相不平,朕岂会加罪。王永兴你接替淳于化,为左军之首,护卫京师,其他诸将,各升一级,望你们同心协力,莫负朕望。”
直到燕凛的声音响起,王永兴等几名将领,才震惊抬头,才不敢置信,却又不能相信地看到,皇帝就这么孤身一人坦坦荡荡,站在刚才还拿着刀,握着剑要杀他的人当中。
随后的一席话,更是叫人心神震荡,他们几个将领还不及有所反应,其他伏地请罪的叛军士兵已是齐齐叩首,连声三呼万岁。
他们只是普通士兵,将领们会思考,皇帝说的话,真的算数吗?将领们会怀疑,什么苦肉计,需要把国家首辅的手剐成白骨,来试探一个三品武将吗?而他们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疑虑,他们只是上位者手中的刀,被握着刺向什么人,不是他们的选择,却必须在失败时承担责任。
纵然容谦说了皇上必然不究,但是叛国弑君之罪,就算放下武器也放不下心。如果燕凛站在容谦身边,站在护卫者身后说这一番话来表达,他们也一样会惊疑畏惧。但燕凛就这样一个人孤身来到他们之间,他的行动,已经让他的话有了最大的保证,令人无法不相信。这一席话让所有叛军,有一种逃出生天的狂喜。
这一刻,如果那满身鲜血,白骨触目,却威势凛然的容谦在他们眼中是神秘莫测,不可违逆的魔神,那眼前这坦然而立,神情温和的燕凛,就是慈悲无限救度众生的菩萨了。
燕凛微笑着凝视众将,安然道:“朕的京城,朕的皇宫,朕的生死,便交给你们了。”
诸将皆是一震,终于诚心诚意,拜了下去。无论这件事背后有多么诡异的真情,只凭这淡然的一句话,这位君主,已值得他们誓死效命了。
在后方,容谦得意扬扬用还保留着血肉的那只手,托着腮,正嘶牙咧嘴地笑。
不错不错,他教大的孩子就是不简单啊。不但这么快就恢复过来了,甚至能立刻看出,此时此刻不宜追究重处,只应安抚收揽。
他刚刚亲政,所有的臣下都在偷偷审视他,以期通过他的作为来决定自己的立场。燕凛因为对容谦过于意气用事,而给了野心家可乘之机,险些身死。
大变虽被容谦所定,但靠的是那没有人知道因何而来的风暴,以及容谦多年理政的积威。这些请罪的兵将,人人心中忐忑惊惶,此时只要有一点变故,或被有心人加以一丝刺激,就会再次引发纷乱。
燕凛适时的一番表示,不但把他自己的危机完全化解,还轻易收服几名从此忠心不二的将领。
刚才的局势完全因容谦而变,君王的存在感微乎其微,燕凛若不歇力振作,有所表示,在臣子面前,他君王的威信一旦与容谦的意志相逆,势将荡然无存。
而现在,他只轻易向前走了几步路,说了几句话,就把逆势扭转。燕国年少的君王,在亲政之后,第一次在他的臣子面前,展现他身为一个君主的胸襟气度。
容谦一边得意,又一边奇怪。
虽说这死小孩子表现足以打个高分,不过,正常人碰上这么恐怖的事,不是应该震惊,应该大叫,应该惊慌失措,应该精神崩溃的吗?看看那个史靖园,也算是个人杰了,还不是吓得目瞪口呆,连自家主子往叛军堆里走,都忘了阻拦。为什么他居然可以象没事人一样呢?
难道我就这么没有威慑力。
容谦低头看看自己右手的森森白骨,全身的淋漓鲜血,很郁闷地皱眉,这个形象应该很可怕的啊。
再说了,这小子明明很知道轻重,人家刚刚拿刀要宰他,他一转脸还能给人升官,为什么对我就是不肯高抬贵手呢?
全身又开始疼痛起来,容谦悄悄吸着冷气,在肚子里骂娘。
大地忽得轰然震动,不知多少马蹄声,脚步声,汇做洪流,一前一后,激涌而来。
还不见军队,只听声势,已叫人惊心动魄。
燕凛脸色微微一寒,还不及说什么做什么,王永兴脸色一变,一手抄住刚才弃下的武器,在燕凛身旁一跃而起。
“保护皇上。”随着王永兴一声令下,刚刚还叫着嚷着要杀燕凛的一众左军将士,一起执兵刃跳起来,把燕凛团团护住,看在知情人眼中,这种情形可真是诡异啊。
而刚刚从前街和后街分路赶到的右军和中军将士也无不面露愕然之色,在听到左军行刺皇帝之后,他们两支队伍,一支离得较远,赶来的速度快不起来,也就省心省力懒得赶死赶活了,另一支慢吞吞整兵,慢吞吞赶到,料着等来到时,大局已定,也就不必卷入风波中,稳立不败之地了。
可为什么,眼前看到的一切这么古怪啊,为什么明明要杀皇帝的人,倒一个个摆出为了皇上,甘愿拼死力战的姿态来。
两员主将坐在马上发愣,容谦站在后头叹气,唉,为什么,所有的惊险故事都一样,警察也好,官兵也罢,永远都是在大局即定之后才赶到呢?
燕凛却没有容谦的好性情,他冷冷一笑:“二位将军,好悠闲啊。”
二将方才凛然惊悟,滚鞍下马,三呼拜倒。
燕凛悠悠道:“很好,淳于化引兵做乱,朕性命危在倾刻,你们两军,护卫京师,守护朕躬,赶来得倒是真快。”
他语气平淡,话的内容却重若千斤,二将双双叩首请罪,一时皆无言可辩,终于明白,这个刚刚亲政的小皇帝,决不是位好应付的主子。
燕凛冷冷道:“你们的罪过暂且记下,待此番事毕,朕自会评看功过,以定赏罚。”
容谦得意地笑个不停,这小子表现越来越好了,知道上位者应恩威并施,才能让属下,即惧且敬。这一个下马威,应该让人明白,跟随这样的主子,不可再有三心二意的心思,只要遇事尽心便可。当然,现在这种状况,也不能随便罢斥手握兵权的将领。
随意的一句话,即说明了他们有罪,又留给他们无限将功折罪的空间,这场叛乱的善后处理足够他们攒足了劲来表现他们的忠诚了吧。
“立刻禁闭四门,全城警戒,百姓亦不可随意走动。”
“捉拿淳于化全族,彻查叛乱之事,凡与其过往甚密者,皆不可放过。”
“分兵保护京城百官以及宗室府邸,如今叛党未清,为了保护朝廷栋梁,皇室宗亲,各府人等,不许出门一步,以免为叛贼所乘。”
燕凛一道道发布命令,诸将皆一一凛遵。
“靖园。”
经过这么长时间,史靖园终于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了,听得燕凛一声唤,忙快步上前:“在。”
燕凛漫不经心地道:“朝中几位重臣,以及朕的叔伯兄弟们,都是我大燕支柱,任何一个人受害都是燕国不可挽回的损失。你亲自带兵,负责保护。”
史靖园哪里会不明白他的心思。这一场叛乱,出面的虽是淳于化,但背后一定有人。皇室宗亲,哪一个叔叔伯伯堂兄堂弟,有不臣之心?朝中的几大重臣,又有多少人暗中站在他们这一边了?只是,这件事太严重,燕凛不能明着追究满朝重臣所有宗室,只能借保护之名,将他们完全控制起来。
而在场虽有这么多人跪拜于地,可是燕凛真正能全心相信的,也只得自己一人了。
史靖园本应即刻应是,却又略一迟疑,想要回头看容谦一眼,又勉强自己忍住,不致做出这样让人侧目的动作来。
这里跪地示忠的人虽多,但若皇上与容谦冲突起来,哪一个能用得上呢,自己若走了,就真的只剩皇上一个人面对容谦了。
“靖园,去吧。”燕凛淡淡催了一声。
史靖园也知事关重大,多拖一刻,得到消息的人,就可能多出许多手段来。只得咬牙施了一礼,转头吩咐仅剩的两个手下,回宫调绝对忠于皇帝的御林军,又让王永兴分出一支军队由他负责,这才如飞而去。
燕凛淡淡挥挥手:“左军等会儿护朕回宫,中军和右军,去办事吧。”
众将同称遵旨。
燕凛这才回头,目光清朗明定,毫不回避地望着容谦,:“容相,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