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了诏命,卢东篱与风劲节一同返京。他们是受召而回的臣子,到了京城自是不能先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见驾了。
入宫赐宴受赏,等若干官样文章做完,赵王又特地将卢东篱召入内殿,亲询战事,停留了一个多时辰,卢东篱方得告辞出宫。
风劲节哪里耐烦干站着等他,早就寻了离皇宫最近的一处大酒楼,上去叫了好酒好菜,放开来吃喝。
他在边关被卢东篱拘管得紧,难得离了边城,可以自由喝酒,自是任性而为,放开量来畅饮。
等到卢东篱出宫来寻他,他已经喝得有了七八分醉意,身旁居然还多了个眉清目秀的唱曲儿姑娘,和两个中人之姿的酒家女儿侍酒。
卢东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两年共守定远关,见多他勤勉为国的样子,没想到,才一转眼,又露出这狂生旧貌了。
亏得自己还为他因出身不好未得内殿召见而暗中替他不平,他自己倒是在这里逍遥自在开来。
听着风劲节醉熏熏召他坐下喝酒,他也懒得理会,径自上前,付了酒帐,又开发了歌女酒侍,一把将风劲节拖了就走。
一来,他这两年也练了功夫,手劲儿大上许多,二来风劲节醉得有些头晕身软,倒也没有多大力气反抗他,三来,这两年风劲节也是让他拿着元帅的架子管得习惯了,也就摇摇晃晃得让他给硬拖下了酒楼。
卢东篱恐他喝醉了骑不得马,只得把他扶上自己的马,二人共策一骑同行。
风劲节本来也只是薄醉,在街上行了一阵,让那冷风一吹,酒劲散了许多,这才回过神来问:“我们去哪。”
“当然是去我家。”卢东篱没好气地道。
“去你家干什么?”风劲节脑子总算恢复清醒了,即时想要跃下马。
卢东篱哪里容他这般胡闹,一把死死按住他:“你在京里没有家,不住我家,难道还住驿馆不成。”
风劲节若硬要下马,卢东篱也拦他不住,只是也不好真的与他硬抗,只得笑道:“你们夫妻多久没见了,我何苦夹在里头碍事,害你们还要费心招呼我。再说了,你如今是朝堂新贵,回家用不了多久,登门拜访的大臣们,就能把你的门坎踏平,我难得出来清静自在,可没空闲在你家应酬无聊人物。”
卢东篱根本懒得理会他,总之即回了京城,便不容他一个人再去流浪晃荡。眼见着再拐过路口,就能遥遥望见处自己家门了。谁知道路口处,居然密密麻麻有四顶桥子,五辆马车,外加几十个穿着不同样式衣服的仆从,把个街道拐口都给堵严了。
卢东篱微微一怔,却见那人群一阵骚动,有人从桥子里,马车里,跳出来纷纷往这边奔过来。
隔着老远,就有人施礼,有人大喊:“公子。”
“公子。”
“公子,可见着你了。”
风劲节哈哈一笑,乘着卢东篱发呆之即,他一跃下马,迎了上去。
“朱胖子,两年不见,你又胖了不少啊。”
“李大叔,怎么样,最近又添了几房姨太太。”
“小明子,不错啊,当年我的小小书僮,现在已经是一方大财主了。”
他笑着同众人略略打几声招呼,便回头一拉也已下马的卢东篱,笑道:“我来介绍,这是以前我做生意时的得力助手,如今啊,可都家财万贯的有钱人了。这位朱大老板,京城里的钱庄有一半是他家开的,这位是李老板,手里头管着咱们全国三成的绸缎庄呢,不过,最出息就是小明子了,当年他还是我的书僮,如今,京城里,最大的青楼,最红最漂亮的姑娘,都在他手上呢……”
他笑咪咪一个个解释说明了一番,复又一指卢东篱:“这位就是我的顶头上司,卢大帅了,对了,小明子,可得把卢大帅给我好好记着,以后,他要光顾你的生意,一定要给他打对折。”
众人一边给卢东篱行礼,一边哈哈大笑。
那位京城数家青楼的大老板,更是满脸笑容地连声应是。
卢东篱气得不轻,当着旁人的面,又不好太过发作风劲节,只得恶狠狠瞪他罢了。
这帮子人同卢东篱见过礼,打过招呼之后,复又围着风劲节说话。
“公子,这几年可好,我们一直挂念着你呢。”
“是啊,受公子这么大的恩义,却总也不能相报,知道公子在边关杀敌,却也帮不上公子的忙,我们真是惭愧。”
“这回听说公子要还京,我们大家都约齐了来聚聚,也不知道公子会住在哪里,只是猜测公子与卢帅交好,必会来卢帅府中做客,便特地来这里守着。”
“公子,在听雪楼,我们已叫最好的厨师备宴了。”
“小明子早下令了,他手上最红最好最漂亮的几个姑娘,今儿全都不许接客应局子,只专心候着陪伴公子呢。”
“我知道公子闲了也爱写写诗做做画的,为着公子雅兴着想,我也发贴子请了京城几个名士才子做陪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极是热闹。
说着说着又有人对卢东篱发出邀请:“卢帅可否赏脸,不弃我等商人卑微,与我等……”
“得了得了,人家多久才回家一趟,哪有空应酬你们。”风劲节不耐烦地打断他们的话,笑对卢东篱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一个人在京城里孤单寂寞,现在你看到了……”他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我这种人,到哪里都是热热闹闹,众星捧月的,你就不必替我操这份闲心了,快去吧……”他抬手向前一指“嫂夫人在等你呢。”
这时,随着一众商人聚到风劲节身旁,他们的仆人也大多走近,前方被堵的路口复又通畅,让人可以一眼就看到那一处小小宅院前,怀抱幼儿,静静站立的女子。
那个一向不爱华妆的女子,今日一大早,就特意穿上了家中最美丽的衣裳,对着镜子,细细描好了眉目,梳好了发髻,便在这清寒晨风中,首等待她的丈夫。
明知道夫君纵归,也必须先行入宫复旨,明知道这一入宫门,还不知会耽误到何等时刻。可是她,却仍然要这样亲自守在门前,只为了能最早看到,夫朗归来的身影。
她在这里静静地守候了多久,所以寒风渐渐吹乱她的发丝,所以胭脂渐渐失了颜色,然而,她依旧只是安静地等待。
因为一群不知来历的人,牢牢地拦在了路口,所以,她错过了看到夫君拐过待角,出现在长街尽头的第一眼。
然而,看到她日夜思念的丈夫被围在一群陌生人之间闲说叙话时,她也没有急燥,没有呼唤,更没有走过来插话,仍然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前,等待着她的夫君处理其他的一切事务。这个温婉女子抱子而待的身影,在这长街尽头,映着远方的青天白云,尽是安静美好地如同一幅画
在风劲节伸手一指后,卢东篱抬眼间,便见着了苏婉贞,见着了自己分别多年的妻子。
他在街头,她站街尾。
他看不清她的容颜,只是觉得,那美丽的衣裙在寒风下飘舞,显得人有些伶仃,想是这短短不到两年的时光,她已清减了许多。
眼睛忽得一酸,便再也不忍从妻子身上移开目光。
身后有人轻轻一推,还是那懒洋洋淡淡的笑语:“去吧。”
“劲节,你……”
“放心,我与他们聚过闹过逍遥享受两天,自会来拜访的。”风劲节漫不经心地笑笑。看着卢东篱终于没有再回头地向前行去。
想是近乡情更怯,近了亲人怯最深吧。
这位连陈国大军都不怕的元帅大人,走向结发的妻子,也是这么一步一拖,慢慢吞吞地。
他的武功高,眼力自然好,虽然隔着整条街,却还是可以看得到,那怀抱孩子的少夫人,在清风中微笑。
那美丽的笑容,在脸上绽放,在风中绽放,笑意就这样随着丈夫的接近,一点点满溢到眼眸深处。
他看到,卢东篱终于走到了妻子身旁。他们低低说了几句什么,卢东篱伸手,为柔弱的贤妻,理了理额头散发。复又接过妻子怀中那粉妆玉琢的孩子,有些手足无措,却又异常珍重地呵护在怀。
这一刻,他们眼中都有笑意,这一刻,照在他们身上的阳光都是温柔地,让他们的衣襟发丝轻轻飘舞纠结在一起的清风,仿佛也是带着笑的。
他们就那样自自然然携了手,正要往那宅院中去,这一刻,卢东篱忽然抬头转眸,似要往这边望过来。
然而,就在卢东篱的视线看过来却还没有看到的这一刻,风劲节已是朗朗大笑着转身,拍拍他旧日书僮的肩:“走吧走吧,我都快等不急了,小明子,你替我选的,如果不是真正的绝色美人儿,瞧我饶不饶你。”
众皆大笑应是:“是啊是啊,咱们盼今天可盼得眼都穿了,咱们明大老板替大家挑的姑娘若是不够漂亮,公子你饶他,咱们也不饶。”
是为了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的快乐吧,所以他们的笑声,他们那放肆的交谈内容,响亮得满街俱闻。
那些华贵的马车,奢华的轿子,载着这座京城最有钱的一干人等,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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