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凉如水,月光如银。
早已废弃的左相府,一如往常干净整洁。
花园中依旧是精心栽种的芍药,开得正盛,纯洁的白,高贵的紫,都仿佛左相的人品。高洁、端庄,永远不失品性。
房中依旧是淡淡的宁神香,青烟淡淡缭绕,香味静静沉淀。就连书桌上的笔墨纸砚,也无一不是左相大人用惯的紫毫和端砚,笔尖静垂,墨汁散香。
只是,太静。整个宅子都太安静,没有丝毫的生气。整个相府只有两个人,此刻也只是站在园子里,不说,不动。
史靖园此刻静立于园子的一隅,看着自家主子在园中静静地看花。芍药,又名将离、离草,是否左相大人也曾料想会有这样一天,早早便将这命运种在了花园里,待到时刻到时,便飘然而去,此刻平添九重阶上那个人的烦恼哀愁?
史靖园至今还记得两年前的变乱。明明是被绑在校场上凌迟的那个人,最终却带着天人之姿,以神鬼莫敌的强大站在了诛杀他的主君身前。纵使是血肉纷飞,纵使是满身伤痛,纵使是残疾缠身,他也还是那样站在了皇帝的面前,给他挡下所有的攻击,三言两语之间,替他化了所有的危机。
史靖园曾不止一次地想:那个人,他真的是人吗?他的睿智,他的冷静,他的强大,不得不令人怀疑,他真的是人吗?他真的不是从天上一不小心失足掉下来的神仙?
但是那个人他也会血肉离体,他也会痛得龇牙咧嘴,他也会生气发火,他也会黯然神伤,他甚至像小孩子撒气一般将皇帝按在腿上狠狠打一顿屁股,会有这样的神仙吗?
史靖园担忧地看了一眼安静的燕凛,此刻他仿佛已完全落入了自己的思绪中,他不敢也不想去打扰。
两年了,容谦像人间蒸发了一般,空余燕凛全天下疯狂地寻找,每每站在左相府中伤神。他在左相府里看那容相生日时他亲手和容相种下的芍药;他在左相府里看小时候容相为他做的小秋千、小吊床;他在左相府里看盛过他给容相做的点心的食盒……熟悉的东西,每每惹起他的思绪,终究是一场消黯,永世无言。
这些东西,他都以为容相舍弃了的,容相不在乎了的,容相早已在时间的长河里遗忘在记忆的角落里吸灰了的,可现在才发现,原来,和自己有关的东西,容相原来都那样珍惜的收藏着。原来……错的一直是他!
史靖园看着燕凛静静站在园中遥望苍天圆月,看着他的手心一点点握紧,再也松不开来,低低便垂下了眉眼。他现在能够为燕凛做的,也只有在他想念的时候,陪着他来左相府看一看,站一站,任凭他每次来,都用尖利的刀在心里多划一道伤口。
容谦消失的那日,史靖园刚遵从燕凛的指示将那一干该看护的该监视的该处理的通通处理好,紧赶慢赶赶到御书房,得到的命令就是“任何人不得靠近”。他在门外踱步、担忧、着急,不知道两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容谦虽救了燕凛,但是面对一个用凌迟之刑赐死自己的君王,难免他不会有怨恨;容谦虽然因凌迟而受伤,然而校场的强悍也还是令他心惊,若是容谦要对燕凛做出什么,燕凛是断不能回击的。
一炷香、两炷香,史靖园在门口越来越心急、越来越忧心,此时若是石子地能够反映出他的心态,那定是早已被磨平了。
整整等了一个时辰,史靖园再不敢等下去,狠狠心一招手:“跟我进去!”王总管赶紧拦了他:“史世子,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靠近。您还是遵旨吧。”
史靖园眼一瞪:“皇上和容谦在书房里已呆了这么久,该说的也都说完了,别忘了,容谦还是有罪之身,他的凌迟还未完!若是皇上此时有什么,谁担待得了?!若皇上怪罪下来,我一力承担便是!”史靖园是燕凛第一信任之人,此时一喝,更是自有他的威信。
既然都有人将罪责揽了,王总管也便不再阻拦,任史靖园带着一干下人进了御书房。史靖园此刻已不在乎燕凛会不会怪罪了,他在乎的是燕凛的安全。虽然是容谦将自己安放在了燕凛的身边,但是他认定的主君只燕凛一个,生生死死,他便只有这一个主子。
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习武,一起密谋策划,一起悄悄推翻容谦的政权,一起放眼天下。他看着燕凛长大,他看着燕凛成熟,他看着燕凛苦痛,他看着燕凛欢乐,他幼时曾对燕凛说过:“靖园会一直保护皇上,就算是死,我也一定护得皇上周全!”而长大了的燕凛也曾直视他的眼眸,带着浩然气势说:“靖园!朕做多少年的皇帝,你就做多少年的大官!是你和朕一起走到这里,朕便会和你一起走下去!”
燕凛是他的君上,是他的主人,更是他的伙伴,他的弟弟,他这辈子都会尽力保护周全的人。史靖园心里清楚,此生自己存活的价值,便只有燕凛。他曾经发过誓,他会护得皇上周全,替他分忧解难,在他孤独的时候陪伴他,无论多难都不离不弃!
几乎是脚不点地地直直冲向书房,顾不上君臣之礼推开了御书房的门,室内却只有燕凛一个人的身影。此刻他趴在软榻上,一动不动。
史靖园心里一凛,自是飞身扑上前:“皇上!你怎么样?皇上!!来人!快传御医!”
燕凛脸色苍白,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总是红艳的唇此刻也褪了所有的颜色。知他受了伤,但不清楚伤在哪里,万般惊吓自责懊恼下,饶是史靖园总是睿智冷静,此刻也方寸大乱,除了宣太医,竟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容谦贼人!他竟然真的伤了燕凛!早知道他就不要做那么乖的臣子,直接无视燕凛的圣旨闯进来守在他身边,他也许就不会受伤了。史靖园此刻咬牙切齿,真恨不得把容谦捉回来再凌迟个几遍!
“靖园……”一声低呼让他低下头去,看见燕凛已慢慢睁开了眼看着他。心中一喜,他赶紧单膝跪地:“臣护驾来迟,请皇上降罪!”
燕凛却不理他,向周围急急地看了一眼便紧紧抓住史靖园的袖子:“靖园!容相呢?容相到哪里去了?!”史靖园惊讶抬头,看到的却是燕凛震惧惊怖的表情,乌黑的眼瞳里散发出的都是孩子一般的茫然恐惧,一如当年那个被容谦冷落时,抓住自己一遍遍询问的无助的孩子。
然而他也只好回答:“这个……微臣不知。微臣抗旨进来的时候,就只有皇上您一个人在这里,并无看到容谦身影……”话没说完,燕凛紧紧抓着他的手便滑落在了榻上,史靖园心惊,却不知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该做什么。
燕凛脸色惨白,眼瞳里水汽氤氲,嘴唇颤抖着喃喃:“他还是丢下我走了,他还是不原谅我了,任由我认错,我求他留下,求他不要走,他都不理了。我知道我错了,为什么?为什么他连改错的机会都不给我?为什么?!”
一声声的恐慌惊惧,一声声的悔恨掏心,一声声的苦痛哀愁,却都唤不回那个最重要的人了。那个人,已抛下他远去。
容相,走了。
史靖园看着他这副样子心疼,却只能轻声喊他:“皇上……”他一直都知道,容谦在燕凛心中的地位,他一直知道,无论是儿时爱他敬他如天神,还是渐渐长大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容谦始终占据着燕凛心里的全部位置。他的一举一动,都是燕凛关注的对象。
小时候他敬容谦如天神,将容谦视为天下间最为重要的存在。他依靠容谦,他相信容谦,他亲近容谦,容谦在他的心里,是他的亲人,是他的恩师,是他的保护神,是他最为得力的臣子。
长大了,容谦开始疏远他,开始怠慢他,开始不在乎他,开始控制他,制衡他,他委屈,他惊惧,他恐慌,他伤心,最后终于被逼得放下了所有对他的好,所有对他的恋,全心全意对付他,招架他,对抗他,将他从三十三天打入十八层地狱。然而,这一次的任性,却让他自己也落入了那暗无天日的地狱。
看惯了他的君王气势,看惯了他的雷霆手段,此刻他再次回到多年前的无助少年,史靖园除了心疼竟然找不到话说。他能怎么说,他又能说什么,容谦一走,再无人能疗燕凛的伤。
等到燕凛昏睡过去了,御医才敢上来诊断。得知燕凛的伤竟是屁股上的外伤时,史靖园简直哭笑不得。他还不知道原来容大相国竟然有打人屁股的癖好,而且他居然打的还是皇帝!
昏睡了一个晚上,发呆了一个白天,一天一夜里,燕凛不说不动也不吃不喝。史靖园看着,陪着,忧心着,却终究是拿不出往常的精明干练。连他也无法接受的事,他又如何去劝得燕凛放下?说皇上你是为了天下安康百姓福祉,说皇上你做的是对的,不对的是容谦,还是说那样的乱臣贼子不值得皇上你挂心?其实可以巧舌如簧说出多少的说辞,只是不愿意虚伪地欺骗自己罢了。容谦之于他,之于燕凛,都是特别的。
一天一夜之后,燕凛仿佛在身体里多出了一些什么,一反之前的无助脆弱,该处理的,该决断的,一样不差,一样不错。朝照上,奏折照批,精明干练得一如往常,甚至做事方法手段比以前更加谨慎圆滑,让史靖园不禁产生了他出现幻觉的错觉。他召见封长清入宫,不知道问了些什么,那日的黄昏,就带着史靖园去到了左相府。
他就那样逆光站着,看着园子里的芍药缓缓说着:“芍药被称为花相,这些花是我在容相30岁生辰的时候送容相的,我都已经不记得了,可这些花却还长得那么好。”史靖园知道他不用“朕”字的用意,便也不打断,只静静听着。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容相说了,让我做个好皇帝,做个快乐的人。容相用他自己成就我的名声,容相用他的未来成就我的成功,容相想我当一代明君,既是这样……朕必不负容相所望!”
那日之后,燕凛理政更是勤奋,勤奋到史靖园觉得燕太祖燕离也不过就是如此了。他少时陪燕凛读书,读到祖先燕离创建燕国的历史,两人总是深深钦佩。钦佩太祖的宏图大志王侯风度,钦佩方候惊世才华智勇双全,也惋惜过方候的英年早逝,却从未理解过方侯过世后太祖奋起的原因,没有理解过太祖的伤痛和惊悔。然而,燕凛终是理解了,那样一个你亲近你爱的人永远离开后,会是怎样的痛彻心扉,又是怎样的悔不当初。
祖先的心痛,却在他读了史书十年后才懂。
凉风吹过,史靖园从自己的思考中回过神来,见燕凛仍是站在园中发愣,终于还是忍不住上去将手中披风披在燕凛身上:“皇上,夜深了,风凉,回宫吧。”燕凛也不说话,只缓缓一点头,声音有一些嘶哑:“回宫吧。”
回宫去,回到那个巨大的牢笼,回到埋葬了他和容相亲近的坟墓,回到永远都无法挣脱的悲伤痛悔,一生一世,在那里看尽所有的苦乐,在那里享尽所有的孤独,在那里理解祖先所有的心境。按照容相想的,去建立一个强盛的时代,去做一个百年难见的明君,去开创属于燕凛的国度。只是,再也没有真正的燕凛,那个燕凛已经死了。
死在了对容相的误解中,死在了一点点的仇恨中,死在了知道所有真相后的痛悔中,一夜之间生了华发,一夜之间突然长大。
他回不去了,回不到看到容相便会开心,抱着容相便能满足,有了容相就可以放弃全世界的过去。他长大了,而容相离开了。他的世界里不再只有容相,他不再只肩负让容相满足的任务,他的脑子里不再只有容相的笑容。他要掌控所有的线网关系,他要掌控天下的大局,他要肩负天下万民的哀愁苦乐。
从此不再有燕凛,只有皇帝。
两人走在宫里,一前一后,安静无言。蓦地,燕凛停住了脚步,转身问了史靖园一句:“靖园,你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是什么时候吗?”
史靖园笑了:“皇上,微臣自然是记得的。”不仅是初次相遇,就是一起长大的点滴,他都是记得的。
燕凛看着他的微笑,不禁埋下头微微一叹道:“朕的身边只剩你了……”史靖园一听便愣在了那里,只看着燕凛的背影渐渐走远。那挺拔的身姿,又岂是看到的那样潇洒,他的双肩上,又承担了多少不可承受之重。
史靖园抬头看了看天空的明月,思绪不禁飘飞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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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史靖园第一次见到燕凛那日正是夏日里难得的阴天,意外的凉爽。没有了往日的酷热,没有了往日蝉叫的吵闹,那个日子里的清风,吹拂得人的心里那样的舒服,一如命运的相遇。
北靖王带了史靖园进宫见驾。史靖园第一次进宫,便也带了不少的新奇,左看右看,小脸上满是兴奋和好奇。皇宫就是不一样!好大好气派好漂亮!什么时候,他才能够进到这里来陪伴皇上,做个史书里的忠臣能臣呢?他也要像那些王侯将相一般,赴边关,斩贪官,用一己之力撑起一片湛蓝的天!
想着想着,小人儿有些沉浸于自己的幻象,甚至兴奋得有些蠢蠢欲动起来,走路也不甚安分了。
走到御花园里,史靖园便听到了清脆的童音正带着丝丝委屈和哀求:“不要!燕凛不要容相出宫!容相,燕凛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容相您生气,您罚我写字、背书,我一定会改的,我不会再惹容相生气的!不要把燕凛一个人丢在宫中!”
一个温润柔和的声音叹气说道:“皇上,臣说过多少次了,您要说‘朕’,不能总是我我我或者自己称呼自己的名字。您已经不小了,也是臣该守好君臣本分的时候了。若是臣现在还是住在宫里,难道皇上想要群臣说臣不知尊卑礼仪,不知廉礼羞耻,妄图控制要挟皇上吗?皇上想要臣背负不忠不义的名声吗?”容谦看着拉着自己袖口哀哀乞求的孩子很没辙,却还是狠下心拒绝孩子的请求。
史靖园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皇上是什么样子,然而带路的王总管却适时停了下来,静静等待容谦和燕凛的谈话结束,于是任凭史靖园把自己的脖子拉成长颈鹿也无济于事。于是史靖园的心像被一只手挠着,有些痒痒的,有些迫不及待了。
清脆的童音再度响起,此刻已带了隐隐的哭腔:“容相!我……朕……朕知道容相绝不会要挟朕,朕更不会让大臣说容相不是!朕会乖乖的,朕会听容相的话!容相你不要出宫好不好?”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是低不可闻。
容谦看着眼前沮丧的小人儿叹口气,这个孩子还是太过依赖他。如若还是像前几世一般心软放纵,又如何能让他成长为一代明君?这个孩子是他到目前为止遇到的最勤奋最用功,也是最有明君气象的孩子。如何能够再次让自己的心软,毁了这样一个钟灵毓秀的人儿?他是苍鹰,不往悬崖下丢,总是飞不起来的。
他于是对着小小的燕凛说:“皇上,臣知道皇上的心。但是,皇上长大了,能够独当一面了,臣若是还住在宫中,朝上的大臣们该如何看待微臣,他们难道不会说微臣妄图挟天子以令诸侯?皇上能够下令不准任何人说臣的不是,但是众人攸攸之口,又岂是可以禁止的?罢罢罢,臣便用臣的名节来换吧,纵使有一天臣因为‘乱臣贼子’的名号而被群起攻之,攻而杀之,那都是臣的命……”言语间脸色极是黯淡,仿佛那悲惨的日子近在眼前。
话未说完,便听那童音急急打断了他的话:“容相!朕……朕答应你出宫!但是,容相能不能每天都进宫看看朕,陪朕说说话?朕会乖乖的,容相你来陪陪我好不好?”声音仿佛小猫一般,温顺而柔弱。
容谦忍不住在心里得意地偷笑,他就知道这个孩子舍不得他名节受损的,他一向懂事,这也是燕凛最让容谦喜欢和骄傲的地方。于是他终于温言哄埋着头的燕凛:“好,只要皇上每天都好好学习,臣保证每天下了朝,都来陪着皇上!”
“容相要说话算话!容相你要记得每天都来陪朕!”燕凛急急拉了他的手向他要保证。
“臣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皇上只要好好地做了窗课,认真地学习,臣便每天进宫陪伴皇上,这样可好?”容谦尽量柔了声音哄他。
“嗯……”燕凛虽然要到了容谦每日陪伴他的保证,却还是为了容谦出宫的事郁郁寡欢,小嘴翘得可以挂油瓶了。小孩子的喜怒哀乐就是那么明显,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说实话,容谦自己也很舍不得将小小的燕凛一个人丢在皇宫中。这个孩子是他从襁褓中便开始带的孩子。从前是因为旧势力未清,燕凛实在又太小,不放心将他一个人丢在宫中,才力排众议,坚持进宫陪伴他。
夜里他将燕凛抱在怀中,一边哄他睡觉,一边蘸了墨在折子上写下批注;白日里他又一点点地哄了他吃饭,止他哭逗他笑;长大了,是他扶着燕凛的双臂,握住柔嫩的小手,带着他一点点地跨越出生命中的每一步;到了他要握笔看书的年龄,又是他把了燕凛的小手,教他握了笔蘸了墨,写出生命中的第一个字……和这个孩子形影不离太久,此刻要离开他也舍不得,但是终究不得不出宫。皇上已长大,他这个权臣再呆在宫中,于礼不合,更是有着控制皇上的嫌疑。
正待再哄,听得王总管来报:“皇上,容相,北靖王带世子进宫见驾!”只见燕凛马上抬手抹抹小脸,立时坐得笔直。容谦看着燕凛的举止很满意地点头笑,他家的孩子就是好!虽然还小,却懂得分轻重缓急,懂得保持皇威浩荡,能够控制住自己的喜怒哀乐,果然是当皇帝的好材料啊!
见燕凛准备好,容谦朗声道:“请王爷和世子进来吧!”王总管便带着北靖王和世子进了御花园见驾。史靖园这才看到了燕凛。御座上一个小小的孩子,粉雕玉琢,大大的乌黑的眼睛带些氤氲的水汽,脸颊上红红的两团红晕,婴儿肥的小脸蛋,看起来非常可爱,但是神色里却略见委屈。
“微臣叩见皇上,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北靖王跪下向燕凛行礼,史靖园见自家爹爹下跪,才赶忙毫无章法地跪下去依样画葫芦地向着燕凛磕头。原来皇上这么可爱啊,心里有了这个认知,史靖园忍不住悄悄抬头再次看燕凛。
“史爱卿不必多礼,平身吧,王公公,给王爷看座。”燕凛稚气的声音却老道地发布着命令,容谦在一旁托着下巴笑得跟朵花似的。北靖王站起来后,才向着一旁的容谦抱拳:“容相近来可好?靖园,快给容相行礼!”
这是容相?这就是传说中的左相容谦?容相的大名,他已不知道听自家爹亲说了多少遍。容相掌控朝政,将燕国治理得井井有条;容相虽然年轻却文武双全,天下难有第二人;容相是天佑大燕,派来辅佐新皇的不二人选;容相是天下间最了不起的人。既然连父亲都毫不掩饰对容相的赞叹之情,史靖园一个孩子,自然是盯了容谦眼都不眨一下地看。这样的大英雄,不多看几眼,以后若是没机会看到,忘记了容相长什么样子可怎么办?
虽然看得眼睛都直了,但是家教良好的史靖园还是没有忘了保持礼仪,便规规矩矩跪下,规规矩矩向着容谦磕了一个头:“靖园叩见容相!”
容谦看着清秀懂事的史靖园微笑道:“世子快请起吧!”史靖园的态度规矩,又眉清目秀,一看就是个好孩子。容谦此刻不禁又泛滥出一些爱孩子情怀。
知道此刻燕凛心情郁闷,于是容谦笑着对他说道:“皇上可愿和史世子过去玩儿?”“可是今日的窗课朕还没有写呢。”不好好完成窗课,容相可就不会进宫来陪他了!
“不碍事,今日就和史世子好好去玩玩吧。你们年纪相仿,正好可以玩到一起去。”“谢容相!”燕凛毕竟小孩子心性,听到有这个玩伴可以陪他玩,自然是开心的,拉了史靖园便往外跑去。
跑到宽宽的庭院中,燕凛看着史靖园乐得眼睛都眯起来:“靖园!快来陪我玩打仗游戏!”说罢便开心地拿起容谦做给他的小木剑是模是样地挥舞起来,嘴里还大喝着:“罪恶滔天的敌将,还不在朕的面前束手就擒!”
史靖园看了他笨拙的样子忍不住想笑,圆滚滚的一个球,还偏偏机灵可爱,拿了一柄小木剑便装作大将军。于是他忍不住走上前去,对燕凛说:“皇上,剑不是这样握的,该是这样。”将手握在燕凛的小手上,调整了他握剑的位置,史靖园像个小老师一样,带着燕凛软软的小手,在空中呼呼地挥舞着剑。
“靖园!你会使剑么?好棒啊!容相都不肯教我用剑!”燕凛看着史靖园在庭院中将剑使得剑花翻飞,很是华丽无双,不禁啃着指甲流着口水眼巴巴地看着羡慕起来。他也想学武,他也想成为一个武林高手,那样他就能用自己的双手保护容相了!
史靖园将木剑背在身后单膝向他跪下:“皇上,容相定有容相的思虑。皇上如今尚且年幼,恐怕是容相怕皇上伤了自己。以后,皇上的周全,由靖园来保护!靖园会好好练武,好好地保护皇上!”
燕凛听了很是高兴,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拉了史靖园的手摇啊摇:“靖园!你要说话算话!以后你要经常进宫来陪朕玩!嗯,不过要在朕做完窗课之后!要不朕做不好窗课,容相会生气,容相生了气的话,就不会进宫来陪朕了!”
史靖园也很是高兴地点头:“好啊!皇上在朝堂上理政,靖园就帮皇上去打边关,把威胁我大燕的敌人全部打跑,让他们再也不敢来冒犯我大燕天颜!”一番话小人儿说得很是气势无穷。他抬头挺胸,闪亮的眼底尽是王侯傲气!
燕凛也点头:“好啊!朕做皇上,靖园就做大官,我们一起保护大燕的子民,让大燕风调雨顺,让大燕的人民都安居乐业!”
北靖王看了小小的燕凛,不禁笑道:“皇上如此年纪便有如此宏图大志,实乃我大燕之福啊!”明明是小孩子一个,却懂得要去承担身为皇帝的责任,也许他还弄不大清楚他要怎么做,然而他却能够清清楚楚地认识到这份责任的存在。北靖王看了看含笑看着两个孩子却不发一语的容谦,心里暗暗叹:能够将皇上教导得如此成功,容谦,他到底是何许神人?
容谦却没有心情去理会北靖王的心情,他只知道,此刻那里的孩子,笑脸是那样灿烂而惹人疼爱。那不是他的主君,那不是他模拟的对象,那是他的孩子,天下间独一无二的孩子。
他虽然不是完美的,然而在他的心中,这个孩子却是这世间最重要的存在。此刻,模拟算什么?成绩算什么?能够在这里,听着那个孩子清脆如铃的笑声,能够看见那个孩子灿烂如阳的笑颜,还有什么是重要的?还有什么是要追求的?燕凛的幸福,不是比什么都更加重要吗?
容谦嘴角含笑,站在树荫下静静地看着两个打闹的孩子,比阳光还灿烂的小脸,听着两个孩子稚嫩却壮志满怀的志向,比银铃还动听的笑语,心里的愉悦便那样一点点一滴滴地渗透到心底,便忍不住从脸上到眼底,都是满怀的笑意了。那样的愉悦温柔却又光辉夺目,便是看一眼,此时的容谦也让人觉得仿佛是天神下凡那般的慈悲满怀,普度众生了。
那个午后,庭院中孩童嬉戏欢笑的场景,左相容谦柔和注视的眼神和发自心底的愉悦微笑,成为北靖王此生所看见过的最美的风景,而那短暂的时刻,也是他最觉得心底柔软幸福的时刻。
仿佛水墨画,一笔点下,便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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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这日正值盛夏,天气炎热,那种闷热简直要让人透不过气来一般,园子里的蝉竟也无声无息,怕是已经热得晕过去了吧。此时偌大的北靖王府,竟也是安安静静。为什么?北靖王爷此刻正在火头上,谁敢再多说一个字,多做一个动作?
王府中厅里,北靖王已是气得脸都红成了紫色,摔了一地的杯碗瓷器无不反映出此时王爷那到达沸点的怒气。王妃站在一旁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自家王爷根本不给她开口的余地,她便连求情都无法,只是担忧地看着那跪在中间的小人儿。
这便是王爷发火的罪魁祸首了。史靖园此刻倒是终于乖乖地跪在了中厅,收敛了所有的调皮。
“哼!你倒是长进啊。居然能够将先皇御赐的宝剑拿到府外,不但将我的话当耳旁风,你还居然跑到酒楼去打架!还有六福!”他一声断喝,跪在角落里抖得跟筛糠似的史靖园的贴身奴仆便哭腔大开:“奴才知错了!奴才没有拦着世子,奴才带着世子出府闯祸,再也没有下次了,王爷饶命啊!”
“你还想有下次?来人!给我拖出去打一百大板!”命令一出六福更是哭爹喊娘地请王爷饶命。一百大板啊,打下来哪还有人命啊!哎哟我的祖宗啊,你真是害死我了!
“爹!”史靖园一听自己的贴身小厮要挨一百大板也急了,忍不住开口求情。要出去的是他,六福是下人自然是要听主子的话,这一百板打下去,六福还有命么?
“都是孩儿的错!您就罚孩儿吧,六福只是听孩儿的命令而已,求爹收回成命!”
“哼!你不用急着要罚,我有的是账和你算!”史靖园只好低头闭嘴,只看着被拖走的六福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只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母亲。王妃收到儿子恳求的眼神,只好开口道:“王爷,把所有的错都让下人替靖园挡了,恐怕他会更加有恃无恐,但是下人不拦着主子就是有错,为了以儆效尤,折半就好了。”
北靖王于是哼了一声:“还不快拖下去!五十大板!给我狠狠地打!”靖园只好泪汪汪地看着六福被拖下去,但是他也知道这是父亲能够让步的最多。
“史靖园!你给我跪好!你不禁擅自妄动先帝御赐宝剑,还带出府,本就是大错,你居然还跑到酒馆里惹是生非,让下人打了别人一身的伤,闹得整个市集鸡飞狗跳!你哪里还有一点身为北靖王世子的自觉?简直就是一个祸害!”北靖王细数他的过错,本来稍稍平复的怒气又腾地升腾起来。
“那是因为那些混混每次都跑到酒馆去敲诈勒索,所以孩儿为了为民除害才去教训他们的。”史靖园忍不住为自己辩护。
“你还敢狡辩?给我到院子里跪着!我不发话,不准起来!”史靖园一听只好哀叹着走向被太阳暴晒的院里跪着。被太阳这样晒着,史靖园忍不住羡慕被打五十大板的六福。至少五十有个边,打完了就可以去休息了,哪像他,现在跪在太阳底下暴晒,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两个时辰后,史靖园只觉得自己全身骨头都散开了,不禁后悔去为民除害了。被晒得口干舌燥,晕晕乎乎,他直想晕过去算了。可是偏偏学武的身体晕不过去,而若是装晕的话他确定自己会死得更惨。
“王爷,靖园都跪了两个时辰了,他才不到八岁,这样的惩罚也够了。”王妃心疼自家儿子,开始不断地做说客。“哼,不好好罚一次,他会越来越无法无天!王妃你不要替他求情!”
“若是我为世子求情的话呢?”一个温润清朗的声音穿破了空气而来,北靖王抬头便看到了便装的容谦含笑站在厅外,不禁一惊便相迎而出:“容相大驾,请恕本王未曾远迎贵客!”
虽然北靖王贵为王爷,但是容谦是当朝左相,朝中一切决定权都被这个看起来温和无害的青年握在手中。先皇驾崩时乱成一团的朝纲,在经过短短六年便被容谦治理得井井有条。他的雷厉风行,他的权术手段可见一般,便是北靖王见了,也要客气一番。
容谦一身青衣,儒雅中更显清朗风骨。他含笑向着北靖王一揖:“是容谦冒昧拜访北靖王府,还请王爷恕容谦无礼。”他嘴里虽然这样说着,脸上神色却半点不见因唐突而抱歉的神色。
“容相大驾敝府,不知有什么指教?”北靖王知日理万机的容谦出现在自家王府中决不是无事过来串门,更不是饭后散步散到这里来的。
容谦也不答,只笑着说:“刚才从厅外走来,发现世子跪在院里,可是做了什么错事受了罚?”他看史靖园已摇摇欲坠的小身子不禁叹气,体罚啊体罚,他最恨的就是体罚!这明明还是个孩子嘛,干嘛罚这么狠?小孩子不听话,顶多打几下屁股了事嘛。古人为什么就那么喜欢体罚?
他虽在心里拼命腹诽体罚的不好顺便骂骂这暴力的北靖王,但是脸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的微笑。北靖王叹口气道:“让容相看笑话了。犬子顽劣,因而罚之。”
容谦摆摆手笑道:“据容谦所知,世子素来聪明上进,明事知礼,更是文武双全。今日之事,恐怕也是有些误会吧。世子在外跪了恐怕有两个时辰了吧?他还是孩子,这等惩罚已然够了。罚得重了,对世子的身体也不好。我看世子也已悔改了,便请王爷看容谦薄面,勿再责怪世子了。”
既然容大相国都开口求情了,北靖王也不可能再坚持自己的惩罚,只得差人去叫史靖园进来。
容谦自然地坐下,拿过下人奉上的茶便开始悠哉地喝,可怜了北靖王不断地察颜观色在心里拼命揣度他到底所来为何。史靖园在市集里闹的事虽然不大,但是容谦正关注他,于是便也知道他做什么好事闹得鸡飞狗跳。
看着小人儿被下人扶着一瘸一拐龇牙咧嘴地走进来,一进来便要跪下给他行礼,他那本来就心疼被虐儿童的心理瞬间爆发,挡住要下跪的双腿,反而将史靖园揽到自己身边召下人给他冰敷膝关节。
容谦见孩子崇拜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在自己脸上流连,便笑道:“世子今日为何被王爷责罚?”一听到容相问自己的祸事,便是史靖园也低了头不说话。虽然他觉得他是为民除害并未做错,但是这样惹父亲大怒的事情还是不让容相知道的好。容谦看着他笑道:“世子并未做错,错就错在……”
史靖园一听,咦?自家爹亲气得要死的事情,居然容相就这么三言两语平淡地就带过去了� ��还说他没做错?愕然一抬头,看见的便是容谦云淡风轻的笑容。那种笑容,看淡一切,看开一切,潇洒淡然,让人的心瞬时安静下来。
容谦无视旁边众人缤纷的脸色继续笑着说:“动机是好的,就是手段太差!要教训街头霸王也要讲究策略,世子的方法未免用得太笨!回去好好想想,下次如何能够又教训人又不把祸事揽到自家身上来。”
一番话说得北靖王摇摇欲倒,他在这里拼了命地教育自家儿子,容相倒好,反而来推波助澜,不但不骂,反而在教导他下次该如何闹事闹得有层次有水平一点,闹得满城风雨他还可以坐在庭院里悠哉地喝茶。这这这……啊啊啊……
见把北靖王打击得差不多了,容谦也终于敛了笑容说起了正事。那日燕凛坐着大马车把宫里的东西全给他搬相府来了,他也明白燕凛的孤独寂寞,既然燕凛点名要史靖园进宫伴驾,史靖园也是少年英才,知礼懂事的,进宫伴驾没什么不好,他就让史靖园进宫去陪伴燕凛便是。史靖园是一个可塑之才,容谦此刻也不禁为自家孩子的眼光感到骄傲。
容谦抿了口茶,看着史靖园淡淡地问:“史世子,我问你,你若是在皇帝身边,你会做什么?”容谦的问题很简单,也很直白,对小孩子,不需要用官场的虚与委蛇的一套。孩子总是会答得直接。
史靖园想也不想便开心地将那日对燕凛的话重复了一遍,答道:“在皇帝身边,我便是臣子。为臣者,必先以保护皇上周全为先,向皇帝建言献策,向皇帝忠言直谏,为皇帝分忧解难,替皇上保家护国!”史靖园虽未当过大官,但是古书却是看得不少。每每看到忠臣直臣,他充满正义感的小小的里内心总免不了一阵激动。
看着小人儿一脸的志在必得,容谦突然想到了那个傻乎乎跑去做忠臣的朋友,劲节在入世前,是不是也如同眼前的小人儿一般,有着满腔的热血和激情呢?想到劲节和史靖园一般的忠臣情怀,容谦不禁一笑:“好!冲你这番话,我就让你去皇上身边陪他。你要发誓,你便是舍命也要护得他周全,替他分忧,在他孤独的时候陪伴他,无论多么艰难都不离不弃!”一番话说得极是郑重,史靖园也认真地点头道:“我发誓!我会舍命护得皇上周全,替他分忧,陪伴他不让他孤独,无论多难都不离不弃!”
“这……容相!”北靖王忍不住开口劝阻。自家这捣蛋王有多么霸王他又不是不知道,若是将皇上带坏了可怎么办?他们拿什么来向容谦交待?
容谦抬眼道:“史世子是我看好的人,他有伴君的气度,王爷便不要再过于谦虚。若是有什么差池,我一力担待便是。”
左相大人既然发了话,北靖王也找不到说辞来推辞。容谦坐也坐够了,说也说够了,便站起来告辞。临走时看着小小的史靖园笑道:“史世子,容谦可是期待着你的未来!”
那时候容谦挺拔的身姿在史靖园看来,简直就是天神一般的崇高伟大。他看着容相离去的背影,满心将他当成了神一般的存在。他温和的容颜,他温和的眼神,他温和的话语,就像烙铁一般深深地烙在了史靖园的心上。容相,是这天下间最为高尚伟大的人!
他从不曾想过,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敌人竟然是左相大人。然而,他认定的是燕凛,不是容谦,所以他走得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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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凉凉的夜风穿过建筑的雕栏,透过红漆的格子窗,轻飘飘地在房中打个转,逗弄烛火摇曳闪烁。光影一暗,书上的字便陷入黑暗,看不清楚了。
史靖园抬起头,柔柔地叹了口气。因为他看到,坐在龙椅上的那个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趴在桌上睡着了。走过去将披风轻轻地搭在燕凛的背上,他看着案边早已冷了的杏仁酥,眉头微微地皱起来,再看燕凛时,眼里已沉淀出了些许心疼。
明明那个人基本是不会再来了,燕凛的心里明明很清楚,却还是这样每天晚上都备着那个人最喜欢吃的甜点,这样静静地等待,只盼哪一刻,那个他最尊敬最喜爱的人,会突然来到他的面前。
史靖园摇摇头,皇上啊皇上,你为何又要如此执着于容谦,哪怕是等得终究耐不住疲惫沉沉睡去,也还是坚持着在这里等待他的到来?
听得外面更鼓声,心知已将近半夜,史靖园犹豫了一下,还是轻手轻脚地去抱燕凛。他才八岁,此刻夜半晚来风急的,趴在案上睡于他的身子不好,却又不忍唤醒他,便想将他抱到寝宫去。
孰知手一搭在燕凛的肩膀上,还未曾使力,燕凛便如察觉了什么急急跳起,一把抓住他的手大唤:“容相!”被燕凛紧紧地抓住手,史靖园不禁愣住了,而燕凛看清面前的人后,声音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点点沉了下去。
“靖园……”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失望溢于言表。史靖园轻轻地对他说:“很晚了,皇上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燕凛不答,只是伸长了脖子往窗外看了看,最终只是埋下头说道:“好。”
史靖园不是不知道燕凛对于容谦的感情,不是不清楚燕凛对于容谦的依赖,不是不明白燕凛对于容谦的亲近,只是,看着这个半大孩子坐在龙椅上孤独的张望,他的心就一阵阵地疼,容谦啊容谦,为何你竟然忘记了这个昔日你拼命保护的孩子?
史靖园是知道的,为了保护燕凛,容谦力压众议坚持入宫,燕凛的衣食住行无不是容谦亲自过问。冷了他会将小小的燕凛抱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给他取暖,困了他会放下所有的公文在床榻边陪着他睡,饿了更是亲自拟定营养菜单,生怕燕凛哪里吃得不好一点,身体会不好。
从前在史靖园的心中,容相就是这天下间最有本事也最有气度的人。他文武双全,他智勇并重,他胆大心细,他无所不能。因先帝驾崩而变得一片混乱的朝纲,在短短的六年里,便被容谦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把一切有害于燕凛的萌芽全部扼杀于土壤之中。那些看着皇位虎视眈眈的人,慢慢地减少;一切反对新皇的势力,一点点被肃清;朝堂上的风气,一点点地好转,其中无不有容谦的心血。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的,然而事实就是他做到了。
记忆里,容相总是绯红官袍,却总是带着一份潇洒自得的气度,一点温和随便的从容。容相总是不同于一般人,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能够以他绝对的存在感吸引全部的目光,哪怕他只是布衣青衫,都让人一眼看过便难以忘怀。
而容相的智慧,容相的才能,更是让史靖园钦佩。他刚进宫的时候,总是能够听到燕凛讲很多奇特的故事给他听,有时说的是忠义爱国的将军大帅,有时是侠肝义胆的绿林高手,有时甚至是一些闻所未闻的神话传说,而这些让史靖园着迷的故事,全部都来着容相之口。燕凛曾骄傲地说:“有了容相,那些书都是摆设!”
容相总是会在下朝之后来到御书房,将刚才在朝堂上的奏报一点一点地向燕凛靖园分析,什么样做是好的,什么样是不好的;容相总是会在狩猎的时候,把着燕凛的手,教他怎样更好地拉开弓而又不会导致受伤;就算是在史靖园做错什么,导致了燕凛也一起错的时候,容谦也从不曾怪罪,只是温和含笑地对他说:“世子动机不错,却是方法太笨!”然后会慢慢给他们分析,一如很久以前。
史靖园经常会想:为什么会有如此完美的人呢?想起他挺拔的背影,就会产生敬仰之情;想起他温和的微笑,就能为他的气度折服;想起他的教导,就会拜倒于他的才能之下。如此完美的人,是如何存在于世的?大燕也许因为有了容谦,而注定不同,注定强大吧。
然而这只是史靖园的一厢情愿。等到他们慢慢学会了看清朝堂上的黑暗,等到他们慢慢理清了错综复杂的连带关系,等到他们慢慢学会了虚与委蛇能够自如地在朝堂上对着官员们打哈哈,巧妙驳回一道道奏折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已然看不清容谦的脸。
是什么时候开始,那张总是带着温润如玉微笑的脸,慢慢地覆上了冰霜?
是什么时候开始,那双总是透着睿智体贴精明的眼,慢慢地蒙上了世俗?
是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总是倾尽所有保护指导燕凛的人,慢慢地从他的身边走开?
待到发现方觉惘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那个人,不再总是对他们笑容以对,不再总是耐心温和地教导他们,不再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他们身上。他从一日不进宫,到三日,到五日,到半月,到了最后甚至是几个月见不了一次。
燕凛的课业他不去检查,燕凛的想法他也不想了解,每一次见了他们,他那张依然年轻英俊的容颜,总是能够堆起皱褶表现出主人的不耐烦。
燕凛常常抱起自己的膝盖蜷坐在龙椅里,咬着下唇,眼角含泪,一遍一遍问他:“靖园,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惹容相生气了?我是不是有什么做得还不够好,所以容相不满意他才不来看我?是不是我太笨太傻总是学不会,让容相失望难过了?”然而史靖园最终只是看着他的泪眼低头无言。
燕凛常常费尽心思收集了所有可能讨容谦喜欢的东西献宝似地拿到容谦的面前,最后不过换得容谦冷冷一句:“皇上最近可是很闲?”
燕凛无论多么努力在容谦面前展露出笑脸,最终不过耷拉着头,被冷若冰霜的容谦弄到最终含泪而归。
燕凛不明白,史靖园同样不明白,为什么容谦莫名其妙就如同换了一个人。当初那个宠他们,爱他们,保护他们,教导他们的人,到底去了哪里呢?
然而燕凛在宫里郁闷,容谦却是在宫外郁闷着的。一年多了,这段时间私下里究竟见了他多少次?看着那个孩子伤心委屈的眼光,看着那个孩子祈求哀苦的面容,看着那个孩子小心翼翼的态度,那些话语仿佛还在耳边。
“容相!朕、朕想你了!为什么容相一直都不进宫来看朕?是不是朕做错了什么,惹容相生气了?”
“容相!今日朕的窗课受到太傅的表扬了!所以,你就进宫陪朕一个时辰好不好?就一个时辰!不会耽误容相休息的!”
“容相!今日朕让御膳房做了容相最喜欢吃的菜,今日是容相生辰,看在朕这段时间一直很乖,你就来看看朕好不好?”
“容相!你是不是生气了?朕、朕一定改!容相你说出来,朕一定改的!朕不会再让容相生气失望了,朕不会再不努力了,朕……容相要朕做什么朕便做什么!容相你不要不管朕好不好?”
软软的童音,掺杂着哭腔,将容谦的心揪得死紧死紧的,像要呼吸不过来。他的孩子是那么听话那么懂事那么勤奋那么努力,他从未看到过哪个孩子像他一般,将他的事当成天下间最重要的事来看待。
从先皇的手中接过这个柔若无骨的小身躯时,他就曾郑重地发誓:“臣必不负皇上重托!”这句话,他每一世都会这样虔诚地说一次。无关论题,无关模拟,只是他想这样庄严地宣誓一次,想要这样为这个可爱的可怜的孩子拼命搏一次。
然而,第一世里,他为了皇上苦心经营,奋力杀敌,为他扫平一切困苦阻碍,而小皇帝却在大臣的教唆下对他产生怀疑,终究让他孤独地老死田间。然而他不怨,是他没有好好亲近这个皇帝,他会怀疑,他会害怕,他会恐慌,都是理所当然的,一切都是他的错,没有皇帝半点事。
第二世里,他依然为了皇上苦心经营,还不忘在百般辛苦中陪他伴他,给他最好的,宠他到无法无天,最终却是被荒淫任性的皇帝暗中毒死,掘棺鞭尸,还将他的亲族全部屠戮。然而他不怨,是他忽略了教育皇帝对别人的亲近和关心,是他的错误导致了皇帝的错误,所以,这一世,也所有都是他的错。
第三世里,他还是为了皇上苦心经营,给他找最好的老师,想要亲近不敢去,想要疏远不敢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等待皇帝长大,然而皇帝却还是在满朝的反对势力中轻易就放弃了他,将他抄家,流放家人,最后还被腰斩于世。然而他不怨,他忘了让孩子自己去面对隐患,他忘了教导孩子去自己解决难题,所以,这一世,也还是他的错。
这已是第四次了,这个孩子也是最可爱,最喜爱他,最亲近他,最有明君气象的孩子,他不能再因为自己的错毁了这个孩子!
于是他只有一遍遍说着:“皇上,臣很忙,没有时间陪你!”
“皇上,你长大了,臣也太忙,抽不出时间来陪你。”
“皇上,微臣不敢生皇上的气,微臣很忙,就不多陪皇上了。”
语调越来越冷,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疏远。不是看不到孩子委屈的脸庞,不是看不到孩子伤心的身影,不是看不到孩子的努力,然而他必须面对着这样的燕凛冷言冷语,永远说着我很忙,皇上我很忙。
其实多想对他说:“皇上,你没有做错,你做得很好。”
“皇上,你越来越聪明,越来越上进了,臣看着你努力,臣很高兴。”
“皇上,你能惦记着臣,臣很高兴,臣很荣幸,臣很幸福!”
“皇上,臣没有生你的气,臣为你骄傲着,臣为你自豪着。臣会永远守护皇上,臣永远不会丢下皇上!”
然而终究只是想,现实中还是做不出来,就算心里痛得像在烧,也还是守住了自己的理智,只在私下里悄悄和太傅交流的过程中,能够多和太傅说一些,希望能够多教燕凛一些。
通过太傅教给他做人的道理,通过太傅教给他为君的气度,通过太傅教给他识人的方法,通过太傅教给他上进的才能……其实多想自己亲自拉了他在身边,一遍遍,一点点,教导他,引领他,保护他。然而终究是不能了。
史靖园好不容易让燕凛回了寝宫,临走的时候,燕凛抓着他轻轻说了一句:“靖园,是不是朕太没用,总是让容相保护我,所以容相腻了,他便再也不理我了?”
史靖园一时无法回答,很多年前那割裂的袍袖,点点梅花版殷红的血迹突然出现在面前。他不禁有些迷茫地想,容谦,他是不是还记得,为了救燕凛,他曾经可以连生命都不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