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人类的文明还处于机械与电子时代的时候,一位诗人曾写下过这样的句子,在属于尚梓的少年时代,燕凛读过这首诗,当时,因回想起自己的前生,不由得深为感概。而现在,当他注视着屏幕中那个嘴角露出微笑的孩子时,脑海中,这个句子便莫名地响起了。
最美的时光……无论是对于屏幕中的那个人,还是之前尚可以抱着悠然心态观看记录的燕凛,从现在开始,都只能被打上“过去时”的标记了——以难得的十岁幼龄,容修通过了童子试,成为景国该乡历史上最年少的秀才,
仿佛春天化开冻的河水,之前近乎停滞的时间,开始以极快的速度向前流淌了。
一年后,十一岁的容修乡试成功,以第五名的身份,即最年少的秀才之后,成功得到了该地最年少举人的头衔。
再两年,因皇太后六十大寿,景帝开设恩科,容修前往京城赴试,一路考下来,便以乙等第十二的名位,得了个进士出身。
十三岁的进士啊!这实在是光宗耀祖的大事了,一时间,容家门庭若市,乡邻们相约来访,老亲旧友们,也不知多了多少出来。容家二老自觉脸面有光,绝不在意往来人物熟识与否,就连那个论身份最该在意却也最该是不在意这些的人,也确实地显出高兴来,眉稍眼角中,隐隐带出满意的神色。
然而,燕凛高兴不起来!
那是他曾经的世界,那是发生在他的世界中的历史!在最初的时候,过于新奇的经验与全无紧张感的生活,让他暂时忘却了这个名字带来的冲击,但是,那终究只是暂时的!当最单纯欢乐的日子就此远去,那人的命运终于走上“正轨”的时候,他怎么能这些领受荣耀的人一样绽开单纯的笑容?那个人……最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他比屏幕中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
可是,知道,却没有办法阻止!那是已经发生的历史,是绝对无可挽回的结局!燕凛没有任何办法,不让这一切发生,甚至,他还不得不回想起,当年自己学史到这里时,曾是如何在满腹的怨气下,写过怎样意有所指的政见,然后再被悔恨包裹着,胆颤心惊地揣测,那个曾仔细批阅过他每一份窗课的人,当时究竟是怎么样的心情……
然而,再多的悔恨与心痛都无济于事,不管是这一世的容修还是很久之后的燕凛,没有一件事是他可能改变的。于是,在咒骂自己和为那个人心疼不已之后,燕凛唯一能做的,却仅仅是忍着这份酸楚,继续观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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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岁中进士的容修,因为年龄幼小并未领授实缺,只在次年初被派往翰林院,成为景国历史上最年幼的翰林。这职位无权无柄,也无油水可贪,但如果照这条路走下去,最终,也许倒还会有一个谈不上风光却安稳的结局。然而,就在这年年末,一个偶然的机会,容修显出了他做为一个书香门弟中的少年,本不该拥有的娴熟武艺。
小楼的安排当然不会有这么大的纰漏,不久,容家一个现已过世的家人原来是武功高手的事便被批露出来。说起来这事既谈不上欺君也算不上违法,最多不过有个为悠闲的翰林院添些茶余饭后趣闻的资格,可是这一次的时机,却实在是太巧。
景国国势不强,民风失于柔弱,向为周围强国所欺,朝中又是文武对立,尤其在不多的税赋使用上,更是彼此争执不下。每每吵起来,文官总是怪武将不恤民生一昧穷兵黩武,武将则会骂文臣贪心怕死血性全无,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便不免个个都觉得只有自己才算得上忠君爱国,而对方纵然不是狼子野心,至少也是尸位素餐之流了。
容修这事传开来时,恰好双方又在争辩,为着显示自己并不怕死,文官们正打算找些“自家人”趟趟军队这潭水,武将们也很想叫那些只会动嘴皮子的家伙们实地体验一下军人的艰辛,双方的立场在这一点上微秒地达成了一致……于是上上下下地折腾了一大通,在综合考虑了才能、立场以及职位变化不会产生麻烦等等诸多因素之后,二十多个官员被打包集体扔进了兵部,做为最近一段时期流言的风头人物,之前纯属闲人一个的容修自然身在其列。
通常来说,看似有某项才能与真正具有某项才能之间有着遥远的距离,这句话在此时得到了充分的印证——虽然有后勤、情报等诸多类似文官职责的位置,但在送进兵部的二十多人中,真正能被委以重任的也不过七八个人而已。
在这七八个人中,容修是最抢眼的一个。
武艺高强是众所周知的事,但是连弓马也一样娴熟,就多少有些出人意料了。更重要的是,在用兵方面,容修似乎也有很高的天赋。
当然,在得到不少赞扬的同时,容修也得到了至少是同样多的“不过是空谈”的评语。对于从未真正进过军队的人来说,这倒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这样的情况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半年多之后,容修被选入西南边境军为偏将,虽然未经大役,但几十场边境磨擦的遭遇战打下来,竟然是从无败迹。虽说因其中从无淋漓大胜,战法也显得平平无奇,甚至不乏以些不入流的小技俩得手的例子,容修并没能以此就得了善战之名,但那“纸上谈兵”四个字,倒也渐渐的无人提及了。
虽然是零打碎敲的功劳,但如果时间可以再持续几年,容修大概也足够升为副将了。然而这世上,有些客人永远不请自来——东方国境的一场大战,将容修晋升的时间大大地提前了……
这一年二月,正等待迎来自己十七岁生辰的容修,得到了代国大举犯境,先锋部队于三日前已经突入国内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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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国的理由自然很堂皇,但是在容修看来,这些理由都只不过是些看看都浪费时间的东西——在人类的历史上,入侵者从来都不泛足够好听的借口,而对应战一方来说,这些无谓的话语也只要一句保守家园就足以挡回了。
不过,对现在的容修来说,这些理论上的东西远不如实际的问题来得重要——因着东方日益严重的局面,全国各地的军队都在重新调派。在长达近半年的警备修葺和对外交涉之后,容修所在的边城算是基本上打消了邻国趁火打劫的念头,于是,此地老熟于战阵的兵将们被抽调了数千人增援东方——容修也在其列。他们留下来的空缺,将由被紧急训练而成的兵士们填补。而此时,代国的军队已经占据了景国的五座城池。
容修跟随西南军大部队到达前线的时候,景国丢失的城池数已经上升到六座,面对代军的强势,前线军心溃散,民心惶惶,局势可谓一片混乱。在这种情况下,虽然是特地前来增援的精兵,主帅也不敢随便就将对此地地形不熟,之前又与东方军队毫无配合经验的西南军配置在最前线,只得下了军令,让他们在二线做为预备队,并相机做些战地支援的工作。
这命令如果只针对西南方面来说倒称得上合宜,可是,目前是举国来援,虽然各处都只抽调出了一部分兵力,但因基数极庞大,总合自是相当之多。这样一律处理下来,二线部队的人数比之一线也相差不远了。大约也是觉出了这样实在浪费,不久,帅营便又发下令来——各增援部队副将以上领半数军队原地统军待命,另一半,自偏将裨将以下,可视情况自行出击,以期消灭小股来犯敌军并保护军资及周边百姓等,人数以八百人至千五百人为限。
西南方面此次援军在六千上下,接到这个命令,领军将领王川将人马分做两部,一部中军自留,另一部分成三队,分别由三位军中偏将带领,两部一月一换。
虽然在二线,碰不上真正两军对垒的大战,但对着已经深入国境的敌军,想要寻些仗打倒也不难,几个月下来,西南军歼灭的敌军合计已有八百余,然而,身为三位领军偏将之一的容修,这许久的时间里,手下士兵的杀敌数字,却仅在二百出头……
“容将军到底还是年轻,这战场上的事,还是得多磨练几年呐。”
“书生就是书生,平常小打小闹的看起来倒还象样,真遇见硬仗还得是咱们!”
善意或是恶意,各色的“评语”满营飘飞,几个月下来,就连王川看向容修的神色也渐渐轻视起来。虽然还是让他领兵,却除了亲兵外再不给他固定的下属,总是另两位将国挑选剩下的,才轮得到容修带着出击。好在容修也不着恼,平日里还是那副安然若素的样子,派给他的任务,不管怎么做得显不出光彩,倒也总能完成。
屏幕中容修满不在乎,屏幕外,燕凛倒微微露了出苦笑。他并不是有什么报打不平的心思——一来,老人轻视年轻人,军中武将看不起文士,实在是平常事情,历朝历代,向来是哪个国家都免不了的,象这样的程度,不过是在所难免的人心世情,若是也都一一计较起来,只怕这天下都没几人能得活路了;二来,这般人虽然有些言词轻蔑,举的却也都是实例,纵然是这分析的结果确是屈了容修的战绩,却也只不过是眼光所限罢了。
燕凛的苦笑,其实却是在感叹这景国的军力之不济——虽不是什么大将元帅,可连王川在内,也都是些沙场老人了,竟然只以杀敌人数计功,实在是……缺乏一点大局观。
以燕凛看来,容修的功劳实际上是极大的。他虽然杀敌的数目少些,却不知在多少关键处立下了功劳。就拿王家岭那次来说,几百兵撒出去,两日三夜,就只为着敌方的三名探子,若是把这功夫拿去做别事,哪怕单只是去追杀一些昏了头跑到这边来的散兵呢,杀敌数也要多些吧?然而,王家岭离城不过数里,高而不险,偏又地势奇特,有那川深水大的所在,若是敌方真个探明了路径,掘河放水来淹,只怕这一城军民,可生还者十中也无一了。便算是这边留了意,天天派人驻守着,终究叫代军不能得手,这日日防范花的大量人力物力,却也是笔极大的负担。
这样的战例并非偶然——当然,容修不可能次次用兵都是事关战略要地,但论其存心用意,却皆是一脉的。事实上,若论护得百姓的人数,论保下临近村庄粮草等可资军用的东西的数量,容修皆是排在首位,而说到已方伤亡,若真有心计算起来,每每他带出去的人,战死或伤至不能再战者,也几乎总是最少的。
况且……虽然只是旁观,燕凛仍是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如今容修手上那份还只成了八九分的东西,可实在是行兵至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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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新年的时候,元帅曹天浩的心腹,东方军出名的宿将冯山,奉了军令,前往西南军公干。
冯山这一次的行程并不止是西南军,确切的说西南军仅仅是他这一趟军务的“站点”之一——整个后方战线,有两成都需要他去巡视与慰问。这固然是因为新年将至,更重要的是,曹天浩之前那道将全国的增援都置于二线的将令,在时间的有效性方面,已经快要达到临界点了。
兵危战凶之际,将如此之多的兵力虚置,原就是无奈之下的临时方案,如今前线因屡次大战兵力日渐捉襟见肘,各军来援之人对战场境况又渐渐熟悉了,再这样放他们在后方,实在是极大的浪费。再者各军都是远道来援,开头几个月互不熟悉,军令中给的理由也够充分,倒还没什么,若真长久不用,寒了人心都还是小事,若是一个不好,只怕倒还要起些祸端。在这种考量下,冯山等数名将领被派了出来,四下前往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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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方来人,做下属的当然得竭力招待。战中讲不起吃喝,起码的礼仪却总还是要的,况且冯将军是来做什么的,人人心知肚明,更是着紧着要留个好印象给他。于是这天上午,西南营中略够个资格便都拉了出来,列出阵势,看上去倒也确有几分威猛气派,使得“将军麾下果然是善战精兵”、“哪里哪里,将军过奖”这样必不可少的对话,听起来倒也并非只是客套寒喧了。
既是考查军队,自然不能只看列阵,略略看过几眼并向兵卒们宣慰了数句,冯山便在王川的陪同下来到帅帐,询问起这数月的详细战况来。
一面命人呈上战报,王川一面答着冯山的话,将军如何善战,兵士如何奋勇,颇是自夸了一番。自然,他将容修的名字略了过去。
冯山听着,口中也不时称赞几声,手中却是半点不慢,一页页翻过去,一会便看完了。将食指夹在其中,他把册子虚拢着一合,抬眼看向王川:“王将军,贵军中有位叫容修的偏将,怎么不曾听你提起?”
“这……”被直接问到自己刻意忽略的人,王川也不禁语塞,迟了一会才笑道,“这容修原是个进士出身,虽则在西南边境上历练了一阵子,毕竟入军中时日尚短,性子中只怕是还带着些文人气,这杀敌的事上就差了些,不过以他的资历,也并不算坏了,况且他一向也尽职尽责,打仗的时候还是奋勇的。”
听着王川这样说,冯山倒笑了:“王将军想到哪里去了。我并没有怪罪他,其实这容修……”他看向册子,略略沉吟一阵,终究没有说出下文,转脸继续对王川笑道,“不知这人眼下可在营中?若方便,还请将军安排一见。”
冯山用的虽是商量口吻,王川却如何不知道这就是军令,好在听他话意倒也不象有甚怪罪,便伸手召过一旁的兵丁,吩咐他将容修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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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容修?”些微的惊讶,使得原本只应是例行的询问中,多了些说话人自己都不曾觉察的真实的疑问——这倒也不怪冯山讶异,站在军营之中的容修,实在是……让人难以简单形容。
冯山久在军中,许多传闻多少也听过些,自然知道容修乃是投笔从戎,一直以来他也就以为,一个翰林,凭他会些武功,终不过是书生之态,刚才看了战报,更觉这人是军师般人物,却再也想不到,见到的会是个眉眼间如此英姿勃发的青年。然而,若就此说容修是个武夫,却又也不是——眼见他神情意态直如清风徐来,若不是身在军帐,再将这一身重甲换做儒衫,任是谁看来,分明也就正是个年少书生。
按花名册上的记录,容修此时虽未弱冠,也实在算得上个大小伙子了,可一眼望去,竟象才刚束发的少年似的。顶着这样的娃娃脸,偏又气度沉稳得很——战势危急,久遭冷落,考绩不佳,又是乍然被上峰召见……这些事加在一起,放到谁怕也不敢轻忽,到得他这里,竟象没当回事似的,既无忧愁之态,也不故做桀傲——单论这份气度,却又象而立上下的人了。
通常而论,象这样似武似文、面嫩心老之人,凭他如何出色,如此一身矛盾,总是叫人不适,然而容修却不是——这许多看似全然相反的特质,到得他这里,竟是接合得浑似天成,若真是哪一件减去几分,反倒要使人感叹美中多有不足起来……
冯山想得虽多,却是心念电转,就算是立在帐下的容修,也并未看出这位上司有什么不对来,恭敬地行得一个军礼,他朗声报名:“末将容修,参见冯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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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托孤
“原来这就是冯山啊。”带着一丝苦笑,燕凛无声地发出感叹。前生,做为燕国的君主,史书是他所学课程中必不可少的一环,象冯山这样身为景国重要的大将,得到“力大、胆壮”的评语,并最终因殉国此役被追谥为“武庄”的将军,自然在应当了解之列。而这位冯山在史书中最出名的,也是为他彻底赢得了“善识人”美名的一桩事,正是因为他发现了后来在景国权倾一时的容修。
勇敢,忠诚,善于发掘人才……虽然谈不上特别欣赏,但在前生的时候,冯山的确是燕凛心中称得上是“不错”的将领。只是现在,他却再也没有办法如当年一般,寄予这位将军单纯的欣赏。
其实,燕凛不是不理解,于冯山来说,这样的行为确实合理甚至是值得夸耀,他也不是不知道,这是那个人完成论文的必经之路,可是,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开始走向权力的核心,走向那个互相压轧、辛苦万分,并且最终会得到那么凄凉结局的地方,他实在没有办法象一个完全的局外人那样,赞叹着将其正式领上这条路的将军的识人之明。
难怪在那些女孩子中间,所谓“无法改变的宿命”这种无聊的话题会有着长久而稳固的市场——一时间,燕凛的心中甚至涌起了这样的念头。他知道一切,看得到所有的终点,却没有任何办法让这结局改变。深沉的无力感使他焦躁而痛楚!然而,他不能逃避——他一定要了解那个人,了解他的每一份经历,每一点感受!他已不再是那个人羽翼下的孩子,甚至也已经不再甘心将目标仅仅定成追赶上那个人的脚步!在知道了那个人选择的题目之后,在从他第一世的名字中就明白了数次入世中那人必会有的经历之后,燕凛便知道,他再也无法放纵自己天真。他必须去看,去听,去了解,去用心感受……只有这样,有朝一日,他才能关怀那个人,体贴那个人,温暖那个人——就象很多很多年以前,那个人对他做的一样。
而为了做到这一点,无论要忍着怎样的痛苦,他都必须看下去……
完全不知道自己眼下的行动在历史上留下的是怎么样的影响,冯山眼下的兴趣,全部集中在这个据说“只是进入兵部后才学了一点兵法”的年轻将领身上。
“容将军不必多礼。”冯山随口应了一句,将手中的册子重又翻开,“我刚看了这几个月来的战报,容将军真是少年有为。”
“将军过奖了。”
“有战绩摆在这里……”冯山一笑,不在意地摆摆手,却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不知容将军对目前的战况怎么看?”
容修微微一征。他一个二线的将军,又只是偏将,这种事,好象还轮不到他来插嘴吧?于是想了想方才道:“我军……就目前看来……略处下风。”
这话是实情,只是不大好听,冯山却不以为忤,反略点了点头,倒是对容修答话中对“目前”二字的着重语气颇为注意,吩咐他详细说下去。
“代国犯我国境,来势汹汹,兵多而粮足,对我国边境地形极为熟悉,当是早有准备,加之是偷袭……”
得了上官的许可,容修顿时涛涛不绝起来,他先讲敌方优势,再说己方不足,从兵马情报到后勤补给再到人心士气,一一分析了个遍,听得一旁的王川汗都下来了——景国从将到兵,叫容修这一说,简直是样样不如人,若真按他的话来判断,哪里还只是略处下风?根本是有败无胜之局!当着上司如此胡言乱语,说一句畏敌还是好的,严厉些的,算他扰乱军心都不为过!到时候别说自己也会被责备管教不严,一个搞不好,整个西南军都要被人小视了去!他有心喝止,看冯川却又不象要责怪容修的样子,生怕弄巧成拙反倒引人注意,只好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随时准备救场。
王川在这里担着心,屏幕外,燕凛却只忍不住一个劲地苦笑——原来以为那人习惯成自然,总改不了拿自己当孩子的心态,平日里才会颇多说教,现在看他以这等资历,对着沙场老将还说得如此仔细,这毛病,只怕却是天生的了……
腹诽归腹诽,对容修的分析,燕凛却是很认同的——不光是分析得准,就他给出的“必要时弃城于敌,分其兵力,伺机反攻”的战法,虽然以其地位称得上胆大包天,可最后,景军不正是以此方法才得保半壁江山么?而且,燕凛还记得,这项方案最终被通过的时候,眼前这位冯山将军,正是其强力的支持者之一……
“王将军,这个人我与你要了,你可舍得?”一番对话下来,冯山已经认定容修是可造之材,有意荐他到帅营听用。当下毫不客气,直接就要起人来。
王川的能力不过中上,心胸却颇为宽广,否则之前也不会明明轻视容修,却还要维护于他了。此时他听了这半天,只觉得自己确是识人不明,便生怕误了手下年轻人的前程,也不怪冯山抢人,笑了笑就点头放行。
两位将军虽说达成一致,军中人事调用却也还要些时间,算了算日子大概要两天,便吩咐容修后天去大营报道。按说事情到这里就算完了,偏偏容修自己有了意见,一定要晚一天再去。
冯山颇为不解,王川则是暗骂这小子不知好歹,于是一起追问理由。谁知道容修说起缘由,竟是他在这数月间,抽空叫军士画了副地图,如今将近完成,却还需要三天时间细加修订整理。
冯山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地图主帐中也有,到用时你自己去看就是,何必要自己画?”心中便不由得想这容修到底是年轻人,虽则有才干,究竟经验上还是差些。
容修微微笑了笑:“将军有所不知,末将的这地图略有不同之处。”
“怎么个不同?”冯山更是好笑,他当兵当了二三十年,地图也见得多了,从没见过这东西还有什么特别的,只是看容修认真,不好直接驳了他的脸面,又觉得年轻人有这份心已是不易,更是存了教导之心,“既然这么说,容将军就去将图取来,我们一起看看。”
“这……”对着容修呈上来的地图,冯山的眼睛都睁大了些,跟着一掌就拍在了桌子上,“好!果然是有所不同!”
容修的地图,说起来其实并没有什么超越时代的先进东西——他是来完成论文的,不是来改造古代社会提高古人军事水平的——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也就只有一个字:细!
山丘沟壑林木河泽一一画上自不必说,其间标明的数字才是关键。一应山丘,皆有目测的高低,按从低到高的顺序排好附录于后,所有沟壑,宽窄深浅必有数据,林木繁茂与否是不是利于藏身,河流最深最浅最急最缓之处各在哪里,也都一一明列其上。又用了步卒与骑兵行走各处,凡临近的几点要害之处,必标明行程大约所用时间,更将这些地方的行程难易分了十等,由易到难列了表出来,一并附于册后。
冯山也是老行伍了,自然一眼就看得出来,有这样一份地图在手,将来交战的时侯,会省下多大力气。他略一沉吟,下了决断:“既如此,容将军就三日后再来。此外,你现在再将这图的大概画法写下来,我晚上回营时就便呈与曹帅!”忽地又咧嘴一笑,“将来这东西推行全军,容将军可是好大一份功劳!”
容修低头一礼:“将军过誉了,这也是末将份所应当。”
或许是有冯山的一力推荐,又或许是这新奇的地图确实对战事作用不小,更或许是战事实在危急,来到帅帐的容修,并没有走过一般新人必经的刁难之路,虽未马上被委予重任,却也没被冷落排挤,日常战事中,亦不时有出战的机会。他既通晓兵书,熟知地理,为人又机敏谨慎,兼且兵马娴熟,得了这等机会,自然是屡立战功,不知不觉间便成了帅帐中主要的将领之一。只是一人之力终归有限,景国的军队溃势早成,虽然这一年来渐渐战稳脚跟,国土却已丢失近半,好在目前大军所在的城池还算完好,其后更有波江天险可恃,情况倒还没有发展到最坏的地步。
眼下真正让曹天浩头疼,不是敌人,而是己方的是人心——为逼着代国人分兵,他采纳了冯山容修等人的建议,将数座城池抛出去,把代国的兵马全都拖在各地,这才维持了眼下的局面。可是,下层的士兵和普通的百姓们却不懂这些,他们只知道自己国家的军队弃土丢城一路败退,对战局已是信心全无——再这样下去,只怕倒不用敌军有多少兵力,自家先就要乱套了。
正在曹天浩为难的时候,皇帝突然颁下诏书,新年的时候,军中要为死去的将士行祭礼,并大封有功之臣。
对皇帝的这道旨意,景国的朝中军中猜测纷纷,民间传言更是说什么的都有,而坐在屏幕之后的燕凛,了解之下,则是对这位皇帝陛下的心思颇为赞同。
予败军以重赏,借机振奋军心重整士气——论起来实在也是比较常用的办法。只不过办法这种东西,并不是说一定要新巧特别才算好,不管多平凡的手段,只要用的时机合宜,也就是好法子了。眼前景帝这做法虽然看似不出奇,但燕凛寻忖着,换了自己却也拿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来。况且这位皇帝虽说不知兵,却颇为识人善用,这一次众人的升赏调配,无一不是恰到好处。就拿容修来说,此次封赏之后,他以兵部侍郎之职在军中听用——这样的诏令,虽说是有战功为底,才华为凭,更兼考虑了朝中平衡军中意见,可凭他的年龄资历,这等安排竟然也能做得众人真心认可,这位景帝的手腕,也确实称得上举重若轻了。
只可惜……
屏幕前,燕凛怅然一叹,若是这景帝能再多活上十几年,那个人……大概不会遇到那般结局吧,甚至,还极有可能,会在史书上留下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只是,他选的课题,终究是托孤之臣……
燕凛因着疼痛而深深厌恶的结局,在一年之后悄悄来临。
这一年秋天,景国终于丢失了东岸的最后一座城池,在撤退中,全军的两成永远地留在了波江东岸。这些人的牺牲为大军换来了极宝贵的时间——余下的军队渡江后依着波江天险整队布阵,牢牢地将代军挡在了江水以东。
两国的军队这样僵持了一段时间后,景国固然是到了崩溃的边缘,代国却也已无力再进。到了这时候,双方便都知道,是议和的时候了。
议和固然是议和,战胜方与战败方的待遇却绝无可能相等——景国不但要将所有被占城池奉于代国“代管”,还要为这些城池的修葺和代军的损失付上大笔的费用……而这般忍辱换来的,只是划江而治,保有自家半壁江山的结局。
如此屈辱的结果,景帝自然愤恨郁积,原本就不好的身体,在代国大军回国之后,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从此一病不起。
之前与代国的一场大战,早已将景国的家底败得精光,国土半数沦丧,库无隔宿之粮,朝中人才凋零,军队士气低靡,百姓人心惶惶……如此恶劣的局面,就算是君主励精图治都未必能将局势快速安顿下来,哪里还禁得起这样的动荡?
为了不动摇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人心,皇帝重病的消息被压了下来,朝臣们都期待着他的病能快速好转,最好能在所有百姓都不曾察觉之前,就把这件事掩盖下去。然而他们的期待注定要落空了——长期战争带来的忧虑与辛苦彻底摧垮了景帝的身体,之前精神崩紧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今松懈下来,反而彻底失去了生命的活力。不过一个月,御医们就宣告治疗无效——景国皇帝的生命,已经走到了最后的时刻。
景帝年过不惑,但长年体弱,子息向来不盛,只得二子三女在膝,于皇室而言实在是荒凉得很,其中长子又是早夭,现下只次子一人可承大统。只是这皇子继位虽是名正言顺,却是年纪太小——才是个襁褓中的婴儿,莫要说治理国家政务,就连吃喝都还要人照料,值此乱世,想要指靠他来力挽乾坤,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
原本这种情况或可托赖皇子的母系,虽说会有外戚干政之忧,却终究是个权宜的办法,可惜这皇子系宫婢所出,有几个亲戚皆是粗鄙之人,以他们的才干,连当个县令只怕都还要令人忧心,哪里做得来这样的大事?可景帝既然将去,皇子继位就誓在必行,大臣们商量的结果,也只有选几个可靠的臣子,以备皇帝挑选托孤之用了。
大臣们为求尽美,商议了一两日才决定联名上折,结果还不等他们的奏折呈上,景帝的诏令已然颁了下来,正是要选立托孤之臣以扶太子。然而,他所选择的臣子,实在出乎了不少人的意料。
首辅是宰相张子寻,这并无什么不妥,张子寻是三朝老臣,忠心可鉴,谨慎老成,门生故吏更是遍及天下,他若说上一句话,朝中八成以上的臣子都要退让三分。只是,这位张老大人是近八旬的人了,年老体弱,不但已干不得劳累活,连能不能活到新帝亲政都是问题,以他为首辅,明摆着只是借他资历人望压服众人,故而这次一位的辅臣才是关键。
问题正就在于这第二名辅臣!
容修,一个年方弱冠的青年人,虽然出身也算是书香之家,毕竟只是寒门子弟;虽曾中进士,却也只做过几天闲散翰林,不曾真经政事;虽有些军功,偏偏还谈不上百胜宿将;虽勉强说来也称得上位列六部三卿,仔细算起来,却又不过是以侍郎之身代领兵部尚书职——若不是前任的陈尚书在巡视战线时不幸中了流箭猝死,战乱中一时找不到接任之人,这等职位实在也轮不到他一个二十岁的小毛头来干。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连兵部尚书的职位都是靠着运气而勉强得以代理的黄口小子,竟然成为了托孤重臣?虽说值此国家衰败之时,这职位远比不得太平时日的荣耀权柄,可也正因着此时,非擎天之臣不可当此重任!皇帝……虽然是病着,这些天来处理政务却还清晰如往日,怎么会突然定下这么个人选?还有张老大人,三朝元老,向以忠耿有能著称,对这样的诏书,毫无异议不说,居然还一力相助,压制朝中的反对声音……
面对这样的局面,疑惑者有之,不平者有之,但更多的人选择的是沉默观望。他们的选择与容修无关,只是出于对景帝和张子寻的了解——纵然不信任他们的眼光,至少也信任他们的手腕——在如此重要的事上唱反调的人会有怎么样的下场,没有人愿意去深入了解,至少,在景帝未逝,张子寻还执掌相位的时候是如此。
“……张卿、容卿……”靠坐在床边的男人,在长篇的对话之后一副气力不济的虚弱之态,却还是撑坐着,示意身边抱着孩子的女子上前一步,“朕今将太子托� ��,望卿等好生辅弼……”
“臣等必不负陛下重托。”
眼见床边的两名臣子跪下来,景帝微微笑了笑,该说的话早已说完,余下的,纵然再不放心,却也不是光凭嘱托就可管用的了,无奈地苦笑着,他挥挥手示意二人退下……
是夜,景帝景清语崩,终年四十三岁,谥景愍,庙号英宗。
皇次子景思即位,年号贞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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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复国
数年战乱,国土半数沦丧,国君因此崩逝,这一年景国的处境,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耻辱。
“杀过波江!与代国人血战到底!”如是的呼声在无数年青人中得到响应。
“府库空虚,民不聊生,当惜国本。”与之相对的观点,同样拥有有不少的赞同者。
两派支持者各执己见,前者指责后者全无血性,后者则回击称前者不过是匹夫之勇。两方都认自己的观点最为正确,因为涉及了重大国事,兼且在最敏感的时机,渐渐便都动了真怒,到最后更是“叛国”、“卖国”的字眼满天飞,几乎是只要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
“这些人……”坐在宽大的模拟室中,燕凛几乎要忍不住摇头叹息了。他是做过皇帝的人,虽说生平未逢大乱,所经之事绝少如此激烈的,但所谓见微知著,差不多的事情上也可见出一二了。这些个清流,看似是思辩忠耿心性清介,实则专好空谈不务实事,只擅纸上谈兵……这样的人确然不可缺少,可若是想真指望他们却是不行。就单说眼下的景国,农桑渔牧军医工商百业繁难,这些人却只在这里将力气用在互相攻讦,指骂朝廷上……摇摇头,燕凛终于叹息出声,如此局面,如此人心……不过十余年间,国力尽复,重整河山,那个人……背地里,到底用了多少心力……
眼见他调尽近卫亲兵,统领精干手下驻卫皇宫相府,身边再无一个得力护卫;眼见他四方调派,筹粮寻米,寻商贾平物价,勉强维持百姓生计;眼见他遍查六部旧卷,捡点可用之人,连续半月,夜夜至天明时方得小歇……不是不知道,此时国乱民慌,这些举动件件紧迫;不是不知道,身为托孤重臣,纵鞠躬尽瘁至此,亦是份属应当。只是,看着那人日日繁劳,人前清睿明敏仿佛举手间可安天下,人后却拼尽全力,容颜渐显疲态,一股极钝却又极厚重的酸楚,不知不觉间,溢满了燕凛的整个胸膛。
原来,那个人也有这样的时候……
从小看惯了他处变不惊地治国理政,好似天下万事,无一不在掌握之中。从没有想过,原来在那样的神容淡定举重若轻的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前生……那人也曾这样辛苦吗?当自己年幼不能理政的时候,他可曾也在微笑着哄过自己之后独自操劳?当自己开始在背地里丰满羽翼的时候,他可曾为筛选下一个要送到自己身边的人而彻底不眠?
又或者,这样的辛苦,是因着太过青涩的缘故?只有第一世才是如此,而后,那人历数治政总计百载以上,到得自己那一世,已是驾轻就熟了?
无法确定那人的疲惫是否延续了数世,只是,当前世种种风吹云荡般飘过脑海,莫名又杂陈的郁郁之情,确在一瞬间,涨得燕凛的心脏一阵痛楚……
模拟世界中的时间,在燕凛的注视下缓缓流逝。渐渐的,景国自帝都开始,安稳的气氛极慢但极确实地向着各地放射开去。为战争而紧急编备的民兵放下了手中粗劣的武器,拿起工具去修整破损的城墙与房屋,再渐渐地散归本地,拾起扔掉的锄头,拿着官府发给的自各处筹来的种子,开始了新一年的春耕。城里,茶棚饭舍渐渐有了小家百姓的影子,秦楼楚馆中,富庶的商人们又再度成为大额消费的人群。军队里,惨败的阴影虽未曾散去,破了刃的刀、断了头的枪和开了裂的弓弩却也渐渐不见了,闪着寒光的刀剑一样样新送进来,衬着将军士卒们的脸色也不似先前的灰败,配上他们蹩着眉的严肃神情,倒别有了几分铁血的不屈神采……
景国新帝才几岁,一切的功劳,自是要记在两位辅政大臣头上。不知多少百姓夸赞张相爷治政有方,官员们却知道,眼下真正的主事者,其实是当初全不被大家看好的容修。
最早两派官员还在大打嘴架的时候,是容修最先忙着紧急处理事项,又站出来拿着写好的方策传阅众人——欲战先和,和为再战——这八个字在当时是新人耳目的想头,到如今却已是人所共遵的纲领了。五年顺着走下来,景国国力基本已恢复,便是军力也已复了五成,因国人多有复国之心,之前柔弱的民风去了大半,这五成的战力,竟可抵得原来的七成——实打实的成绩摆在眼前,更把庙堂之上众人失去已久的信心也连带找了回来。
因着施政得宜,容修日益为众人敬畏,首辅张子寻看在眼里,实在欣慰不已。
容修的才华忠心自不必说,最可贵的是他身为文臣,辅政不至引发朝臣忧惧,因亲身带过兵,又弹压得住那群眼下万万离不得,却偏是不敬官高爵显,不尊德馨文华,单只信服同他们一起经过血腥战场之人的大头兵们——当年以如是理由,力谏先皇以容修辅政的,正是张子寻。
他自知年高体弱,本不欲占这首辅之位,只因容修太过年少,才不得不借自己三朝元老的资历为之压镇朝堂。如今看他渐渐拢住了人心,轻松之余倒是甘愿为这年纪只得自己孙辈的后生打下手。眼下见幼帝年纪已到,容修又忙于政事,几乎顾不得这边,便主动将挑选帝师的任务接了过来,日日寻访名儒宿老以供筛选。
容修倒记得皇帝已到了读书的年纪,只是国务繁重得抽不出身来细访名师,见张子寻接手,便放下心来,就连帝师的人选也言听计从,从没驳回过对方的提名。
两位辅臣如此和睦,景国百官都道是社稷之福,人人为之欣喜,只是远在虚空之彼的燕凛,见容修这样放心,心头却实在是五味陈杂。
张子寻史称忠良,燕凛对他并没有任何反感,只是他限于身份经历,挑选起帝师来,实在有些偏颇:一群文人教导之下,幼帝习学的为君之道,全以王道为主,术法势三道,几乎不做深讲。这教法确是正统,只是于此乱世却不合时宜——为君者固然要仁慈爱下,然当此国家危难之即,不能杀伐决断,对内便不能统慑群臣,易为宵小所欺;对外更难抗击诸国,必为强敌所侮——事实上,这位景帝陛下一生,从根子上说也实在就差在这一个“软”字上!
燕凛前生读史,一向便极看不起这位国土尚在敌手,就容不得手下功臣的软弱皇帝,然而此时亲眼见了他从小受的教育,却忍不住又觉得,他成长成这样,也实在是“非战之罪”,转而更是自我庆幸起来——燕国当年虽然也是朝局动荡,却是祸在萧墙之内,为此,自他儿时起,那人就向是贴身相护并亲自教导,所学书目,亦是一一细心挑选,纵然是年长之后刻意回避之时,对他的窗课,那人也从未这般疏忽地假手于人过。这样想来的话,也许最该庆幸的是自己的身边,没有另一位张子寻吧……哭笑不得地摇摇头,燕凛将这个荒唐的想法抛开,继续看了下去。
张子寻当然不知道,他一生中最后一份工作是如何被一位后世的皇帝腹诽——对帝师的挑选,他自己是相当满意的,在当时景国的朝堂上,也并没有任何异议的声音。一个月之后,正是在一片赞扬的声音之中,这位年已过八旬的老人突然中风,几天后就去世了。而在这一年的最后一个月,比他小了近六十岁的景国太后,也因病薨逝于自己的寝宫。
国母去世,举国大丧自不必说,幼帝的日常生活便成了问题。英宗的皇后多年前就已去世,如今后宫无主,虽然有太妃可掌管宫帏,却不宜将皇帝也交由其中的哪一位教管。无奈之下,容修只好将太后的两位嫂子召来,日常轮流入宫,以命妇之名照料皇帝的起居等一干杂务。
安排了后宫事务,容修自己将精力全部投入到军政之上,这三年虽不可妄动刀兵,却得趁此时强国养兵,日后国丧一过,才好一举破敌。
贞平九年的元月在一场瑞雪中悄然到来。好不容易熬过了最艰苦的时光,又终于不必再为太后服丧的景国百姓们,在这个新年里大肆地庆祝着,
景国唯一没有新年热闹欢快的地方,是波江。
这些年景国国力渐复,代国人也都看在眼中,只是一场大战,代国也颇伤了元气,虽多了些国土,却是城池破败、良田尽毁、民心难安,不能马上带来收益不说,倒要分了力量来治理,是以明知景国意欲收复国土,却实在是腾不出半点力气来做手脚,只好尽力巩固着占据的土地罢了。如今眼见对手复了元气,又是国丧即过,哪里还不知道终需再有一战?时刻警惕在意下,直弄得波江东岸一派风声鹤唳。而西岸的景军见对方集结,自然更不敢松懈,一时间,波江两岸俨然进入了战时状态。
然而,这样的气氛并没持续多久——景国的帝都中,如今唯一的辅臣容修一派守成之相,外抚朝堂之上的求战之声,一力搭桥修路,内察皇宫百事,放宫人,换侍卫,忙得不亦乐乎。景国数路军马,均是按兵不动,甚至因三月春耕,不少二线的军人还被轮流放了回家帮农……
容修这般作派,景国朝野上下自然多有批评之声,好听些的说他毕竟是文臣不知战机难得,严厉些的更是连他怯战误国也说了出来,只是如今他大权独揽,旁人纵有多少意见也是白费,好在容修虽然在这事上强硬得几近刚愎,却总算还有容人之量,几个月下来,景国上下倒也并没有人因此而获罪。
景国的风平浪静,让代国人也慢慢放松下来——他们本就不愿开战,既然景国无心,自是乐得安然,况且仲春农间正忙,一昧将精力放到军事上,只怕到秋天时收成会大大减少,到时候没被景人打败,却叫自己折腾得因饥至损,可就真成了大笑话了。于是除了常规的部队之外,原本集结的部队也就各归各位,干那日常之事去了。
放军归农、修缮道桥,一面示人以平和之心,一面却利用这办法暗中集结军队,运送粮草……虽然是早就读过的历史,当它化为画面呈现在眼前时,感受毕竟不同。
“还真是兵不厌诈……”燕凛微微笑着,叹出一口气来。
治国统军自来不可能全行风光霁月之事,前生那人先是为他掌一国之政,后来又暗中助他筹谋,对敌之时少不得使些手段,燕凛也都一一看在了眼里——他是皇帝而非道学先生,当然不会对必要的手腕有任何的心理障碍,只是眼下他既是旁观,便少了当初在同一阵营时,那般有志一同之心。赞叹其巧思固然一如当年,对被算计的一方,却也多了叹息一声的余裕。
无论是对容修的赞赏还是对代国军队的叹息,对于熟知这段历史的人来说。燕凛都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在燕凛前生的世界,这场“三城之战”甚至被多国列入过军事典籍。
前期的准备自不必说——在代国人的眼皮底下,数万景军悄然潜伏到了波江前线,然而,这只是一场大戏的开始。
六月初,正波江水急,景国五万军队突然强渡波江,进袭波州城。
波州是军事重镇,有三万军队驻守,更与南面的临波、北方的镇波互成倚角之势,而这两座城池的驻军,也都各有两万人之多。得到景国大举进攻的消息后,两城皆派出一半兵马,前往助守波州。
得知援军将至,波州守军气势大盛——“虽人数相当,然波州城高池深,景军囤重兵于坚城之下,日久不战自败,且其强渡波江,后无可守之地,不出半年,必全军葬于东岸。”守城将军李度放下如此豪言之后,令全军趁着景军尚未兵临城下,倾巢而出,将城边村庄一切可用之物尽数搜入城中,之后波州城四门紧闭,严阵以待。
然而,进袭波州只是景军行动的幌子。
表面上做出足够的进袭态势后,景军悄悄兵分两路,一路打双旗仍奔波州而行,另一路则偷偷转向,袭击了镇江援军。人数上既占了绝对优势,又是有心算计,结果可想而知。
几乎是同一时间,接到了飞鸽传来的北方已经接战的消息,容修迅速领大军调头直扑临波方向援军,因对方全无防范,仅用了两天时间,就将这支军队彻底打残。
一天后,两只景军迅速重新合归一队,直逼波州城。
波州守军此时人数上居于劣势,军心更是大为动摇,只好倚着城坚墙高,固守不出。
景军将波州城围得水泄不通,又从波江西岸渡过五万士卒,分两路袭向临波、镇波两地。虽受限于兵力未做包围之势,但两城兵力既损,复又担心景军再做手脚,也不敢轻易出击,一时间,双方倒做成了个僵持之势。
僵局最终在波州城下破裂——景军二次渡江后第十一日上,波州城突然宣告陷落。
原来,早在数年之前,容修便派遣好手,假做商旅由南北两方边境出国,再经代国本土迂回潜在景国被占之地内,前几个月波州急购粮草,这些人便也借机进得城来。此时终于趁夜色毁了城门,景国大军顺势攻入,自然是一举而下。
景军得势不饶人,立刻挟大胜之势猛攻临波与镇波两地,更从波州城中抽调军队,做截其后路状,镇波守将祁彬眼见不可守,趁景军援军未到,搜尽城内粮草锱重后火烧镇波城,趁景军救火时领未败之军全数退往后方。临波将军冯凯则率军死守,半月后终于城破,冯凯本人亦死于敌军之中。
至此,波江东岸的三座城池尽皆收复,景国的军队,终于在波江以东有了自己的立脚点,此时,离容修出兵只不过一月有余。
迅速夺下了东岸三城的景军继续将大批人马渡过河来,却并末趁势追击,反倒是耕田修城,做尽守势。用容修的话说,这是为了长远的战争做准备。
这准备确实必要,因为这一场战争,一打就是五年。
“战不可久,久战必虚耗国力”,人尽皆知的常识,因景国太弱不得不被放在一边——想要一举吞掉代国已经营十载的土地,景国没这个实力。开始时以有心算无心,自然要把嘴张得尽量大。如今一举收复三城,也算是在波江以东有了滩头阵线,但是,一下子吃下了这么多地方,巩固却又成了问题。等真正站住脚,代国也早已缓过神来做准备了,到这时偷袭已是无用,自然也不可能一气收复失地,是以容修从一开始,打的就不是速战速决的主意。
步步为营,逐渐蚕食,这才是容修的战略构想。
没有疾如风火,没有酣畅淋漓,五年的时间,容修带领的景国军队,只是耐住了性情,一点点地和代国人磨。渐渐地,初上战场的菜鸟磨成了身经百战的老兵,经验不足的小将磨成了指挥自如的将军,多年前被打得溃不成师的败军,也被磨成了自信十足的铁军……然而,有多少胜利就有多少代价,五年征战下来,谁也记不清,整个景国有多少健康的青壮磨成了残疾,多少美满的家庭磨成了孤寡,又多少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生生磨成了田间青冢……
不过,对比战果,这些牺牲都有价值——历时五年的争战,代国人几乎被全线打出景国的国土,就连最后可供据守的拢翠岭也被攻下,人人都说,代军不过是苟延残喘了!只等景军再稍事修整,从岭上急攻而下,他们现在还勉强占据着的、景国东方国境线边上最后两座城池也必将宣告失守。人人都觉得,离战争结束,景国人被彻底赶回老家,仅仅是时间问题了。
就在这个时候,召容修回京的圣旨传到了景军最前方的帅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