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吴国皇后第一次正式接见妃嫔们的过程十分诡异。
她不过是目光淡淡扫过每一个人,神色中似有淡淡怅然,眼神却渐渐悠远起来,竟似在忽然间走了神。
本来大家都等着她训话,谁知等了她半天,竟是一片沉寂。
一堆恭敬温文娴静尔雅低着头的宫妃们忍不住,或是悄悄抬头,或是飞快地抬眸偷看。居然看到皇后坐在那里蹙眉出神。
哪有这种时候走神的,别说是宫廷礼仪,就是百姓之家,最基本的礼貌体统也不至于如此啊。
但这时谁也不敢出声提醒她,谁也不敢出口说什么,只得看向侍立在一边的魏君绰。
贴身侍女,心腹总管,这样的信重,这样的身份,居然任凭主子失态,那可是天大的罪过啊。
偏偏这位凤仪宫总管,居然也是紧蹙着眉锋,若有所思地凝望着萧清商,对于下首一干皇帝的女人们奇异的眼神,全不理会。
她确实是有提点之责的,原本深知萧清商性情的她,也打算好了,万一萧情商临场再任性一回,她多少要拦一拦,阻一阻,帮着转圆一下局面的。以她在萧清商身边的份量,认真说出来的话,萧清商也不会过份叫她没面子的。
然而,仅仅只是这样站在萧清商身后,默默地随着她扫视那些金钗玉饰,淡抹浓妆的各色佳人们,随着每一个人的来历,境况悄然在她脑海浮现,她的心境,也越来越沉郁,胸口,越来越发闷。
其实这些女人,谁也不是天性恶毒,谁也不是十恶不赫,没有哪一个真能和戏文传奇中的奸妃放到一起相提并论。眼前这些女子身上,更多的只是身不由己的无奈,弱女子随波逐流的悲凉。就算有几个追名逐利的,这又何尝不是人之天性,未必就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以前凤仪宫置身事外,仿如醒者俯视醉者,智者笑看愚者,这些人的命运,或营营役役,或自作自受,或痴迷不悟,不过是戏台上的热闹,打发时间的笑话,与她们并不真的相关。
可一旦站在这里,一旦准备真正介入其中,才忽然间发现,原来,她们根本不可能融进这些人的世界。
哪怕在所有人眼中,一个皇后最幸福,最应该的生活,就是如此的,哪怕她本人,也依从着世俗的标准,心忧着萧清商的未来,庆幸着,萧清商终于有机会做一个稍微正常些的皇后,可是,仅仅只是站在这里,陪着萧清商俯视众女,看她们越是打扮得桃红柳绿,越是能见着未来漫长岁月里沉沉死寂,看她们,眼前越是营造出繁华盛况,未来的黯淡黑暗,就几乎尽在眼前,莫名地,胸臆间便满盈了那挥之不去的烦燥。
原本的计划不过是萧清商说些场面话,完成接收宫务的手绪,就把人打发掉的。以后宫中事务,自有她们这些下头人来管理,几乎用不着萧清商费心。宫里这些女人安份与否,也自有她们盯着,总不至于去烦到萧清商那里去。
然而,这一刻她却清楚的知道,连她都受不了,萧清商也在这区区四面宫墙中,应付这样一帮女人的小心眼,小计算。更何况是萧清商本人。
哪怕萧清商始终是高高在上,掌控一切,但鸿鹄混于燕雀之间,纵为燕雀之王,又有什么可荣耀,可开怀的。
眼前,不是千军万马,不是重关险险,而是几个各有心机,且在名份上,与萧清商共用一个男人的女人。
相比萧清商,她们柔弱,无力,愚蠢,软弱,有人心如死灰,也有人野心勃勃,有人是被动至此,也有人今日的地位是一力争取而来,但至少谁都罪不至死。
这就是一团扯不清掏不尽的烂泥,没有说得明白的是非对错,也没法干净利落地斩断纷扰,换谁陷进来,也只能把自己弄一身脏污,顶了天也就是把一堆烂泥治理成一个烂泥塘,勉强看得过眼,就算是母仪天下了,世间贤后了。
魏君绰忽然前所未有地理解了萧清商以前离经背道,不毁灭自己的婚姻就不甘心的种种行为。反而莫名地恼恨起吴王了。前一刻,她还在庆幸欣喜,吴王主动向萧清商伸出了手,第一次表示心无芥蒂地支持萧清商行使皇后的权力,下一刻,她却已经在恼恨,李旭这个没用的男人,管不好自家的后院,却把这烂污事扔给萧清商。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人,偏什么陷到你一个无聊男人惹出来的风流桃花债里头,替你善后,还白惹一身脏污?
心念电转间,立场早已发生巨大的变化,本该在旁边随时准备圆场,准备控制局面的魏君绰,此刻却只是静默地站在萧清商身边。等待着。
无论最终萧清商的决定是什么,她都决心全力支持,再不用什么为你好,替你担心这一类的理由,多说一个字。
就这样,大殿在长时间内一片沉寂,下头坐着的诸女,定力差一些的早就汗湿重衣了。好些的,也都脸色苍白。
皇后娘娘神色平和,也没对谁说一句重话,没冲谁瞪一回眼,可那若有所思的神色,却莫名地让每一个人都感觉到,这个完全在她们理解之外的女人,似乎在思考着一些事,而一旦她结束这思索,做出的,必然是对她们每一个人,一生相关的重大决定。
等了又等,果然还是脾气最冲的芳嫔终于奈不住,站了起来。
萧清商心思虽在遥遥不可知处,却是立生感应,淡淡一眼望来。
目光平和宁定,却莫名地让这满皇宫性子最暴燥的将门虎女身子一震,原本的怒气竟如冰消雪融一般,再没丝毫胆子发作出来。
她茫然不觉得复又坐了下来,神色还有些怔怔地,不知道这一瞬间的畏惧和敬怖因何而来。
本来预计要跳出来的芳嫔让皇后一个眼神就吓回去了,倒是叫兰嫔和瑾嫔心惊又疑惑。
她们不是芳嫔,萧清商无意识下散发的威压,也只针对单一目标,她们二人侧面旁观,竟是全无察觉,所以就更加不解。
只是迟疑再三,看芳嫔始终在怔怔出神,其她几个低位阶的,已经被这越来越紧张的气氛给折腾得几乎要颤抖了,二女心中都有些不快,却又十分无奈。
平时很喜欢这些女人都识情识趣,万事不敢冒头,但到了这种想要人出来当先锋探路的时候,却没一个能用得上的,实在让人觉得很不方便。
迟疑再三,兰嫔终还是笑道:“皇后娘娘身体大安,可喜可贺。”
萧清商没有理睬,没有回应,哪怕是最冷淡的,明显敷衍的一声嗯,都没施舍一个。她始终是眉锋微蹙,若有所思的表情,心思遥远得不可捉摸。
兰嫔用尽所有的修养,脸上的笑容依旧僵硬勉强得几乎挂不住。就是皇上,也从没这样不给她面子过,这位皇后,踩人也踩得太肆无忌惮,太嚣张跋扈了。
瑾嫔略一迟疑,也还是开口了:“我等三人虽是姿质鲁顿,为皇后娘娘分忧,却是不敢惜身,这几年共理宫务,战战兢兢,朝夕自警,幸有皇上皇后庇估,至今未有大错。如今娘娘凤体康复,宫中事务,理当由娘娘亲掌……”
虽说萧清商明显还魂游天外,神思未归。但瑾嫔还是坚持着一直说下来。
有前头兰嫔为鉴,她已经不指望皇后回应了。说一番话,表明自己与兰嫔共同进退,就算受辱,也是一起,总有点敌忾同仇之意。
平时彼此勾心斗角是一回事,这皇后娘娘,仗着名份和圣命,如此逼压下来,却还是需要大家团结相抗的。
那帮子美人淑仪谁也靠不住,芳嫔又太冲动,这种时候,还就得她们两个彼此扶助了。
瑾嫔小心地观察着皇后始终未变的表情,谨慎地道:“宫中四司八局,各处的女官,内监都带了名册,金簿,在外头等着,皇后娘娘是否要传唤召见,让他们禀报宫务?”
萧清商依旧神游天外,魏君绰唇边却掠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这女人果然藏奸,小姐要是心思恍惚,随口应她一句,她就要自以为得计了。
虽说这皇宫现在极度精简,比起一些世族大宦之家尚且不如。满皇宫上下,太监宫女加一块,也才百来人。宫里用度也很简朴,论起事务来,比一些大家子还要简单得多。
但宫务毕竟不同于家务。皇后娘娘接收宫务,哪有亲自看帐本,翻花名册的。就算是接见有头有脸的内宫们,也只说些闲话,真正的实务,必然是皇后身边得用的人,到下头再去交接,私下才回报皇后的。
皇后要真的亲自让人到眼前来禀报宫务,这女人怕就要背地里嘲笑一番,商人出身,小家子气了。
别说萧清商现在心不在此,就算是她们原本的打算,也从没让萧清商自己来管理宫务的内容。就连魏君绰,主动操心这些事,都属大材小用。
吴国本来立国不到三年,宫中人口仅仅过百,管事的三嫔又彼此制约,互相监督,相对来说,各级的事务,都很透明,各层管事的也都很务实。上上下下的人,都还没来得及腐化堕落,权力转移时,虽说会有些不痛快,倒也不至于有太多麻烦。
至于一些可能发生的小反弹,不痛快……
在绝对的实力之下,根本无需担心,无需在意。
不就是管好皇宫,外加看好几个女人,别让人觉得皇宫里到处杀机森森,一个皇贵妃怀了孕都不敢多走一步吗?这么点子事,就连凤仪宫里烧火的丫头,所知所能,也绰绰有余了。
心中才转念想到烧火做饭的雨儿,就听得殿门处脚步轻盈,这丫头已徐步入内了。
阶下坐着的诸女闻声回头,便见一个年约二十许的宫女,面带笑容的进殿而来。一身制式的宫女装,看不到任何品阶标志,清净素淡,浑身不见半点金玉,眉目也不过清秀,但眉眼间的飞扬神采,闪烁生辉,让人都移不开眼睛。
她满脸带笑,款步盈盈地走入殿中,大大方方对众女略一曲膝,算是行礼了。
三嫔虽然还坐着,但以王修仪为首,,几个低阶的女子都站起来了。没人敢看着那最低等的宫女装就轻视她,宰相门房还七品官呢,何况凤仪宫的人,从来不能以常理而论。
阿沅已经给全皇宫的人一个深刻的教训了。所以大家都小心地很。
这个时候,敢无召而入的,自然是萧清商的亲信。别说王修仪等人不敢失礼,就算是三嫔,虽仍然端坐着,却也略略朝她点了点头,做是打过招呼。
魏君绰笑道:“雨儿不过是凤仪宫中烧火的粗使丫头,各位娘娘切莫太抬举她了。”
诸女自然知道这只是客气话,你凤仪宫一个看门的还是正二品呢,天知道烧火的又是什么级别。
自阿沅之后,对凤仪宫的人,谁也不敢光看职司打扮了。只横了心,光认这人的受宠程度吧。反正这无召而入的事实,大大方方的仪态是人人看在眼里的。
同样是宫中奴婢,独凤仪宫的人,哪怕穿着最低等的宫女服,举手投足间,也是一派自在,找不到半点低眉顺眼的奴仆之象。纵然是容貌平平,站在一堆美女之间,也是眉目舒展,从容大度的。
光看看这气派,还真没什么人敢小瞧了。
雨儿大大方方走到萧清商近前,朗声禀道:“前头刚传了消息过来,有人上书指斥皇后失德,皇上恼怒,已下旨拿人了。”
这话说得轻巧,下头王修仪等人,恨不得地上裂条缝让她们好钻进去,以便形成不在场事实,这种要命的事,是她们这等小人物,好在一边旁听的吗。
而三嫔则是诧异地你眼望我眼。
这个风头上,还有人敢上书责备皇后,已经是大事了,更惊人的是,这么一个小宫女,就敢当众没事人一般把事情大声说出来。
开什么玩笑。那是前朝政事啊。
后宫干政的罪名,比朝臣窥测后宫还要严重呢。
虽说完全不关心政事的后宫其实没几个,虽说做为当事人,要掌握被朝臣上书责备的事理所当然,虽说三嫔其实也没少打听朝政,但,这都该是秘室之中,死党密呈,见不得人的事啊。
谁见过这样大大方方的,好象禀报的内容,只是今天花园里鲜花盛开这种小事啊。
你这是嚣张呢,还是愚蠢呢。
这还有一堆人呢?
事情传出去,不是天大的罪名吗,还愁朝臣们没借口攻击吗?
就算是皇后,也不可能把皇帝的女人,全给灭了口吧?
就算是皇后,顶着干政这么大的罪过,皇帝也保不住的吧。
这里三嫔还在发呆,那边厢萧清商终于回过神来,竟是笑了一笑:“这风头上还有人敢上书骂我,倒是有胆色,这是哪一位大人啊?”
雨儿哼了一声:“什么大人,刑部一个从五品郎中,芝麻大的官,连上朝的资格也无,又不是御史言官,完全不关他的事,天知道受了什么人指使,不知死活地跑出来抢风头。”
萧清商笑而摇头:“即然不是言官,想来便不是哪位大人派出来的死士了。明明是个不相干的,硬要冒出来,里头总是有些曲折的,却也不值得咱们深究。他敢上这份书,不管是被人算计,还是纯出义愤,这份胆色倒是叫人佩服的。区区一个郎中,尚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窥测宫闱的罪过都不怕,我这样迟疑不决,倒成了笑话。”
她的目光淡淡地再次扫向众女,魏君绰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然后大吴国皇后的声音,就轻描淡写很是随意地响在大殿之内:“这皇宫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们过的,也不是什么痛快日子,即如此,就散了吧。大吴国的后宫,用不着你们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