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殿下…………”
仓皇的尾音, 被一分分扼尽在喉中, 锦惜婉顺不再,拼命地挣扎起来, 然而那扼在喉处的手有如铁钳,半分也挣不开,她渐渐呼吸不继,眼前愈发不清,直以为自己今日要死在此处,可最后的昏黑到来之前, 那手却又突然松开, 锦惜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后怕地揪着衣襟,紧盯着眼前面无表情的男子,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本以为在数月的亲密相处中, 已渐渐摸清他的性子,可至此时此刻方知,她从来没有看透他。
萧玦望着她呼吸渐缓下来, 将那团扇掷在她身上,问:“主子是谁?”
锦惜心中一沉, 面上却是梨花带雨, “妾身既入王府,自然以殿下为主…………殿下为何突然如此……吓煞妾身…………”
她含泪哽咽着,如平日般,去挽王爷的手, 身子也贴了上去,喃喃着去亲吻他的面颊,可唇未贴面,那只扼她喉咙的手,已毫不留情地抬起她的下颌,眸光冰冷,语意却是轻漫无比。
“去给你主子传句话,别耍这些诡谲技俩,要什么,当面谈。”
清晏殿里,苏苏被明帝抱在怀里摩挲了会儿,便清醒了过来,挣扎着要下地,可还没挣两下,明帝便声音一暗道:“别动”,言中似有忍耐之意。
苏苏抬首看去,见明帝眉宇微凝,唇角紧抿,与平日头疼发作的情形有些像,静了片刻,慢慢将手按上他额侧的穴位,还没开始按揉,明帝就立捉了她的手,送至唇边吻了一吻,眉开眼笑道:“好了,朕的苏卿知道心疼夫君了。”
苏苏立挣了手要走,却被明帝硬拉拢在怀中,“别恼,别恼,是真有些疼…………”
苏苏力不及他,但凡此种情形,总是挣不脱身,又是气他又是气自己,冷道:“疼就找太医去,我又不会治病。”
明帝却吻了吻她的眉心道:“你就是朕的药。”
苏苏无奈地依在他怀中,任明帝将头埋在她的肩窝处,好一会儿后,似缓过来了,抬首轻轻笑道:“好了,治好了。”
“既治好了,就国事为重吧”,苏苏拿了案上一道奏折,塞到明帝手中,明帝却仍不肯放开她,一手揽着她腰令她依在他怀中,一手打开奏折,看到折上内容,刚舒缓没多久的眉宇,又凝沉了起来。
苏苏抬眼看去,原是翰林大学士周濂,上奏请明帝早立太子,言称东宫无主,诸王世家必然明争暗斗,互相倾轧,于国无益,于社稷无益,于皇室亲情,亦无益。
明帝看了片刻,便将那奏折掷在案上,问她晚膳想用什么。
苏苏道:“糖汁山药,糖醋仔排,椰糖燕菜,蜜糖元蹄,最后再上道冰糖雪梨莲子羹。”
明帝皱眉看她,“你是想齁死朕吗?”
苏苏叹道:“我瞧陛下心里有点愁苦,特意选点甜菜,陛下却扣个弑君的帽子给我,真好心没好报。”
明帝闻言笑着搂她,“点什么甜菜,这世上,什么能甜得过你去,有你在朕身边,朕心里永是蜜里调油,什么时候再添个小皇子小公主,那就更好了。”
苏苏淡淡道:“生个公主送去和亲,生个皇子搅进权斗,有什么好的。”
明帝听她这话,眼角余光瞥望那道奏折,唇际笑意渐渐淡了下来,手抚着她背不语半晌,忽然来了一句,“依你之见,哪位皇子,堪入主东宫,承继大周江山?”
苏苏未承想他会问自己这事,心里一惊,面上却不露,只道:“这样的国之大事,我怎会知道…………”
明帝却道:“只当闲话说说”,笑了笑问,“玦儿如何?”
明帝语气似是寻常,可苏苏听了,只觉周身血液瞬间变冷,她不动声色,不发一言,幸而明帝也不追问,轻抚着她的鬓发,衔着笑意,似在讲与她听,又似在自言自语,“论文论武,玦儿都颇出色,但………”
剩下的话,明帝没有言尽,苏苏也不问,静殿寂杳,角落铜漏声声,不知暗滴了多久,明帝最终轻轻一叹,低首啄了啄她的唇道:“苏卿,你生的太晚了些。”
七月御驾回京,礼部大办清河郡主出嫁之事。长平侯疯癫,长平侯夫人去世多年,为显皇室看重与九黎联姻之事,明帝特命苏苏往长平侯府操持婚事,人人皆知宸妃娘娘是圣上心尖上的人,九黎部亦从明帝此举感知大周诚意,甚是感激满意。
所谓的“操持”,自有礼部去办,苏苏所要做的,只是在慕容枫出嫁那天,来到长平侯府,当个摆设坐镇府中,以显天恩隆重。
华丽金碧的闺房中,嬷嬷丫鬟们,正伺候慕容枫换上嫁衣,金花八宝百花冠,云霞五彩璎珞帔,火红的织锦金线绣鸳鸯裙裳,逶迤曳地,金丝滚边的大袖衫镶坠珠玉,潋滟流光,行动间漱漱如雨,苏苏摇扇坐在一旁,瞧着慕容枫静坐在镜前,由着侍女们为她妆扮毕,轻笑一声,“都出去吧,我与郡主说说话。”
侍女们“是”了一声,都垂首退了出去,苏苏自妆奁中拈出一枚莲花花钿,笑道:“翠微宫千秋池的玉女莲开得极好,纵是夜里,亦可见其莹白如玉,团拢光晕。”
慕容枫杏眸微转,咬着笑道:“如今已入了秋,莲花再好,都已谢了,花凋枝残,暗香难寻。”
苏苏一笑,“你该明白,我若要发作,无需实证。”
“…………娘娘盛宠,如今身份自是尊贵无比,枕边风一吹,天下都要跟着颤一颤……但我慕容枫,现今也不仅仅是长平侯府清河郡主”,她微笑着望着眼前人道,“今日起,我就是担着结盟使命的呼延王子妃,未来的北漠九黎大阏氏,娘娘偏选在此时此刻,来挑此事,不觉太迟了吗?”
苏苏笑,“只要郡主还未出这侯府,就不迟”,她将那莲花钿掷回妆奁中,闲闲起身,步至慕容枫身后,轻按着她肩,对着镜中的花容月貌,轻抚着她的面容道,“我素有怜香惜玉之心,也舍不得叫郡主去吃牢狱刑罚之苦,当年之事,只当小女儿间的小打小闹罢了,只是有一事不明,我自忖那时未与郡主交游,自也从无开罪郡主之处,郡主怎就狠得下手?”
慕容枫今朝盛妆,明丽光妍,人比花娇,可与镜中那淡拂素妆的天生玉质相较,却显得太过浓墨重彩、刻意矫揉,她思及兄长所画的曲江鹤雪图,百般不甘,化为幽幽一叹:“我那时年少无知,因见娘娘貌美,生了嫉妒之心。娘娘有爱美护花之意,可我这样的人,一旦生了妒意,那是忍不住要去修修剪剪的。”
她这话半真半假,幸而女子也不追问了,眉眼淡笑,也不知是信也未信,自奁中捡了支紫薇步摇,慢慢插到她的云鬓间,噙着笑道:“看来呼延王子,今生是无齐人之福可享了。”
九黎的迎亲车驾,候在长平侯府门口,繁冗的礼仪过后,虞姝姬将慕容枫的手,交到了呼延弘的手中。
慕容枫一手持扇,遮在面前,朝慕容离屈膝一福后,一言未发,直接转身,上了雕金赤帷的车马。
车马将动时,一直被侍从看顾着、浑浑噩噩的老长平侯,忽然抬头看向了车上的新嫁娘,哑声道:“小枫,你去哪儿啊?”
销金团扇后,慕容枫声音平静,“父侯,女儿去北漠九黎。”
老长平侯沉默片刻,“哦”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懂,只道:“那你早些回来,你是个女孩子家,将来要嫁人的,不要成天和你哥哥出去疯玩,你娘亲会不高兴的。”
持扇的手终于微颤了颤,慕容枫轻“嗯”一声,车轮粼粼向前,全长安城瞩目的视线中,红帷香车内,凤冠霞帔的新娘,携贵女风华,于漫漫长路中,身姿端容,从不回头。
赤金大门前,苏苏看向慕容离,“世子不送送吗?”
慕容离只是笑,“终须一别,何须相送”,他收回凝驻的目光,令虞姝姬将老长平侯送回房中,又看向她道:“为小妹的婚事,叨扰娘娘累了大半天,还请娘娘在厅中坐坐,让微臣略尽地主之谊。”
苏苏在慕容离的引领下,在长平侯府的正厅主座坐了。这正厅,又号“长平堂”,内里陈设,皆是大周帝王御赐之物,其中鼎案等物自不必说,匾额是太/祖皇帝所写,对联乃太宗皇帝亲书,皆赞长平侯府功勋卓世,乃大周栋梁。
军功迭代,煊赫无比,哪一代长平侯不是征战沙场,光耀天下,还未有一位,如现今老长平侯般疯疯癫癫,也未有一位世子,如慕容离这般,假作风流,暗藏祸心…………事出反常必有妖,老长平侯,真是因病疯癫吗?金碧辉煌的长平侯府,是否藏着什么隐情…………
苏苏一边暗思,一边望着下首的慕容离,见他亲泡了一杯千峰翠,双手献了过来。
她抬手接过,边以鎏金茶盖轻撇浮沫,边笑向慕容离道:“说来,我还未祝世子荣升之喜。”
清河郡主与呼延王子的婚事定下不久,慕容离即被授一等侍卫大臣。大周朝与前朝不同,御前侍卫,等级严明,从正三品至正六品,皆由勋贵子弟担任,得历练后,或入军中,或改文职,因在御前,升迁便宜,是勋贵子弟不受考核而获高官的捷径,开国以来不少卿相、将军,在正式步入朝堂前,都曾于御前戍卫,明帝为九黎故,直接授了慕容离正三品一等侍卫大臣,以此为基,慕容离日后调转入朝堂,必往高处实权去,想来他心中,是极满意的。
但慕容离此人行事做作,总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听了她话,笑中酿有几分无奈,“谢娘娘贺,只是微臣从前可常往云韶府冶游,如今却不能了,未免可惜。”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苏苏抬起眼帘看他,“世子惯会算账的,绝不会叫自己吃亏。”
前世,慕容离拿她做垫脚石,乱了天下,登上帝位,今生,她每见此人一次,就会想一次,是否要在他得势之前,设法提前杀之,为天下苍生,也为她自己。
但,思来想去,长平侯府地位特殊,慕容离也未露反心与锋芒,撇去种种难办的政治因素,或许,留待往后动手,也未为不可。
如今设法动他,动心思深沉但明面上干干净净的长平侯世子,极为难办,几乎不可能做到。
就算天时地利人和做到了,或也会惹得自己一身腥,得不到什么实际好处,若做不到,还叫他察觉,反将他立刻推到与自己你死我活的局面,也划不来。
不若,且由着他这般暗中筹谋,若即若离,拿他来做捭阖前朝势力的棋子,待到未来重要时机,再拿他做了自己的垫脚石,就如前世,他以“诛虞氏、清君侧”的名义,去收赢人心、谋反为帝,拿她做了他的垫脚石一般,这一世,就让她踩在他的失败上,去赢人心,去谋功业。
譬如农家养猪,杀一只猪仔能有何报,且将之养肥,留待年关宰卖,回报最高。
这般想着,苏苏望着面前锦袍风流的慕容世子,目光就不觉有些“老母亲”的慈祥了。
慕容离从未见她这样看过自己,不由一怔,唇际泛起笑意,“娘娘为何这般看着微臣?”
苏苏道:“我瞧世子生得极好,颠倒众生。”
慕容离哑然失笑,“微臣自与娘娘初见,相识已有六载,娘娘今日,才觉微臣生得好吗?”
苏苏“嗳”了一声,语意散漫道:“有些人就如佳酿,时光知味,愈久弥香。”
慕容离疑心自己是不是错倒了酒,可看手中,确是好茶千峰翠,他凝看向身前之人,目光与她相接,剪水双瞳,滢滢漾着虚缈的笑意,似星映波光,潋滟动人,却又捉摸不透,恍惚是在当年明月坊,她半推开梨花门,于灯火中回头,盈盈望着他道:“与世子谋事,无异于与虎谋皮,小心,玩火自焚。”
她当年那句话是托他转给虞姝姬,他虽然未传达,却在后来的岁月来,在与她一次次的相见中,忍不住去琢磨这句话,忍不住去猜她或许知晓自己真正性情,忍不住去想,她是否知晓自己心中大志。
但,怎么可能…………那时只是初见…………
慕容离忽地想起“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一句,望着面前清眸流盼、明艳无俦的女子,心中莫名生起一念,玩火自焚……他慕容离,拿她来做捭阖时势的棋子,不会是在玩火自焚吧…………
苏苏见慕容离惯来轻浮的眼神,渐转幽然,不禁笑问:“世子为何这般看我?”
慕容离敛了眸中幽亮,细长眉眼微挑,又是令京中女子倾心不已的风流模样,“微臣瞧娘娘生得极好,倾国倾城。”
虞姝姬将公公送回房中安置,再回正厅时,步至门外,正见厅中二人,眸光交错,相视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啊~八十章了~来点收藏评论吧~~~~
再问个问题,一些并不会在正文里回忆出来的前世内容,是想穿插在正文里写番外看,还是想文章彻底完结后再写看(彻底完结应该较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