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妃被这突然的一耳光, 震得耳边嗡嗡直响, 在场妃嫔俱都怔住,便是入宫多年、阅历丰富的淑、丽二妃, 也都被这突然一掌吓了一跳,她们望着那位比自己小上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互递着眼色,丽妃清咳一声,浅语笑问:“妹妹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大火气?”
淑妃是一直不喜欢如妃的,轻拂着鬓边玉簪悠道:“如妃妹妹, 还不快跪地陈情请罪, 让宸妃妹妹消消气。”
如妃无权在身, 捂脸跪下,但仍是梗着脖子道:“臣妾不知何错之有?!”她与太子来往证据, 早已销毁干净, 宸妃手中并无人证物证,打死不认就是。
她原是这般想着,可见那妃裙盛妆的女子, 微微倾身近前,缓缓吐字道:“你当真不知你错在何处?”一颗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
女子语意散漫, 如非先前猝然一掌, 甚会让人觉得她只是闲话而已,可如妃闻言,如被凛冬冰水,兜头泼透, 止不住地轻颤起来,宸妃是陛下至宠之人,便是没有人证物证又如何,太子是陛下嫡长子,即使陛下震怒,也能逃过一死,可失了圣宠的她,沾了这等玷污皇家颜面之事,只消陛下一点疑心,就是万劫不复…………
难道,她要在她自己寿宴上,将这事揭开不成…………
眼看着那寇丹纤指,缓缓抬起她的下颌,继而慢慢掠过她的脸颊,指尖如薄凉刀锋向上划去,如妃呼吸都已因惊惧窒住,但那素手却掠停在她鬓侧,拔下一支金累丝镶珠长簪,掷在地上,语意如雪清冷,“这也是你戴得的吗?”
淑妃朝地上金簪看了一眼,笑了,“如妃妹妹,循宫制,妃位用东珠,是不能超过一对的,你这簪子倒好,镶了足有四颗,便是从前陛下宠你时,一时高兴,多赏了你几颗,你也不能如民间暴发户似的,全往头上堆啊。”
其时宴辰将近,不止阖宫嫔妃,赴宴王公朝臣、贵女命妇,都已步至附近,如妃见宸妃并非要揭开那事,只是有意当着众人,唬她羞辱她,心中又是庆幸又是深恨,暗暗咬牙伏下身去,“臣妾知错,再不敢了。”
丽妃热闹看够,笑看宸妃,做和事佬道:“宸妃妹妹今日大喜,就别把心情坏在不懂事的人身上了………………”
正说着,忽传御驾驾到,殿前众人忙行礼见驾,明帝下辇上前,瞧着气氛不大对,如妃半边脸红红的,笑道:“怎么了这是?”
如妃忍辱道:“是臣妾不对,做错了事,惹宸妃娘娘生气了。”
明帝知道如妃性情,被他从前宠得有些娇纵了,以为她是言语不当冲撞了苏苏,笑道:“能把宸妃气到动手,可见你错得厉害了,往后不可再犯了。”
如妃忍恨颔首称是,听圣上对宸妃道:“你也是,自有宫规训人,何必动手…………”心中正微暖时,又见圣上挽了宸妃的手,温声道:仔细手疼”,登时气到七窍生烟,又恨又惧,垂首忍耐。
明帝携苏苏率先步入瑶华殿,太子身后不远的慕容离,轻嗬一声,放缓脚步,等至谢允之步近,轻笑道:“舍下近日新排了几支乐舞,预备着宴请世家子弟一乐,大理寺卿有空赏脸否?”
谢允之步向前道:“公务繁忙,只有拂逆世子盛情了。”
慕容离也没想着谢允之会应邀,只笑道:“那真是可惜了,小妹闻听大理寺卿擅笛,一直想聆听一曲呢。”
谢允之淡道:“无甚可惜,微末笛艺,不值一哂”,自步入瑶华殿中,随众人参拜御座之人。
数月前,虞思道升入吏部,虞元礼转升为礼部侍郎,品阶终于够格参与此等天子赐宴,他们于殿中饮酒赏舞,眼见宴席煊赫,虞家女儿盛宠,想起先前在京,听闻巫蛊之案,阖家惊惶,结果没多久,不仅风平浪静,父子二人还俱升了官职,都猜知此乃宸妃娘娘之故,皆仰仗天恩垂怜而已。
只是伴君如伴虎,晴空雷霆,转瞬之间,需得时时警醒。
平素男眷难见内妃,但宴散,虞思道得圣上恩准,谒见宸妃娘娘,一叙亲情。他与爱子元礼,在内监引导下,来到后殿一间静室,在帘拢前跪了,叩行大礼,“臣虞思道/虞元礼,参见宸妃娘娘。”
苏苏命人揭了帘子,请他们起身的同时,瞧一眼阿碧,阿碧便会意地领诸侍退了出去,阖紧雕花殿门。
苏苏漫步至书案前,虞家父子,便也趋步跟至。苏苏边执笔舔墨,边问:“伯母近来可好?”
虞元礼正恭声回禀时,见宸妃娘娘提笔在纸上接连不断地写下多个陌生的姓名,流利的答话,也有些滞住了,侧看了父亲一眼,见父亲也是疑惑,父子二人正茫然时,娘娘已搁下笔,将那纸倒转至他二人面前,轻道:“记下来了么?”
虞元礼虽不解,但还是速速记了,微点头道:“记下了。”
话音落,就见宸妃娘娘折了那纸,揭了琉璃灯罩,就着烛火引燃,掷在地下白铜炭盆里,轻声道:“有人要我死。”
虞思道与虞元礼早猜知巫蛊之案是针对娘娘而来,只不知是谁人在背后下黑手,此刻听她乍然如此秘语,似如晴空一道惊雷劈下,俱悚然一惊,轻问:“何人要害娘娘?”
但娘娘却不为急着为他们解惑,反先道:“一损俱损,我一死,虞家也要被赶尽杀绝,姝姬姐姐有长平侯府庇护着,或免一死,但虞家百年基业,将毁于一旦。”
虞元礼忆着寿宴上,圣上何等体贴宠爱小妹,沉默片刻,轻道:“情形……就这般凶险了么?”
娘娘含笑看他,“哥哥以为是在幼时过家家么?若那巫蛊一案辩不分明,此刻我已受千刀万剐,虞府满门都在流放三千里的路上。”
虞思道担着家族基业,绝不容许有丝毫折损,挣前一步,嗓音低哑,“那人是谁?”
娘娘以指为笔,在虚空划出一个“东”字,虞家父子顿觉脊背一寒,却又见娘娘微蕴笑意,声音舒闲道:“他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若我现下出事,陛下会立刻疑到他的身上去,他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虞元礼望着小妹信手捻了支金簪,神色淡淡地挑剔灯芯,明暗灯光映浮在清雪皓月般的容颜上,流转不定,一时心下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只轻问:“娘娘的意思是?”
娘娘轻掷了手中金簪,碰在紫檀案面上,沉闷地一声响,“我只望虞氏莫成我掣肘。”
这话说得重了,虞思道与虞元礼立要跪地,却为娘娘虚扶起身,“挣着他不敢轻举妄动的时机,一些事,就得紧着做了,世家自然得交好,但虞氏始终寒族出身,同时也得着意笼络天下寒族之心,但这事做的要静,如细水长流,不能落人口舌。方才那纸上人名,俱是才德兼备、却郁郁不得志的寒族士子,他们有些是低阶官吏,有些尚未科举,伯父身在吏部,哥哥身在礼部,设法依着人名,或查官员档案,或查科举人名,寻到这些人目前所在,予以帮助,进行笼络。”
入殿之前,虞家父子万万没想到“一叙亲情”,会叙到这等地步,此刻听娘娘这一番长篇大论下来,忍住心中震惊,俱垂首道:“谨遵娘娘吩咐,娘娘放心。”
“有伯父与哥哥在,我自然是放心的”,苏苏想到前世虞氏后来那般专权祸国,慢声细语道,“但若有一日不放心了,我也是能当断则断的。”
眼见虞思道和虞元礼又要跪下,苏苏抬手扶起,“说了这许久,连口茶也没喝,都要凉了”,慢步至殿门处,正要扬声吩咐进热茶,殿门却自启开来,只见长生躬身道:“陛下请娘娘往承天门去。”
苏苏侧首看了眼殿角铜漏,“这才叙了多久?”
长生含笑道:“陛下总是一时半刻都离不开娘娘的”,又轻道,“陛下就在外头御辇上等着呢。”
虞思道、虞元礼闻言,出声请退,躬身目送着那个曾笑意清浅、与世无争的女孩,盛妆华服,妃色裙裾在左右琉璃提灯的映照下,翻飞如火吞噬着雪光夜色,被搀扶着上了御辇,渐消失在视线里后,一路无言地出了宫,及到南华门上了马车,滚着青石板路归府,车内依旧是沉寂无言。
原想着警醒侄女莫要娇纵,伴君如伴虎,到头来,却是被侄女警醒,其言辞之老练,令他这个沉浮官场大半辈子的中年人,都不由为之心惊…………
马车停在虞府门前时,虞思道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元礼”,他望着同样面色复杂凝沉的儿子道,“照娘娘说的去做。”
承天门城楼,无数硕大的烟花绽放如雨,璀璨绚烂,照亮了整个夜空。
“喜欢吗?”明帝问。
苏苏仰首望着漫天芳华琉雨,心中想的,却是不久前与伯父兄长的一番密谈。
前世死后浮梦,她眼见明帝与谢允之,贬杀尸位素餐的朝臣,启用大量出身寒微、但一心为国、才德兼备的低阶官员,那些人里的佼佼者,她当时只是梦中一观,未放在心上,可通过连月来的苦思追想,终于大致记起了他们的姓名,推算时间,此时的他们,要么郁郁不得志,要么还未科举入朝堂,俱如路边荠草寒微、无人赏识,此时予以帮扶,拢为己用,最为得宜。
明帝见苏苏望得出神,乌水晶般的双眸,盛满琉璃玉彩,遂也不计较那个答案了,只握了她手,将她揽靠在自己肩侧,共赏着夜幕美景,轻道:“都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情之至境,可朕大抵是会走在你前头的,与子偕老,朕应是做不到了,唯愿此后年年岁岁,你的每个寿辰,朕都在你身边,这般执子之手,欢喜余生,也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二更~
女主有挂,作者给的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