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晨起后, 明帝用过早膳, 与苏苏闲说了会儿话,自摆驾上朝去, 苏苏倚在殿廊下的美人靠上,望着猫儿在殿前青石地上扑着落叶玩闹,想起那年在慧觉寺,狸奴在禅院一地金黄里打滚儿,连尾巴尖尖都沾上小小的银杏叶,不由轻抚着纨扇玉柄, 恍惚出神。
正神思缥缈时, 长生领众侍捧了药过来, 苏苏慢慢喝了,搁下药碗的瞬间, 长生立捧着蜜饯碟趋前。
苏苏见那碟上蜜饯不同往日, 并非海棠佛手金柑樱桃等金红润渍,而是滢然霜白,香郁透亮, 看不出是何物浸腌,遂问:“这是什么?”
长生道:“这是南诏新进贡的雪杏蜜饯, 雪杏乃南诏特产, 大周气候与之不相宜,若强行种植,也只会结酸涩之果。”
苏苏拈起一枚霜白蜜饯,望了身前青衣内侍一眼, 命诸侍皆退下,让阿碧捧了个绣墩来,令长生在美人靠旁坐了。
长生垂眼道:“不敢。”
苏苏笑抿蜜饯,语意轻漫,“你有什么不敢。”
长生唇际浮起清浅的笑意,按仪谢恩后,方在绣墩上坐了,轻声道:“若娘娘需要,奴婢可设法安插一人入毓宁宫。”
毓宁宫乃如妃所居,那日叠秀假山,太子骤然出现,长生当时亦是微惊,及昨日好戏上演,依他心智与观察力,虽不一定明了究里,但已有所揣测的他,应也注意到昨日诸妃,独一人神色异常,且并不与诸妃热络往来的她,昨日,确对如妃,略略关切了些。
苏苏咽下口中甜津,唇齿阖启间,都是清甜香气,“你很聪明。”
长生恭谨谦笑:“奴婢不敢当娘娘赞誉,只是浮沉宫中多年,心眼,略比别人多些”,又轻道,“碧姑娘人善心慈,许多事情,一时难以为娘娘分忧,奴婢愿效犬马之劳,为娘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苏苏轻觑他眉眼间的清敛神色,“龙亢桓氏乃是天子母族,桓国公可是天子亲舅,谁人能轻撼得了他们分毫?!你就这般信我,能圆了你的心愿?”
长生浅蕴笑意:“花无百日红,奴婢不急,来日方长。”
苏苏又问:“你将赌注尽压在我身上,若赌输了,前功尽弃,死不瞑目,该当如何?”
长生微微抬首,深秋澄静的日光,薄凉地透在点漆双眸,恰如洛水绵延、清远湛然,“落子无悔,若赌输了,奴婢便当是栽在娘娘身上,此世便认了。”
连着几场夜雨秋寒,时令渐要入冬,贤妃身子愈发不支,渐难料理宫务,她既不想将掌宫之权,平分予淑、丽二妃,更不想将之交予如妃,算来算去,念及宸妃与楚王妃交好,又厚待永宁郡王,她如此主动示好,依宸妃之恩宠,照儿也能更得圣上青眼,连带着楚王府获益,遂在圣上来探病时,将请宸妃妹妹代掌宫权一事,慢慢道出。
其时苏苏也在一旁,她未想到宫权一事来得这样容易,也不作声,只抱着萧照,坐在一旁静听。
若是圣上执意将宫权交予宸妃娘娘,怕是前朝奏折如雪,可如今,是执掌后宫的贤妃娘娘,亲自恳请宸妃娘娘代掌,事情的性质与意义,便不同了……侍候一旁的曹方,这般想着,见陛下望向宸妃娘娘道:“你愿意么?”
苏苏不语,而榻上贤妃的语意中,已有几分请求,“妹妹…………”
于是苏苏缓缓点头,“好。”
她领了贤妃之权,一越在淑、丽二妃之上,不仅恩宠,在实权上,亦是后宫第一人。
淑、丽二妃自是不服,有心使绊,但念着她承天子盛宠,连巫蛊之祸,都能轻易脱身,怕搬起石头反砸了自己脚,于是按兵不动,只等着她料理不了繁冗宫务,回头还得向她们低身请教,甚至交出宫权来。
可苏苏,天性聪慧,又有熟稔宫务的长生等,从旁协理,起先虽有些力不从心,但咬牙坚持下来,随着时间推移,渐游刃有余。一些管事瞧她年轻新掌权,平素又似是温和性子,极少斥责宫侍的,便生了惫懒荒怠之心,结果转眼就被按律责罚,杀鸡儆猴,淑、丽二妃,阖宫上下,亦不敢再小觑她。
执掌宫权在手,安插人手更是方便。据毓宁宫眼线所报,如妃每日如常,似未与外界有任何物件传递勾连,只常心神恍惚,有时莫名发怒,训斥无辜宫人。
巫蛊事败后,太子与如妃,断不敢在这风口浪尖时,还有半点牵连,从前交往证据,应皆销毁,便是往后有机会时再旧情复燃,现下也只能全数摁死,毫无往来,当之前一切从未发生。
但,雁过留痕,东西毁的了,心意,可销不去。
明帝将巫蛊之事压下的同时,贬逐多位东宫属臣,太子必是惶惶不可终日,胡思乱想,不仅揣测明帝是否知巫蛊案真相,甚要揣测明帝是否知晓他与如妃私情一事,这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难怪上次她在御书房看见他,都觉他人清减许多。
无为胜有为,她无需多做什么,只需时不时“敲打敲打”如妃,再寻机与太子说上一两句意味不明的话,就像用一把锋利的匕首,日日夜夜,在太子的心上细细割磨,令太子心神大乱,自乱阵脚,在彻底绷不住的那一日,他会做出什么,负荆请罪?还是逼宫谋反?无论哪一条路,她都很是期待。
又是一夜风雨凄凄,但太子之心,比冷雨更为涩苦惶然。
今日往承乾宫觐见父皇时,宸妃侍在一旁,见他来了,妙目流光,悠悠在他身上一转。
她是生得极美的,一双眸子更如秋水横波,潋滟不可方物,可他被那柔光睨过,却觉被冷冽刀锋险险割过,心中一凛,骨子里都渗出寒气来,正惊惶不安时,又听她对父皇道:“如妃…………”
他只觉一颗心都要蹦出嗓子眼来,却久不听下文,脊背僵如磐石,如侩子手挥刀悬在半空,不知何时落下。
父皇亦顿住了手中御笔,抬眼看她,“如妃怎么了?”
她慢慢道:“如妃久不见陛下,相思蚀骨,似有哀怨之言呢。”
父皇含笑望了她好一会儿,低声道:“若知你执掌宫务后,便要将朕往旁人那里推,朕是断不肯应了贤妃的。”
她不语,捧了案上一盅香茶,垂睫慢慢地喝,茶香热气氤氲,而他后背,已覆有薄薄一层冷汗,正如此刻深夜冷雨,凉冽侵骨,使人遍体生寒。
太子听着满天满地的风雨声,来回踱步内殿,毫无睡意,许久,才发现太子妃久未归房,心中奇怪,问左右太子妃何在。
侍从道:“宸妃娘娘寿辰将至,太子妃正命人将各式珍宝捧出,择选贺礼,好送与宸妃娘娘。”
送送送,送瓶砒/霜算了!!!
可巫蛊一事后,若宸妃贸然身死,父皇第一个疑的,就是巫蛊案后的黑手,此时,更是动不了她分毫!
太子又负手疾走了几个来回,按耐不住,去寻太子妃,见偏殿之中,满室金玉琳琅,光辉耀目,太子妃正捧鉴珠宝,见他来了,盈盈一福道:“殿下,臣妾正有些为难该送何物,您瞧着如何?”
太子满心烦忧,抿着唇不语,太子妃不知巫蛊一事出自东宫,但知陛下连月来无故贬逐东宫属臣,太子心绪甚糟,人也日益清减,暗叹一声,上前轻道:“她是父皇至宠,表面功夫总要做做,不能得罪了她。”
太子心道,早得罪到你死我活了…………
他平素烦腻太子妃管东管西、叨叨不停,可今夜此时,见太子妃微仰首看他的眼神,全然是他,饱含忧切,真真是万事都为他打算,不禁握了她的手问:“煦儿和阿妧可睡了?”
那是他们的一双儿女,太子妃回道:“都睡下了,臣妾是看着他们安然睡着了,才来这里择选寿礼的。”
夜已深沉,太子轻抚着她的手道:“你辛苦了。”
殿下淡待她已久,太子妃一时还不习惯殿下这般动作说话,一怔后双颊微红,竟有几分小女儿情态,太子微微一笑,将太子妃搂靠身前,终觉在这凄苦冷雨夜里,寻到了些许暖意。
太子妃伏在太子身前片刻,忽地醒觉过来,问:“殿下可是有什么为难棘手的事?”
太子刚有半分旖意,又被太子妃这话勾连出沉重心事,生生给打消了,他松了手,踱至一边珠宝架前,太子妃觑着他神色,屏退诸侍,轻道:“臣妾愿为殿下分忧。”
太子伸手拂过一道明珠璎珞如意结,缓声道:“东宫与未央宫,已是死结了。”
太子妃吃了一惊,“怎会?!”忽地想起东宫属臣被逐,就是接在巫蛊案后,唇齿打颤道,“难道巫蛊一事…………为什么啊……殿下?!!”
太子见太子妃满面惶急,避开脸去,只道:“这其中诸多利害,事涉九弟,也不必说了,总之事已至此。”
太子妃等了许久,也得不到太子一个准确答复,惶急之色慢慢褪去,她在灯下镇定了神色,沉思良久,问:“国公可知此事?”
太子背着身摇头,太子妃上前握住他手道:“必要时候,得请国公爷拿个主意。”
只怕请他这位舅祖父拿了主意,他以后,就要事事被他这舅祖父拿捏住了,太子心中烦忧,偏又犹疑不断,一挥手道:“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