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用膳, 虽也是安安静静的, 但因姐姐在,那份安静便是安心与祥和, 不像如今,四下死寂,只闻偶一响起的杯箸之声,端抵是冷冷清清。
云绮容默然饭毕,王爷照旧在庭中练剑,直至夜深, 方沐浴回房, 却又不睡, 拿起架上书籍翻看。
云绮容将早备好的夜宵端近前,萧玦抬头看了一眼, 复又低首看书道:“以后不必弄这些, 你早些歇下吧…………”
说着声音忽然止住,云绮容抬眸看去,原是王爷翻到某页, 见书中夹着一张红枫笺,笺上簪花小楷, 正是姐姐笔迹, 想是姐姐从前看书时留下的。
自姐姐离府入宫后,王爷再未在人前提过姐姐半个字,赴宴时被种种私议之声包围,亦是神色淡然, 但今夜,在幽幽灯树旁,云绮容分明看见,王爷持笺的手,微抖了抖。
红枫笺上所写,是姐姐抄录的《古人歌》,起始一句便是,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姐姐是何时写下这笺夹于书中,现已不得而知,但姐姐当时是在忧愁何事,如今,她是明白了。
云绮容悄觑同样明白了的王爷神色,却见他微敛了眸子,右手平稳地,将红枫笺重又放回书中,对她道:“我明日面圣,请旨离京监察,此次就不带你出去颠沛受苦了”,略一顿又道,“如今你是怀王府的女主人,我未带其他女眷出行,留你这女主人,在京打理府中事务,也是名正言顺,想来是无人说闲话的。”
云绮容一福,“谢殿下疼惜。”
萧玦缓缓阖了书道:“不是我疼惜你,是她疼惜你。”
这还是姐姐走后,王爷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姐姐,云绮容一怔,欲看王爷神情,然王爷已起身将那书放回书架上,道:“你歇息去吧。”
云绮容施礼离开,及步至帘拢处,回首看去,见王爷在书架前立了许久,又将那书取下翻开,心中寂然轻叹。
第二日,萧玦入宫面圣,在承乾宫前遇了太子,正有些垂头丧气地出来。
萧玦按仪拱手,“太子殿下。”
太子本是一肚子不快活,可见了他这九弟,那不快活也略略消了些,眼光朝里一瞥,唇际浮起笑意,“九弟可是来找父皇?”
萧玦道是,太子又和声道:“那九弟说话当心些,父皇心里正不大痛快呢。”
萧玦谢过太子殿下,向殿中走去,却隐隐听到那人的笑声,并不似太子所说心情不快,及绕过乌檀鎏银山水屏风,隔着墨色销金垂帘,见到日思夜想之人,正坐在菱花窗下,被那人拥贴在怀中,脚步不由一滞,在内侍的传报声中,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呼吸。
明帝本因太子料理事务偏私,有结党之嫌,而斥责了他一番,心中正不快活,后见太子走后,被他拘伴在此处、无事可做的苏苏,正持一柄细长雪匕,轻剖灵州进贡来的冰橙,十指纤白如玉,动作优雅柔婉,被剖开的冰橙,内里红亮如宝石,愈发衬得佳人皓腕如凝霜雪,想起前人古词中“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一句,不由心中一漾,握了苏苏的手,在她耳边笑道:“这新橙,合该在昨夜就寝前剖就。”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苏苏心念微转,已晓得明帝话中意,念及明帝昨夜那般纵情折腾,不免暗恨,握刀的手也紧了紧,明帝怎不知她心思,拥她在怀,一边握着她的手剖橙,一边笑道:“苏卿这刀可拿稳些,若不小心伤了自己,朕可是要心疼的。”说着拈起剖好的一片新橙,就要送到苏苏唇边,忽听内侍传报“怀王殿下来了”,略离了苏苏身子,一边取了巾帕拭手,一边看了苏苏一眼,道:“传他进来。”
萧玦听召,镇定入内叩拜,“儿臣萧玦,参见父皇、宸妃娘娘。”
明帝命他起身,问有何事。萧玦目不旁视、神色平静地汇报了近来重要吏事,又道:“儿臣上次出京,因是初次监察,有许多疏漏之处,回京之后,总结反思,只觉未尽监察之职,日夜难安。如今离上次监察已近半载,儿臣想再领旨出京,往州府下去,查漏监缺,体察民情,望父皇恩准。”
明帝将拭手的巾帕掷在漆盘中,“你能有此心,如此尽忠职守,护我大周江山,是好事,值得嘉许,只是时已近夏,朕也不忍你在酷暑中奔波劳苦,且待入秋再去吧。”
萧玦谢过父皇关怀,垂首看地,恭敬退了出去。
销金软帘复又垂下,曹方暗看怀王殿下平平静静地离了殿,身影渐远,又悄望帘内,陛下笑看宸妃娘娘仍垂着眸子,如对外界无知无觉一般,慢慢剖那冰橙,直看了好一会儿,侧首吩咐道:“将灵州新贡的瓜果,送些去怀王府。”
太子受训离了承乾宫,侍从立跟上问:“殿下可是要回东宫?”
太子一想到回宫就要见到太子妃,太子妃又要“盘问”他父皇问了什么他如何答对,再不断指出他言中错漏,再过问他近日结交朝臣之事,再冷面斥他行事不知轻重,还要搬出她那太师祖父、太保外祖、将军父亲来压他,便觉头疼,根本不想回东宫,直接屏退侍从,一个人往御花园清冷景致去。
那日说要休了太子妃,又岂是酒后胡言,实是他已忍无可忍。太子妃纵是由父皇亲选、出身名门、母家于他有重大裨益又如何,自新婚之夜移开团扇,见到那样一双清烈傲气的眼睛,他便心中一噔,担心性不相契,后来相处,果是如此,不仅在他择选良娣、承徽等后宫之事上,多加阻挠,就连前朝政事,她也要指手画脚,有时他与东宫属臣议事,她坐在一旁听听,偶尔发发意见也就算了,可偏还经常当着一众属臣,驳回他的决策命令,令他难堪,实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太子想起那日父皇斥他“当为世人表率、不可休妻”之言,又想起不久前所见的宸妃伴侍承乾宫之景,心中冷嗤,就这般一边乱想,一边往清冷无人处走,至一藤萝假山下时,忽听石击水声,放轻脚步近前,见是一堇衣女子,正将手中石子,发泄般地,不断掷向假山旁的幽潭中,明幽不定的光景中,一袭淡紫色背影袅袅,立在如瀑的紫藤萝下,直如紫藤仙子一般。
太子不禁近前一步,那女子闻听动静转身,二人相见,俱是一怔,女子先回转过来,略一施礼,“太子殿下”,太子也略还了礼,“如妃娘娘”,一顿又问,“如妃娘娘……怎会只身在此?”
如妃本以为圣上过了兴头,便会冷待那虞苏苏,可如今都快入夏了,圣上不但没淡了兴致,反待那虞苏苏,如这天气一般,愈来愈热,半步也没踏进后宫,使她那先前令后宫歆羡不已的毓宁宫,有如冷宫一般,怎能不令她心焦?!
她本已日日烦心,今日淑妃邀后宫妃嫔品茗赏花,除那圣上心尖上的宸妃虞苏苏未至,人人都在流芳榭坐了。宴上,丽妃突然提出联诗取乐,她是南诏贡女,出身低微,只因美色被选送入大周,不同于这些世家闺秀出身的妃嫔,怎么联得起来,因怕出丑,便以身子不适为由告退。
但,她道出去意后,淑妃虽含笑道好,满座妃嫔目中的嘲讽之意,她可看得清楚,就连一个小小的美人,不过一城令之女,在家比她多读了几本书,都敢掩扇轻笑,嘲她这四妃之一。
她心中气结,但因今时不比昔日,无圣上恩宠,也不敢在淑、丽、贤三妃面前发作,只气闷告退,一路急行许久,到这假山附近,才发现将团扇遗失在那流芳榭。
那扇面上的兰草,乃是她从前圣眷不衰时,明帝亲手所画,丢失不得,如妃忙命贴身侍女蕙儿回去寻,自己一个人走到了这无人的假山藤萝下,闲掷石子,发泄心中怨气,不想却遇见了太子。
如妃到底年轻心性,见被人撞见,下意识将手中石子藏在身后,太子见状不禁一笑,道:“若要撒气,得选薄石打水漂才好,这般可不解气。”
话说出口,才觉不合身份规矩,但太子也不知怎地就说了出来,语落自己都怔在当场,如妃微一愣后,浅浅一笑,“是呢,本宫在南诏故乡时,常捡薄石打水漂,总是打得又远又漂亮,姐妹们都比不过的。”
太子见她笑,也不由弯起唇角,“孤幼时也爱玩这个,常在太液池边打着玩,后来太傅教导孤自重身份,不可如其他孩童随意玩乐,便至今也未打过了。”
如妃抿唇一笑,“本宫渔家女出身,身份卑贱,幼时如何玩乐,从来没人管的。”
一直面带微笑的太子,却忽然郑重了神色,“渔家出身便卑贱了么,若无渔家农家辛勤劳作,钟鸣鼎食世家,衣不蔽体,腹不饱饥,又哪里来的力气,去吟诗作对、附庸风雅呢?不过一时运道不同而已,无有贵贱之分。”
如妃还从未听人说过这等话,连惯会伪饰的笑意,都凝在了唇角,怔怔地望着眼前人,见他负手立在假山暗处,显得一身月白银绣锦袍愈发清雅,神情眸光亦是真挚,望得她的心头空空乱乱的,正懵怔时,忽听蕙儿的声音唤“娘娘”,忙回过神,匆匆道:“本宫该走了。”
太子见她急急离去,自一宫女的手中拿过一柄团扇,扶着那宫女的手,向前走了十数步远时,恍似不经意地回首一看,见他也正看着她,又掩扇转过头去,渐渐走远,再也不见。
或是时近入夏,暖气蒸腾,太子被那一眼望的,心头也茫茫然升腾起一些微妙的暖意来,他缓缓步至紫藤萝花树之下,周身沐浴在清淡香气中,只觉心中郁气渐渐消弭殆尽,以手轻抚那垂下的藤花半晌,终轻声吟道:“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流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