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公子第九十八遍吹起这首曲子时,侍砚已经从最初的惊艳不已,变成能跟着从头哼到尾了。
外头都说小公子笛艺高超,有幸聆听一曲,可三月绕梁不知肉味,可若有谁像他这样,整日整夜地,听小公子吹奏同一首曲子接近百遍,怕是也要疯了。
一曲尾音袅袅,侍砚见缝插针,连忙端茶上前,“公子,喝口茶歇歇吧。”
竹笛自唇际缓缓垂下,小公子似有些颓然地喃喃低语:“我不及她……………”
侍砚闻言一凛,立即敏锐地竖起双耳。他还记得那日大公子婚宴后,他伺候小公子宽衣,发现小公子的玉色外袍上,不但有女子香气,那靠近脖颈处的衣缘,还有一抹淡淡的胭脂颜色时,恨不得喜极而泣。
小公子生来异于常人,虽然天资聪颖绝伦,但天性却淡泊孤清,不染红尘,不与人往,任待谁,都如一捧幽潭,无悲无喜,无嗔无怒,脸上除了寂澹二字,再无其他神情。相爷夫人大公子,甚至都已做好小公子某日会突然出家的心理准备,谁能想到,这样的小公子,竟会将某位女子,抱在怀中。
也是从发现衣裳香气那夜起,小公子开始反复地吹奏这首笛曲,有时吹着吹着,眉眼会如新柳舒展,泛起淡淡的笑意,直看得他们这些看着小公子长大的仆从,个个都一愣一愣,疑心眼花。
此刻,他没有眼花,也没有幻听,小公子似在说一个人,他听得真真切切,侍砚大着胆子状似无意问道:“公子,您说的是?”
小公子却没立即解了他心中疑虑,只反复摩挲着手中竹笛,许久,方轻轻道了一声:“春月柳。”
“……啊?”
侍砚愣住的当口,端坐廊下的小公子揽衣站起,微仰首凝望着天心那一轮明月,复又轻如微风道:“濯濯,如春月柳。”
自那日婚宴归府后,苏苏再未离府半步,她左思右想,还是决定离开长安这个是非地,带上阿碧,回到洛水,清静自在一生。
如果直接说要一个人回故土生活,虞府上下定然反对,于是苏苏只说是想回洛水老家,为爹娘扫墓,在众人面前,情真意切地表达了对爹娘的怀念,并落了几滴泪。
伤感的沉寂中,虞思道忆起兄弟,也难得地红了眼眶,命人准备好车马细软,护送侄女回乡,掩帕垂泣的苏苏心中正一喜,虞母却拦下了府中总管,说她六十大寿将至,让苏苏陪她过完寿后再走。
无论前世今生,祖母都待苏苏极好,此一去回到洛水,此生应该再也不会回到长安、见到祖母了,于是苏苏爽快答应下来,在等待祖母六十大寿到来的日子里,尽量陪在祖母身边,为她解闷。
但虞母却不希望苏苏终日守着她,总是劝她与姝姬、媛姬一起,外出交游,与世家小姐们谈诗品茗,聊些京中贵族们的新鲜事,暗暗相看,可有中意的官家公子可为良配。
苏苏平日都是一笑置之,在虞母无奈而又宠溺的目光中,继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这一天,她却没能逃过去,因为虞府举家出游,她作为小姐之一,必须得位列其中。
三月三,踏春行,官员休沐,虞思道携阖家老小,至城南曲江赏春游乐。
大周朝踏青风俗十分盛行,虞家车马抵达时,春光晴好的曲江边上,各家支起的青帐密如星罗,其间衣香鬓影,人来人往,笑语喧天,一派盛世风流气象。
虞姝姬、虞媛姬一下车,就要去拜见上次在乐安公主婚宴上结交的郡主小姐,虞母让苏苏跟着去,苏苏只能无奈地戴好帷帽,跟在两位姐姐身边。
这片地界景色最佳,来得都是世家官宦,不同的青帐规制,也明明白白地昭示了主人的身份。虞姝姬姐妹很快寻到了她们上次结交到的清河郡主,纷纷加快了脚步,而苏苏一看到那青帐上长平侯府的麒麟图徽,硬生生顿住前行的脚步,改为后撤。
见郡主还记得她们,且和颜悦色地请她们落座饮茶,受宠若惊的姝姬、媛姬,一时都欢喜地,忘了苏苏的存在,等她们想起来时,苏苏早溜至人烟稀少处,不见踪影了。
侍砚怀疑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要不然,向来不喜喧哗的小公子,怎会来到这人流穿梭、嘈杂喧天的踏青胜地呢?!
还在襁褓中时,小公子倒是被夫人抱着出来踏青过几次,可自从读书识字、有了主见后,小公子再没来过曲江。每年三月三,相爷携家眷在曲江踏青游玩,小公子一人在深山老林静修,成了府中的不成文的惯例,可这惯例,今年竟然打破了!
当今天早晨,小公子神色淡然地,走至即将前往曲江踏青的车马前,对正在上车的相爷,说要一同前去时,侍砚分明看到,纵横朝堂多年、泰山崩于顶也应面不改色的相爷,脚下一滑,差点失足摔了下来。
相爷不解,夫人不解,侍砚也不解。来到这曲江之畔,小公子连自家青帐的锦席沾都没沾,就径直在鳞次栉比的青帐林中穿行游走,紧攥竹笛的手,用力到骨节微突,像是在压抑忍耐着什么。
侍砚疑心小公子是后悔来这喧哗的地方了,想寻个清静地待着,可是,小公子走着走着,脚步却又停了下来,静静地注视着某处。
侍砚循着小公子的目光看去,是一处官宦人家的青帐,那青帐中,坐着一名银发斑斑的老夫人、一名官家夫人,一名中年官员,一名年轻男子,小公子……这是在看些什么?
不待侍砚想明白,小公子就已收回了目光,紧握竹笛的手,也像泄气似的,缓缓松了开来。
侍砚从未在小公子脸上见过这种名为“怅然”的神色,一时也惊得怔住了,讷讷道:“公子…………”
春风拂起宽大的衣袖,也拂平了小公子微皱的眉头,仿佛方才的“怅然”只是侍砚的错觉一般,小公子复又如常平静澹然:“寻个僻静处歇息吧。”
“哎!!”
侍砚护着小公子,穿过熙攘的人群,一路往人少处去,走了许久,终于寻到一片相对僻静的水域。除了一名头戴雪色帷帽、绯裙如樱的少女,四周再无旁人。
“公子,要不就这儿吧?估计没有比这人更少的地儿了。”侍砚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征询小公子的意见,但身边的小公子,却久久没有发出声音,侍砚奇怪看去,见小公子正定定地盯着那樱色襦裙少女的背影,神色有点说不出的古怪。
“公…………公子,怎么了?”
侍砚这一声问,没得到小公子的回应,反使那那樱裙少女察觉有人、转身看了过来。
随着那少女侧身回首的动作,水边沁凉的清风,将轻柔的帷帽,悄悄吹开一线,那一瞬间所展露的滟光,让侍砚不自觉屏住呼吸,如有目眩迷离之感。他身在相府为奴,也算是见过世面,上至公主郡主,下至教坊名伎,看过不少蜚声长安的美人,可从未有一名女子,仅惊鸿一瞥,甚至连容色也未看清,就能让他惊艳失态至此。
更要命的是,那少女在一怔之后,还缓步走了过来,难道她发现了自己的丑态?侍砚整个人都僵住了,可脚又偏偏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那少女走到他与小公子面前,笑吟吟道:“好巧啊。”
巧?
侍砚愣住,半晌,身边的小公子,轻轻“嗯”了一声。
原来与小公子相识,侍砚暗看公子淡然到几乎面无表情的神色,默默感慨,果然,在小公子心中,红颜即枯骨,色相是虚幻,前段时日那件有着女子香气的外袍,应该只是小公子在婚宴夜里,不慎被什么轻浮的女子,给轻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