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圣上与太皇太后共宿一殿, 如无吩咐, 连总管长和,都不敢擅自入殿, 天明时,苏苏坐起身来穿衣,萧照半跪在榻前,扶住她一只脚,帮她穿鞋,阿宝在旁探着个小脑袋, 瞧着瞧着, 蹭蹭爬下床, 抱起另一只绣鞋,摹仿萧照的动作, 要帮苏苏穿。
苏苏嗤地一笑, 榻下一大一小两个人仰面看她,萧照含笑握住阿宝的手,手把手地教他帮苏苏把绣鞋穿上, 末了,抬手揉了揉阿宝的头, 又仰首看向苏苏, 眸中暖意盎然,轻道:“真好。”
这一日,已是除夕了,皇室礼仪冗杂, 萧照陪苏苏与阿宝用过早膳后,得去各大殿拈香祭祀,朝臣们虽无需上朝,但都候等在官署中,因为今日中午,天子将会在朝阳殿设宴,与百官共迎新春。
此非晚间家宴,苏苏不必至,她赶在朝阳殿开宴时,让内监往官署去,传谢允之至太液池中的蓬莱瑶台。
与平日繁忙不同,今日官署一派悠闲太平,谁也不提周氏倾覆一事,只随意吃茶闲话,等待时辰到了,前往朝阳殿,觐见天子、享用赐宴。
正三三两两笑声碎语时,有宫侍至,奉太皇太后之命,传谢相至蓬莱瑶台。
署内闲话的声音都低了下去,人人都将目光落在当朝丞相身上。
当朝丞相谢允之,名义上是太皇太后的义弟,但少年时两人差点成了夫妻的事,传得几乎无人不知,先帝在时,还因两人在宫外私会的事动过怒,冷落了当时还是宸妃娘娘的太皇太后许久,后来也不知是太皇太后使了什么邀宠的法子,还是先帝自己离不开太皇太后,亲自给两人按了个“异性姐弟”的名头后,这事就算过去了。
然,事情算是过去了,谢允之却一直未娶、一直未娶,如今先帝都已入土七载了,当年仰慕他的世家少女们,都成了子女绕膝的贵妇了,谢允之仍是只身一人,无妻无妾,活像个穿官袍的出家人,这“姐弟”当的,就很是耐人寻味了。
先帝一朝过来的朝臣们,没人觉得太皇太后是个安分人,先帝一走,朝臣们念着先前太皇太后救怀王的架势,都觉着年轻貌美的太皇太后,怕是要倒过来再给先帝上点色,果不其然,没两年两人就火火热热地又好上了,太皇太后和怀王这一好,就像是把谢相给冷落了,两人的关系,是外人都瞧得出来的冷淡僵硬,与从前亲密无间,大相径庭。
但也或许,是谢相冷落了太皇太后也说不定,“守身如玉”地等了这么多年,完了太皇太后竟又跟怀王好上了,就真是尊“佛”,怕都要心里冒火了,而太皇太后也是绝了,和怀王好的时候冷着谢相,如今怀王死了没两年,得,她又找上谢相了。
论说太皇太后这地位,以及今上对太皇太后的纵容,她要在后宫找些年轻英俊的面首悄悄养着取乐,谁也管不着她,可人偏要光明正大地与一个两个的前朝旧人纠缠不清,真不知是该说多情,还是说专情、长情了。
朝臣们各怀着一肚子八卦心思,目送着谢相奉召离去,澹静的神色,总是那般沉静内敛,半点心绪也窥探不出来。
谢允之承载着背后一众火热的目光出了门,没直接往太液池去,而是请那传召的内监稍候片刻,自回了庑房,取了样东西。
天光水色上下雪白,太液池光鉴如镜,一叶小舟乘风而来,苏苏拥着阿宝坐在温暖的蓬莱亭中,透过琉璃窗,望见谢允之拢披着一件白狐裘,站在舟首,身影几乎雪色同,起先有如雪白画卷上一粒微尘,一拂即逝,渐渐越来越近,下舟上岸,侍从从旁迎上,他解下外披的狐裘交付之,露出身上的紫色官袍,那枯清画卷的白雪微尘,便有了颜色,是缥缈翠微的紫霞云烟,澄明玉映,髣髴飘飖。
亭中暖酒已烧得沸烫,谢允之徐步而入,左右合上纱帷退出,他朝膳桌主座处的人揖行大礼,刚要躬身,就听她道:“不必如此,过来坐吧。”
桌上所有,皆合他口味,她怀中的孩子见他走近,乌溜溜的眼睛直盯着他看,歪头思考片刻,伸手指着他道:“橘子~”
“看,他记得你”,苏苏笑看了谢允之一眼,握住阿宝的小手道,“先吃饭,吃完饭再剥橘子给你吃。”
阿宝吃的饭都是御膳房另煮的,香香软软的的一小碗,但他近来被苏苏纵得染上了坏习惯,非得要泡上鲜美香浓的汤汁才肯吃,谢允之看苏苏泡汤饭给阿宝吃,低道:“对孩子肠胃和牙齿不好的。”
“知道”,苏苏也很无奈,很是头疼的样子,“可他病了这一场,娇气了许多,我拿他没有办法。”
谢允之想,不是阿宝变娇气了,而是她变得纵宠阿宝了,他在旁看着阿宝啊呜啊呜地一口口吞咽汤饭吃,小脸虽不太丰润但目光却炯炯有神,问道:“他好了吗?”
苏苏点头,“差不多了,只每天还要喝上两碗药,这可是个苦差事。”
谢允之静了静,道:“微臣与娘娘苦乐同担,娘娘有难处,同微臣讲,有事情,同微臣商量,微臣会护着娘娘与小主子,娘娘是顶顶尊贵的人,千金之体,坐不垂堂,有事吩咐微臣就是了,臣虽不才,也会为娘娘与小主子,竭力思出两全其美之法,少吃苦头。”
苏苏舀汤饭的手一顿,笑了笑道:“好啊。”
她说:“别光看着了,快用膳吧。”
谢允之却道:“娘娘先用吧。”
苏苏看他有意要接过碗勺,松了手,谢允之接了喂饭的差事,阿宝“有饭便是爹”地凑挨到他身上,香香甜甜地吃到快见底时,掩手打了个呵欠。
“他之前喝了点药,药效上来了,要睡了。”
苏苏哄着阿宝漱了口后,将他抱到一边小榻上,盖上绒毯,谢允之从袖中取出一物事,放在阿宝枕边,苏苏拿起一看,见是一块平安锁,明显有些故旧,四周镂着吉祥流云纹,正面篆着一个福字,背面刻着则两行小字:避祸驱邪、长命百岁。
谢允之的声音落在她耳边,“臣幼时有次病得厉害,母亲为臣从寺中求来了这块锁,待微臣病愈后,就一直将它供在佛龛前,愿它能保佑阿宝长命百岁,此后无病无灾。”
谢允之说话的声音很轻,苏苏却忽然觉着掌心的平安锁有些重了,她默了片刻,没看谢允之神色,将锁放回阿宝枕边,重回桌边,淡道:“用膳吧。”
这天底下,再没有人,能像谢允之和萧照,这样乱她的心了,从前她看萧玄昭心情复杂,看萧玦也心情复杂,可都不会像如今看谢允之与萧照这样。
到底是曾真真切切地投入了感情,一旦被叛,那样濒临崩溃的痛苦,是在面对萧玄昭与萧玦时,所不会有的,她从未真正信过萧玄昭,也从未对今世的萧玦真正推心置腹,但对谢允之和萧照不同,她给了太多的信任和爱,尤其是谢允之,她对萧照再好,也因他身处皇室、萧家人,而留有一丝提防,可对谢允之,自初识的那天起,她从不设防。
从前废太子说他是她手里最利的一把刀,而当这把刀回转过来时,因离她最近,刺她最深。
纵使这把刀愿重回她手里,她也怕割着手,万般小心了。
苏苏自斟了一杯酒,混着心事慢饮,谢允之就坐在她身边,却也是满腹的心事。
当初出于种种考量,瞒下她怀王未死一事,如今怀王秘密回京,或该告诉她了,但……
谢允之心乱如麻,迟迟未动筷斟酒,苏苏自喝了半杯,看他就僵僵地坐在那儿不动,执起酒壶,往他面前的酒杯倒去。
谢允之看她倒酒的动作,忽地就想起了那日在空雪斋,心中莫名有点发虚,苏苏也恰好想到了一处,笑看着他道:“无毒。”
谢允之为避开她的眸光,匆匆举起酒杯就饮,他信了她的话,然两刻钟后,他又有些疑心,她是不是又下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虽然是个老司机,但其实没谈过正常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