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安宫“走水”原因很快查明, 是因雷击殿顶起火, 宫门建筑门窗皆是木制,又兼风大, 火势瞬间猛烈,从上至下,烧得宫人扑救不及。
苏苏知晓后,淡淡说了一句,“这是老天要劈死我呢。”
萧照在旁讪讪,“老天无眼, 这雷该劈在承乾宫, 劈朕这不孝失德之人。”
他们两个身在高位, 可随意“调侃”这雷火,对外, 却不能如此说, 民间以为“雷火”为“天火”,若劈烧着皇宫,那就是上天降怒, 为防有人拿这“天火”做文章,来攻击苏苏, 萧照命人隐下了这事实, 对外称是看守明烛的宫女疏忽职守,以致万安宫大火,相关人等都被绞杀惩处。
万安宫走水,太皇太后抱着一孩子出现在王公朝臣面前, 进一步证实了“诞下怀王遗腹子”的传言,苏苏知她那夜本不该出来,可看到谢允之要往火海里冲时,心中对过往的眷爱,还是轻易压过了后来的怨,不忍他以身赴险,如今,再想瞒天过海,将这孩子寄到宫妃名下、充作萧照子嗣,几是不可能的了,她之前早将后续之事设计好,现在却直接断死在了第一步这里,她生阿宝,就只为了这一个目的,如今计划已死,她生他,是为什么呢?
苏苏本就看阿宝很纠结,这下,更纠结了。
但阿宝,丝毫感受不到他母亲的复杂心情,他已经会说单字,会指着东西咿咿呀呀“问”人是什么,会紧抓人的手慢慢走路,他出落地越来越可爱,又很少哭闹,不惹人烦,几乎俘获了身边所有人的心,除了他的母亲。
苏苏与阿宝的日常就是默默看他,默默看他被阿碧抱着看花花草草,看他被长生牵着在地毯上学走路,看他一把摁住那只被她宠得无法无天的猫,在他抚摩下,动都不动,任由他摸猫耳朵、猫尾巴,甚至是肚肚上的软毛。
苏苏一般就默默看,不出声,但有时候也忍不住,比如看到阿宝“嗷呜”张口,要去啃猫毛时,就实在看不下去,让人把他抱到窗榻上来。
阿宝仰首望见她,就眼巴巴地张开手臂,这是要她抱的意思了,然而苏苏并不理他,继续默默磕松子,松子很香,阿宝小小的鼻翼嗅了嗅,慢慢地垂下手,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在这小而香的食物上,视线随着苏苏拿松子、磕松子的动作,不断地起伏,最后好像明了眼前这个不肯抱他的人,是不会喂他吃的,只能依靠自己,就忍不住伸出小手,去抓几盘上的松子。
苏苏怕他连壳吞下,将盛松子的小菊花盘往后挪,于是那只小手的主人,在刚摸到松子盘边缘时,眼睁睁地看它离自己老远老远了,卯足了劲儿也够不着,雪白的手臂僵在那里,小脸上是茫茫然的表情,看看松子盘,再看看苏苏,再看看松子盘,再看看苏苏,黑宝石般澄澈漆亮的双眸,泛起湿润雾气,水汪汪地,像是能映照出人的心灵。
一般人对上这种眼神,是抵抗不了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的,然而苏苏能,她再想到萧照小时候也是这么可爱、然而现在能把她气死、这孩子还有一半可能是萧照的孩子,她就更能了。
不出于利益考量的话,也许生个女儿好些,苏苏想,她怕是对教养一个男孩,有了心理阴影。
苏苏一想到这里,又开始琢磨那个让她疑惑至今的问题,她默默凝看着阿宝的眉眼鼻唇,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没个定数,最后都有点魔怔了,想着要不让阿宝抓一把松子自己认爹算了,单数算是萧照的,双数就是谢允之的。
苏苏还没来得及实施,萧照就已经走了进来,他看见宝贝儿子这么可怜,忙上前将他抱在怀中,剥松子给他吃。
自那夜痛骂及后来万安宫失火后,萧照安分了、规矩了、老实了,乱七八糟的话也不说了,乱七八糟的事也不做了,看着恭恭敬敬、低眉顺眼的,若不是二人之间有阿宝这么个明晃晃的孩子系牵着,外人看来,倒像个好晚辈了。万安宫失火重修后,苏苏本应住在毗邻的甘泉宫,但萧照请她光明正大地搬去郿坞住,郿坞就在承乾宫后,离前朝近,萧照与朝臣议事时,她随走几步,就可在后听听,苏苏心里倒不反对,但面上还是拿了拿乔,拒了半天,一直到萧照反复央求说看在阿宝的面子上,才“勉为其难”地点头应了。
在外人看来,这是圣上重视孝道、就近奉养,萧照白日常来郿坞,到了夜里,就规矩了,不往她寝殿跑了,苏苏有时也带着孩子去承乾宫内坐坐,撞见正议事的朝臣也不避,朝臣起先觉着“扎眼”,后来也就视若无睹了,毕竟周太傅仙去数年,朝中老臣接连故去,而圣上越发年长,一些“直言上谏”之事,越来越不好做了,谁都知道,今上同先帝一样,在有关太皇太后的事上,是听不进臣工谏言的,没必要为此去招致圣上怒火。
苏苏在郿坞光明正大住了些时日,看着萧照对孩子的疼爱,又起了新的心思,既然那条路行不通了,那阿宝就作为萧玦的孩子、萧照的堂弟,离帝位也不是绝无可能,萧照没有亲兄弟,如果他一直没有子嗣,将死时传位给一直疼爱的堂弟,也不是一点点可信度都没有。
遗诏可仿,前提是,朝堂上,偏向认可她与阿宝的朝臣占绝对优势,不然遗诏就算是真的,与她利益相悖、想她死的朝臣们,也能合成一股强大的力量,硬说这遗诏是假的,再冠个篡位的罪名,把她和阿宝摁死在深宫。
她这两年不见人,但对外的消息并没有断联,虞苏两家一文一武,虞元礼、苏灿微各扛大梁,算是坚实,围绕着他们的虽寒门子弟居多,但也不乏一些世家。但,这与朝堂大势对抗,仍是不够的,那些人以周家为主心骨,要打垮他们,就要先抽拔出周家。可萧照待周氏恩重,惠妃散出了那样的流言,他都只是削位禁足而已,得是多大的事,才能让萧照动怒到贬逐整个周氏……
苏苏一边想着,一边默看萧照又剥了个松子往阿宝口中送,制止道:“别给他吃了,吃多了舌干上火。”
萧照口中道“好”,但看阿宝的眼神随他放下松子的动作瞬间失落,又抓了一个剥壳,蹭了蹭阿宝脸颊道,“再吃最后一个。”
苏苏看他疼阿宝疼到有点溺爱了,有些无奈的同时,忽地心中一动,恰在这时,侍从传报,“乐安公主求见。”
萧照剥壳的手一顿,苏苏怜乐安公主爱弟之心,尽管全天下都已在如沸流言和朝臣目击的攻势下误会了,也不想这么“误导”她,遂道不见。
然而从丈夫口中得知真有一个孩子存在的乐安公主,今日见不到弟弟遗留在这世上的最后血脉,死活不肯走,纵是天降瓢泼大雨,也杵着不动,连伞也不打,苏苏看外头电闪雷鸣的,别给雷劈了,还是让她进来了,命人拿干净衣物、端新熬的姜汤。
但乐安公主不喝姜汤、不换衣裳,一进来,就盯着圣上怀中的那个孩子看,连向圣上与太皇太后行礼都忘记了,她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想伸出手去摸摸孩子的脸蛋,又想起自己的手是冰的凉的,赶紧收了回来。
苏苏看萧照脸色不大好,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孩子被全天下人认为是他人的孩子而不痛快,还是想起了他那被他害死的九叔,他对着乐安公主含泪的炽热目光,僵着脊背坐了片刻,抱着孩子就往外走,然走到门边时,又把孩子给放下了,自己一个人走长廊回了承乾宫。
长生把孩子牵回苏苏身边时,乐安公主已是泪流满面,颤着唇看向苏苏,“娘娘……这孩子就是……”
苏苏抚着猫不说话,乐安公主心里早认定了一个答案,也无需苏苏答,她在郿坞待了大半个时辰,眼睛就没离开过那个孩子,回府的马车上,一时哭一时笑,谢允之回府时,正好乐安公主的车马也到了谢府门前,他礼让公主先行,然侍女打起车帘扶公主下车,一旁的谢允之,见乐安公主双眼红肿、不停地以帕拭泪,怔在那里片刻后,猜到了缘由。
乐安公主自胞弟战死沙场,就以泪洗面,后被谢驸马、谢夫人以及两个孩子等人日夜努力宽解后,不流眼泪了,但一改从前性情,平素郁郁寡欢,很少有真正开怀的时候,直到“太皇太后诞下怀王遗腹子”的流言传出,才像是行走在苍茫原野上的人见到了一点光,如今又亲眼见到了,压抑的痛苦和难抑的欣喜,一下子全然爆发出来,一进府见到谢夫人,就拉着谢夫人的手,又哭又笑。
“……那孩子生得可爱极了……又乖……头发乌黑柔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有星星……”
谢夫人听着儿媳抽抽噎噎地诉说,无声地擦眼泪,谢允之隔窗听了一会儿,默默抬脚走开,其时天色将暗未暗,府里的仆从正将门廊内外的灯烛,一一点燃,谢允之望着火光点点燃起,想起那些被今上贬杀的怀王旧部,能把这些人的心燃起信念的只有一个人,想把这些人重新聚起,燃成摧枯拉朽的连天火海,需要时间,很多事,急不得。
然而时间对一个孩子来说,每一天都是新的,看到新的事物,学到新的名词,牙齿、头发、小手、小脚,每一天都在耐不住寂寞地悄悄生长着,性子也随之活了一些,渐渐地,无需别人搀扶,阿宝也可噔噔噔地四处乱走,郿坞离承乾宫很近,有次阿宝随走到御书房附近,伺候的嬷嬷要把他抱回郿坞时,正见圣上与十数名大臣走近,忙跪下行礼。
尽管圣上未给这孩子正名,但朝臣们都如天下人般,认定了这是怀王之子,对圣上杀怀王而怜其子的行为,也只能归结为是因太皇太后之故。
阿宝见着萧照,仰首看了看,糯糯唤了一声:“爹……爹爹……”
这是萧照长期教导的成果,朝臣们对这孩子“乱喊爹”的行为,听得心中直冒冷汗,然而圣上却好像不以为意,反笑了笑,将这孩子抱起,一同进了御书房,就让他亲昵地坐在自己身上。
孩子是坐不住的,在听萧照与朝臣议了几件事后,挣着要下来。萧照放他下来,阿宝在朝臣们中间走来走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后,又回到御案前,朝毛笔架踮脚伸手。
萧照取了支狼毫笔给他,阿宝拿着笔,在朝臣中转了转,递给礼部尚书沈霁月,沈霁月看一眼御座上的圣上,见圣上笑着摆了摆手,双手接过狼毫笔,笑道:“微臣谢陛下赏赐。”
阿宝好像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新游戏,不停地跑回御案前伸手要东西,再跑到朝臣中间分出,朝臣们看圣上心情颇佳,这孩子给的也就是笔墨纸砚等,也就配合地一一收了谢赏,最后,阿宝将手指向了御案上的印宝匣,这里头装的可是大周国玺,有朝臣要劝阻国玺不可拿来儿戏,然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圣上毫不犹豫地将那玉玺取出,递与了那孩子。
朝臣们原本只当游戏,陪圣上乐乐,现下对着这大周国玺,都觉是个烫手山芋,谁也不敢接,好在那孩子手捧着玉玺,在朝臣中绕来绕去,好像也寻不到一个顺眼可心的人可送,正要放弃时,殿门外传来了一声“臣谢允之有要事求见陛下”,吸引了这孩子的全部注意力,只见他双手捧着玉玺,噌噌噌地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