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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刺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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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门前, 鸿胪寺卿周敬修欲扶父亲下轿上车, 却见父亲自圣上特许的暖轿中出来后,并不急着上自家马车, 反扶着他的手,回身望向巍峨宫阙,静伫良久,轻道:“为父第一次来这里时,是十七岁。”

周敬修道:“父亲天纵英才,十七岁入朝为官, 即得神宗皇帝重用, 是天下士子榜样。”

“……重用……不过是个润笔的御用文人罢了……”周濂低笑一声, “为父这一腔抱负、一生仕途,直到遇见先帝, 才算是真正开始。”

他扶着长子的手, 佝偻着身体上了马车,车轮粼粼向前,带他驶离了这座为之贡献了一生的宫阙, 周敬修在旁侧坐许久,望着灯光下父亲闭目养神的苍白神色, 忍耐多时, 仍是禁不住低问:“真要如此吗,父亲?”

周濂慢慢睁开眼,“怎么,你觉得父亲行事龌龊不堪吗?”

“不!”周敬修急忙在父亲面前跪下, “儿子岂会这样想?!”

“你若这样想也没错,十年前,为父还会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如今,只恨当年做了君子………”

“父亲赤胆忠心,无论如何行事,都是为了大周天下……”,周敬修哽声道,“父亲陈疾数年前就已渐严重,却为朝事,硬撑着未在人前暴露分毫,至……至无力回天时,父亲为了大局,甚至……甚至自服毒/药,虽设计成及时发现、中毒未深,却也叫父亲多吃了多少苦头……”

“将死之人,浑身日日隐痛难忍,多一些,少一些,又有什么区别,为父早就一脚已踏进鬼门关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唯有陛下”,周濂沉沉叹了口气,“……先帝临终前将陛下托与为父,为父怎能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陛下虽明察聪慧、心志坚忍,但到底年少,有时候,不能看得足够长远,或者,就算能有远见,已然看到了未来,亦不能下定决心,做臣子的,就只能、也应当帮他狠下心来……”

周敬修感叹道:“父亲所做,皆为报先帝知遇之恩……”

“可先帝临了,也叫为父失望了……”

周敬修将心中深埋的疑惑问出,“……有吕妃之乱在前,依先帝之英明神武,为何独独看不穿虞后野心?”

周濂手撩窗帘,望向漆黑夜色,“有时候,当个盲人,反比耳聪目明者,要快活一些,先帝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让自己置身在黑暗之中,不愿看,不愿信,情字误人,平民误了也不过一时一生,可皇帝误了,那误的,就是祖宗基业、江山社稷……”

“……她已经活得够久了,先帝狠不下的心,为父得帮今上,给狠下来”,周濂扶长子起身,沉声嘱咐,目光决断,“……我走后,将我交待的事情做好,不要让父亲失望,不然,为父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宁!”

雪月之光,忽地被一片黑暗所拢住,苏苏将萧玦的双手自眼前移开,转过身去问:“做什么?”

萧玦笑道:“总看着窗外干什么,看看我。”

苏苏笑,“左右都长这样,还能看出花儿不成?”

“总长这样才好,怕我哪日老了,你就不要我了……”

“我也会老啊”,苏苏复将目光投向窗外积雪寒梅,“寿宴每过一年,就老一岁,白驹过隙,慢慢地,也就白发苍苍了”,她微一静,淡淡笑道,“……也不知,有没有望见白发的那一日……”

“会有的,我们白发到老”,萧玦从后抱住她,陪着她静看了许久雪景,轻道,“你有心事……”

苏苏无声地靠在他的怀中,萧玦低首吻了吻她的脸颊,“外头流言那样厉害,真真假假,你都不问问我吗?”

苏苏依然沉默,萧玦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与他,只能存其一,你会选谁?”

他问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一个答案,直以为此生此世,她都不会回答他这个问题时,忽听她轻轻说了一句,“我不喜欢别人让我选。”

五日后,十一月初六,太傅周濂病逝,圣上大恸,出宫亲为三朝元老扶灵,至入夜,方回皇宫。

苏苏担心萧照哀伤过度,听说他回宫,立去承乾宫看他,却见诸侍都被萧照逐出殿外,殿内灯火幽迷,她往里走了许久,一直走到寝殿深处,才看见萧照孤坐殿内角落处,低垂着头,大半个身子埋在阴影之中。

“……皇上……”

苏苏轻唤着上前,见萧照一动不动、如若未闻,在他身前半跪着蹲下,握住他无力垂下的手,立被那肌/肤凉意激得一瑟,回望殿中火盆燃得正旺,熏得如融融春日,可萧照的手却像是浸在冰雪中,寒凉凛意像是从骨子里渗出,苏苏立忧急问道:“皇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快起来,别坐在地上!!”

她说着要拉他起来,萧照却忽地反握住她的手,令她跌坐在他身前的锦毯上,低声道:“朕无事,只是坐在这里,想些事情罢了……”

“……皇上在想什么?”

萧照缓缓抬起头来看她,“朕在想,朕今日送别了周太傅,从前又送走母后与皇爷爷,轮到朕走的那一日,谁来送送朕呢?”幽漆的眸子微微一瞬,紧盯着面前的女子,“……会是娘娘吗?”

“……别胡说,皇上这样年轻,比我小上许多,我还指着皇上给我养老送终呢”,苏苏握着萧照冰冷的手,轻搓着为他取暖,“……我知周太傅走了,皇上心里难受,但生死之事,无可奈何,周太傅活到这把年纪,也算是高寿,皇上看开些,不要胡思乱想……”

萧照望着苏苏朝他手上呵气的动作,唇际微衔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若真到那一日,是娘娘送朕走,倒也好,朕也算走得不孤单……”

他见苏苏恼瞪了他一眼,立止了话音,微微笑道:“朕口无遮拦,惹娘娘生气了,朕不说了……朕最怕娘娘恼朕,不理朕了……”

苏苏怎么也暖不了他的手,气道:“你再坐在这里受冻,我真是要恼你了!”

萧照却仍是不起身,轻曳的烛火映在他漆黑的双眸中,影影绰绰地看不分明,正如他语意捉摸不定,“……朕今日望着周府白幡,忆起了皇爷爷仙去的时候……不瞒娘娘说,当年,朕曾因为好奇,悄将随葬御棺的锦匣打开来看过……一缕青丝,一只香囊,一纸婚书……皇爷爷真是爱极了娘娘,朕愈是这样感叹,心中就愈是疑惑,既爱得这样深,那时皇爷爷,为何还能差点对娘娘下了杀手……”

苏苏轻搓的动作顿住,脊背微僵地垂下眼帘,轻呵一声,“……他是皇帝啊……圣心反复,都只在一念之间,又有什么道理可言……”

“朕也是皇帝”,萧照目光静深地凝望着身前的女子,“……朕在娘娘心中,也是这样吗?”

“……你不一样”,苏苏抬手抚上他的面庞,“……我相信,我的照儿不一样,皇上说是吗?”

萧照握住那只柔抚他面庞的手,没有回答,只问道:“娘娘很爱九叔?”

苏苏没有说话,萧照轻叹着道:“记得小的时候,在九崤围场,九叔白日带朕骑马狩猎,常看见皇爷爷与娘娘策马同游,到了夜里,就说要教朕喝酒,但总是喝没几口,就把朕忘了,九叔他自己喝得又急又凶,直把眼睛呛红……现在想想,男儿有泪不轻弹,九叔也是到尽了伤心处了……”

苏苏沉默须臾,轻道:“你皇爷爷做事不妥当,皇上不要学他……”

萧照紧握着她的手,语意凉嘲,“朕本也学不来……朕诸事不及皇爷爷,就连心,也没有皇爷爷狠……”

照儿素来敬重他的皇爷爷,从不妄议那人错处,又怎会言他“心狠”,苏苏心中浮起一丝疑虑,抬眼看向萧照,见他也正静静地看着她道:“朕的父皇曾说,九叔原也是淡泊之人,经历许多事后渐渐变了性情,娘娘您说,世事变迁至如今,九叔现下的心,是何模样呢?”

“……不管是何模样,你都是他最疼爱的侄子,需得一生效忠的君主……”

“娘娘这样信九叔”,萧照笑了笑道,“朕也是如此想。”

“……行了,坐着说了许久的话了,快起来吧……”苏苏搀着萧照的手臂,要扶他起来,萧照却眼望着她道:“朕能抱一抱娘娘吗?”

他说:“有些冷。”

今夜的萧照,让苏苏莫名感到有些不安,她想起那一夜、那一吻,那始终梗在她心中的一根刺,微侧过头,避开萧照隐有恳求的目光,低道:“既冷还不快去榻上卧着,我让人多生几个炭盆来。”

在苏苏侧首所望不见的所在,萧照眸底的星火逐渐熄灭,嗓音一如冷灰,了无生气,“……好。”

太皇太后走后许久,长和得到刑司秘密传来的消息,轻步入殿,朝坐在榻边的玄色身影跪下。

少年天子头也不抬,只轻抚着手中的白塑卧羊,声平无波地问道:“肯说话了吗?”

“……是,那刺客起先抵死不言,还妄图咬舌自尽,在用到第七种刑罚时,才松口承认先前周太傅中毒亦是他所为,在用至第十三种刑罚时,终于肯交待了幕后主使……”

剩下的两个名字就滚压在舌尖下,一出口,就将是惊雷霹雳,明明是寒冬腊月,背后衣裳却已被汗湿透,长和回想着今日在周府,圣上入内更衣时,忽然遇到行刺,那行刺者为一周家奴仆,行刺失败就欲挥匕自尽,幸为侍卫及时拦下,那用来行刺与自尽的凶器经过鉴定,其上淬毒,与周太傅先前所中之毒为同一种,周太傅因机缘巧合,中毒不深,多活了数月,而依那匕首涂毒之烈,无需刺中圣上要害,只要刺伤圣上,剧毒入体,圣上就会魂归九天……

一想起今日那等凶险情形,长和仍是后怕地心如擂鼓,此事,被圣上绝密压下,除在场圣上心腹,再无人知晓,半点风声不允传出,长和听圣上声音平淡地吐出两个字,“是谁”,微一咽喉咙,轻道:“那刺客说,安插他至周府的真正主子是怀王殿下,还有……”

他悄望了眼圣上手中的那只白塑卧羊——太皇太后从前亲手为圣上做的礼物,圣上素日总是爱不释手,一如此刻把玩于掌中,那剩下的话就像尖刺梗在喉咙,吐不出来,眼望着圣上慢慢握紧那白塑卧羊,眸光平静地像是已然知晓了答案,只等着他宣判出口,“还有谁?”

长和伏下身去,咬牙低道:“……还有……太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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