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两军对峙, 最终, 苏苏缓缓直起身,一字字冷道:“滚出去!”
萧照朝地重重一叩首, “砰”地一声如砸在人心底,几近崩溃的苏苏,仿佛全身力气,都随着这一声,彻底被抽干,无力倦怠地阖上双眼, 暗滢眸中许久的泪水, 终于落下, 耳听那起身的衣袍窸窣声响,不但没有离殿渐远, 反而走近前来, 忍无可忍地睁开一双泪眼,几是尖叫一声:“滚!!
萧照驻足不动,“……朕曾在心底发誓, 此世永不伤娘娘的心,永不让娘娘因朕流泪, 可朕今夜食言了……”他抬手欲拭去苏苏的眼泪, 但手尚未触到她面庞,就被她用力打开,僵在半空许久,慢慢垂至身侧, 用力攥握成拳,深看着眼前人道,“……朕今夜让娘娘伤心流泪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朕往后会待娘娘好的,只不再是过去的永宁郡王,而是以大周天子的身份,就像……像皇爷爷一样…………”
“你还有脸提你皇爷爷!!”苏苏双目如灼,似能将身前少年烧出两个窟窿,“……你心里清楚,你能坐上大周皇帝的位置,有几分是因你皇爷爷爱屋及乌的缘故,你竟敢动这样的心思,你对得起他吗?!!”
“……皇爷爷当年,又何尝对得起九叔……”萧照沉声道,“终究都是,情之一字,无可奈何……”
“可我对你的情,是至亲之情,此生绝不可能有男女之意!!”
萧照幽深双目凝视着苏苏,“世事无绝对,娘娘当年也曾无法接受皇爷爷,可后来也与皇爷爷琴瑟和鸣、如胶似漆…………”
这句话,彻彻底底激怒眼前已然崩溃的女子,她发狠地朝说出这话的人,用力捶打去,如混着血泪一般,咆吼而出,“我是下九流的娼/妇吗?!让你们萧家人,轮着辈的来欺辱吗?!!!”
萧照生生忍受着她狂风暴雨般的捶打,待到她发泄殆尽、无力地倾身垂下手,方紧揽住她的腰,将她带靠在自己身上,喃喃轻语,“朕这些时日,时常想起皇爷爷,想皇爷爷当年,是如何想…………”
“……疯子……你们都是疯子…………”苏苏抬起头来,眸光森冷,“我原以为,照儿你是不同的………是我错了………呵……萧家……萧家人骨子里流的,都是一样的血………”
她推开萧照,步伐虚软地向寝殿深处走去,听背后有脚步声跟上,立拔下髻处金簪,抵在喉咙处,用尽最后的力气,朝那少年吼道:“我不想看见你!!出去!!!”
萧照顿住脚步,“娘娘曾说过,你我这一生一世,都要在这宫里过的,娘娘也曾说过,会永在此处等着朕,朕也会一生一世地守着娘娘、陪着娘娘,终有一日,娘娘会明白朕的心的”,他凝望着素衣披发的女子,轻声而又坚执道,“朕相信,这一日,不会太久。”
幽夜乌深,被喝退至万安宫外的宫侍,隐约听到殿内传来争执声,却都听不分明,就这般忐忑不安地垂手侍立了大半个时辰,听得脚步声响,眼角余光处瞥见行来的团金龙纹,知是圣驾出殿,大抵还心绪不佳,都将头垂得极低,生怕被圣上怒火波及。
但旁人都可垂首避祸,长和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迎上,他借灯光一照,见圣上半边脸红胀,似被用力掌掴过,双眼也是通红,像是掉过泪,心中惊颤,低头不敢再看,将圣上扶上御辇,吩咐起驾回宫。
循宫规,为圣上择选的教导宫人当有四位,分别封为司仪、司门、司寝、司帐,夜里由谁侍奉,当由圣上择选,但圣上在夜里除衣将上榻时,听伺候姑姑霜华说了此事,便瞬间勃然大怒,连那四名宫女看也不看,直接去了万安宫,此时御驾折返,见那四人垂首跪在那里,眸中隐搅着怒气,直接摆手,命皆退下。
长和与那四名宫人擦肩而过,亲捧着冰水,大着胆子上前轻道:“陛下,明日还要早朝……”
他见圣上微一点头,立将毛巾沉入冰水,一边拧挤着为圣上冰敷面上红胀处,一边暗暗揣测着今夜之事,悄觑圣上倚坐窗榻处凝望幽幽灯火,望着望着,墨睫微一闪,一滴泪落了下来,心也跟着一颤,愈发惶恐不安。
万安宫中,御驾刚走,长生并阿碧就急奔入寝殿之内,见娘娘倚坐在榻前地上,长发婉垂落地,人埋首在双膝之间,一动不动,俱担心地轻唤了一声,“娘娘……”
苏苏闻声未抬头,只埋首在双膝间,哑声道:“允之……传允之来…………”
长生听她声音虚乏无力,像是倦怠到了极处,整个人无半分生气,忍住心中惊惶,低道:“娘娘……现在是深夜…………”
“……是……是我糊涂了………”
长生看她整个人蜷成一团,倚在榻前许久,动也不动,轻唤几声也无人应,像是睡着了,动作轻柔地将她抱到榻上,见她眼下似有泪痕,一边就着阿碧捧来的温水拧巾擦拭,一边思揣着今夜之事,一直在榻畔守坐到天明,晨光熹微,透过纱窗入殿时,听得外头传报,道皇上来请安,他侧首看她,正犹豫要不要唤醒她时,见她微瞬了瞬睫,轻道:“不见”,沉默须臾,又加了一句,“告诉皇上,在把疯病治好前,不必再来万安宫。”
长生出殿传话,帝冠朝服的少年天子,闻言面沉如冰,但也未强求,转身登辇,如常往金銮殿去。
朝议之上,王公朝臣们眼光一闪,都猜知一向亲密无间的圣上与太皇太后,起了争执,甚已到了动手的地步,圣上面上红处,越看越似掌掴,而普天之下,敢对圣上动手的,唯有太皇太后一人。
今上与太皇太后,一向好得蜜里调油,彼此之间,连一句语气稍重的话,都没说过,什么事,能闹到动手的地步,王公朝臣们想着近来的流言纷纷,都将目光看向了站在众臣最前的那个人。
萧玦也是心惊,能让她气到动手,得是出了多大的事,难道真是因为他与她重结为好之事,大大伤了照儿的脸面,照儿与她起了争执,言辞间激怒她动了手,那照儿呢,照儿可曾在盛怒之下,动手伤了她?…………
这般一想,萧玦忧心如焚,望向御座上那侄儿皇帝的眼神,也不由冷了起来,一下朝,他就匆匆往万安宫赶,如常畅通无阻地入了她寝殿,见她仍卧在榻上未起,更是心焦,疾步上前撩开帐帘,将她从上至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通,确认她身上无半点伤痕后,方松了一口气,在榻边坐了,握住她的手柔声问:“出什么事了?可是照儿因你我之事,与你起了争执,气着你了?”
苏苏垂睫不语,萧玦当她默认,低身轻道:“别气着自己身子,此事我去挑明了同他说,什么皇帝脸面,不管他乐不乐意,都只有接受的份儿…………”
正絮絮低语时,外头宫人传报,“娘娘,谢相求见……”
萧玦手一僵,而苏苏眼也未抬,淡道:“和他说我无事,让他回去吧。”
宫人应声退下,而萧玦心中,忍不住地欢喜起来,从前,他一直看不明白,苏苏待谢允之,究竟是当年为避他而故意亲近,还是这些年下来,真心有些爱慕喜欢,他有些疑心,却也怕惹恼了苏苏,不敢当面问她,此刻见苏苏留他在侧,直接打发走了谢允之,心里头正高兴时,苏苏接下来的举动,越叫他惊喜了。
虽答应与他“试试”重结为好,但苏苏平日待他,总是淡淡的,此时却一反常态,反握住了他的手,睁眼望着他盈盈道:“陪我用午膳吧。”
萧玦见她星眸如波,如闻仙音,哪有不应的道理,暂将一应朝事搁置,直在万安宫腻了大半天,陪她吃茶下棋,眼见暮色四合、将至宫门下钥也不离开,将那柔若无骨的玉手,握在掌中,轻捏了又捏,蹭在她耳畔低道:“我今晚也留下来陪你……”
苏苏倚靠在萧玦怀中,闻言抬首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摩挲着手中的玉棋子,沉思良久,将之落在棋盘某处,轻道:“你输了。”
佳人在怀,萧玦哪有功夫将心思放在下棋上,一局输棋又如何,纵是命,他也能给了她的,萧玦原还想着天将黑时,照儿定会如常来万安宫用晚膳,届时直接将他与苏苏之事与照儿挑明,不许他再因此生事,但直至夜色漆黑、晚膳用完,也未见御驾至,苏苏漱茶起身后,袅袅婷婷入了寝殿,萧玦跟至殿内,诸侍皆退了下去,他看她卸了簪钗,打散长发,上前拿起玉梳,轻捧起她如绸的乌发,忆起前世如此,只是夫妻日日寻常之事,而今生已隔了十年,手下只不过轻梳了一下,便心头一热,双目也不禁微湿,低下头去,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苏苏目望着明镜,看得分明,她手绕着发尾静默须臾,站起身来,轻捧着萧玦面颊,以指腹轻轻拭去他睫处泪意,四目相对的长久凝望中,横亘了太多的人事、太久的时光,烛光幽映在萧玦眸中,如燃起了簇簇火苗,他一手搂住苏苏的腰,一手按在她发后,将她带靠至自己身前,紧密地再无一丝缝隙,低首吻上那嫣红的朱唇。
亲密相依的身影,于镜中一闪而过,即相拥跌倒在柔软如浪的被衾中,重重纱帘如水垂下,锦帐升温,烛滟流光,正隐约映得红绡帐上人影交缠时,忽听外头传来急切的跪拦声:“陛下,太皇太后已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