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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馎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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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在允之房中?

纵是亲弟弟, 皇后此举也有些不妥, 况她与允之只是义姐弟,且与允之有段几乎人尽皆知的前缘…………谢晟心中忐忑, 悄觑圣上神情,却见圣上面色如常,似未因此有何情绪波动,平静踱入斋中。

空雪斋内,阿碧正侍在屏风外,轻拨铜盆中的炭火, 望见圣驾突至, 唬了一跳, 忙跪地请安,明帝摆摆手, 绕走过那道明霜秋色绣屏, 见苏苏正歇在屏风后的黑漆螺钿榻上,云鬓堆枕,簪钗旖斜, 身上盖着簇新的藕荷色绸棉被,一只手不安分地垂在榻侧, 腕处一道殷红玛瑙璎珞珠串, 松松落在玉白的骨节处。

明帝伸手轻抚了抚那消瘦处,将之轻柔掖回暖和的被衾中。卧在暖衾凹处的黑猫发现来人,跳下了锦榻,而玉手的主人对此毫无所觉, 睡得极沉,像是在此处感到十分安心,万般烦忧,都可暂先放下,墨睫如影,垂覆眼下,如远山清烟,缥缈空蒙,明帝便这般静看着她,不知凝望了多久,暖炭静燃,熏香轻曳,地上斑驳陆离的冰梅窗影,随着斋外日光西沉,一寸寸,静静地平移着,暮色苍茫之时,榻上人羽睫轻颤,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见他倚坐在榻侧,却也无半分惊诧,一如既往地初醒懵茫,倦慵的眸子里,有淡淡的雾气,似大梦未醒。

明帝拿了榻边的妃色外氅,披在她的身上,将她搂在怀中,苏苏便懒懒地依在他的身前,许久,轻道一声:“头疼。”

明帝将她垂落颊侧的几丝碎发掖到耳后,“睡太久了,自然头疼。”

苏苏闷声问:“怎不唤我起来?”

明帝轻吻了吻她脸颊,柔声道:“看你睡得香甜,不忍唤你。”

斋外,谢家人候等了一个多时辰,终听岑寂的空雪斋传来脚步声,须臾,阿碧步出门外,传进温水梳栉等,谢夫人忙亲去准备送来,阿碧捧了梳栉等物入屋,明帝亲执了檀木梳,蘸了蔷薇露水,将苏苏斜散的簪钗取下,帮她梳发,苏苏挽了堕马髻,随捡了一支碧玺蝴蝶簪插上,明帝将簪首那缕细珠流苏,轻拨在乌云髻侧,贴近那如娟青丝,轻轻一吻道:“真香。”

苏苏轻笑,拿过明帝手中的檀木梳道:“那我也替陛下梳梳,也让陛下香一香。”

明帝微怔了片刻,终是微垂了眼帘,“嗯”了一声,苏苏取下明帝发冠,打散了他的长发,捧在手中梳了片刻,忽地动作一顿,明帝于镜中望见了她的神情,将她的手揽拉至身前,轻道:“朕老了。”

暮光投照入室,映得匿于乌发中的数根银丝,微耀白光,苏苏望着那数根华发,一颗心宛如浮在半空,沉落游移不定,不知是何滋味,沉默半晌,垂下眼睫,隐下万般心潮,依伏在明帝背后,明帝轻轻摩挲着她光滑的手背,望着镜中埋首在他肩颈处的年轻女子,许久,低道:“总会有这一天的,只比朕料想的早了些,你应也有预感了是不是……”

他慢转过身,轻握住她双肩,抬眼对上一双微红的眸子,刻意的豁达立如流沙坍塌,深深凝望着她的眼,心中酸涩直浮至嗓间,令他唇颤难言,半晌,再次将她拥搂入怀中。

帝后步出空雪斋时,已是天光将近,人皆看出皇后双眸微红,似曾含泪,但也无人敢多问,见圣上起驾,便恭送御驾,望着帝后并未乘辇,而是携手步入将暗的天色中,融入提灯过节的长安民众,走向满城上元灯火。

谢晟遥望着帝后远去的身影,轻叹一声:“皇后娘娘性情不羁,你也该劝拦些,纵是亲姐弟,也当顾着男女之防。”

谢夫人闻言接道:“是啊,允之,若皇后娘娘困乏倦怠,你遣人告诉母亲,母亲自会安排干净房间供皇后娘娘小憩,你不该由着娘娘歇息在你屋里啊……”

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音刚落,就听次子淡道:“是我劝娘娘歇下的。”

旁听的谢意之与母亲一般惊得瞠目结舌,谢晟一惊之后就要发怒,却见次子低道一声:“她太累了”,朝父母亲一施礼,即折身离去。

谢允之回到空雪斋,见狸奴正往榻上暖衾里拱,上前将它抱在怀里。锦榻犹有余温,谢允之倚榻静坐良久,终将软枕上那根柔软乌亮的长发拈起,于指尖,轻轻绕了一绕。

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诸侍乔装散在夜游的观灯人中,明帝牵着苏苏的手,在一灯树旁的桓记馎饦摊坐了,须臾,锅气氤氲,两碗热腾腾的软面片馎饦上桌,明帝执了调羹,亲帮苏苏碗中馎饦加了酸醋辣油,慢搅地汤汁鲜亮,衬得拇指大小的馎饦,愈发光白滑美,推至苏苏面前道:“来,尝尝,朕……”略一顿,含笑扫看了眼他的子民,压低声音道,“我从前上元来过这里一遭,这么多年过去,仍未忘记,这摊子也依然摆在这儿,可见美味异常,值得一试。”

苏苏接过舀了一勺入口,果然滑韧鲜美,酸辣可口,她赞了一声,笑道:“陛下……”微一顿,眼帘微垂,复又慢慢抬起,于灯光辉映下,盈盈浅笑着看向对面人,“三郎当年,是同谁来的呢?”

明帝越过桌面轻握住她的手,目光温和柔软,“我一个人来,心里却想着你。”

苏苏道:“胡说,三郎当年认识我吗?”

“双目还不认识,心里已经有了”,明帝凝望着她道,“那时我十五岁,却不是‘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的无忧少年郎,想我死的人太多,我处境艰难、如履薄冰,身上担子亦重若千钧。上元节那日,我在府中暗室与亲信密谈,出来时才知天已黑透,长安已是满城灯火。亲信自有家眷,陆续退去归家过节,我一人去了剑坪练武,夜渐深时,门上来人,道是父亲赐给我御食。这是前所未有之事,我叩拜领受了,在书房里坐着,直望着那碗馎饦汤,从热气腾腾,到冷成铁疙瘩,最后,倒与了府中豢养的猎犬。猎犬倒地暴毙时,我离府而去,在熙熙攘攘的长安夜城,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无路可去,亦无人可见,最后,看到这馎饦摊布上的‘桓’字,想起了母亲,浑浑噩噩地在这馎饦摊坐了下来…………”

“摊上的食客成双成对,街上的游人亦是三五成群,我一人坐在那里,总觉对面也该有个人,是这天地间独一无二、专属于我的,我为她调羹搅汤,她对我静静一笑,彼此心意相通,只要看着她,我的心,就不再坚冷无措,而是安定、温暖,这世间,也不再是一副冰冷沉重的枷锁,风是暖的,花是香的,一切都是生机勃勃、充满希望…………”

“我等啊等啊,等了二十多年,等到连我自己,都已将这份等待忘记的时候,你出现了……”明帝轻轻抚摩着苏苏的手背,眸光幽亮,“……有时候,我怨你来得太迟,有时候,又恨自己生得太早,但到现在,怨与恨都似云烟消散了,此一世,能得如此,已是上天眷顾垂怜,当庆幸,当知足。”

明明只吃了一口酸辣馎饦,唇齿却似酸涩地说不出话来,苏苏微垂了眸子,良久低道:“…………话这样多,面片都快冷了。”

明帝一笑,“冷了重上就是,人无再少年,馎饦却可做上一碗又一碗,我搅拌的这碗冷透没法吃了,还有热乎的候着,随你挑捡喜欢就是。”

馎饦摊的食客来了又去,二人付账离了食摊,在火树银花的长安夜色中漫步闲走,耳听人声喧嚷,入目盛世风流,欢声笑语,此起彼伏,有孩童提着莲花小灯,在人潮中嬉戏玩闹,跌跌撞撞,明帝一边揽肩护着苏苏,一边与她一同望着那几个孩子提灯跑远,听得苏苏在他耳边轻声叹道:“也不知照儿今夜回不回来……”

须臾,又自嘲地淡笑了一声,“回来了,也是要走的,再过两年,照儿大了出宫,渐渐成家立业,会有自己的日子,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也许一晃眼,照儿的孩子,也同他如今这样大,也能这般提灯满街乱跑了……”

明帝紧握住她的手,沉默片刻低道:“这些,我是看不到了,你帮我看……”他眸中映着长安城的灯火,将她为风掠起的长发拂至耳后,语意轻似叹息,又似重如江山的承诺,“我也陪不了你多久了,但照儿,会一直陪着你的。”

虽然密使慕容离设法查清、抑或将沈霁月一案栽在东宫仪王头上,并将他平日搜集的东宫仪王行事错漏之处,无限放大传出,令明帝麾下朱雀司查知报与圣上,以求令明帝深感此二子不孝辱父,不堪大用,不可守护大周江山,在对比之下,凸显萧玦善治善能,希求能保他一命,虽然在她的设想中,萧照上位是最好的选择,但明帝此时言语,已超过了她目前的谋算想象,来得太快,反而仿佛不真实,苏苏似听不明白他话中意,定在原地,怔怔地望着眼前人,听他轻道:“我近来想了许多事,日夜辗转,想了很久很久……”

苏苏眸子微颤,喉处哽了又哽,终轻声问道:“……想明白了吗?”

明帝道:“想明白了。”

他抬起权掌大周乾坤的手臂,以指腹,轻柔地拭去她垂落的眼泪,上元夜市,长安城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纷纷侧首回望着一对年龄并不相配的男女,在长安街头,旁若无人地相拥着,璀璨烟火腾空,迷离光华落在他们的身上,流光溢彩,却又倏忽即逝。

自永安二十六年始,沈霁月案、花朝案、皇后遇刺案、怀王下毒案……连年来数桩震惊世人的大案,都似查不分明,民众雾里看花,一直看不清真相,却在永安三十年初,一同见证了最后的结果。

正月十六,怀王府解禁,越数日,宣城令沈霁月升为永州牧,此后月余,太子连遭贬斥,终在三月初以“失德无状”被废,前朝哗议,以长孙世家为首的文武朝臣,跪于承乾宫前,叩请陛下慎重三思,圣上召太子舅父长孙攸入殿,数个时辰后,长孙攸出殿,面色愧惭,朝承乾宫方向叩行大礼后,似无脸再求,踉跄离去。

于是,皇家并未言明的“失德无状”,变得耐人寻味,有人道,“沈霁月案”乃太子生出,甚有人道,谋害圣上与皇后的另三大案,也与太子脱不了干系,只是圣上念着父子之情,为在律法下保太子一命,并未直接宣诸于世而已……其中纷纷扰扰,民间知之不详,只知太子被废,仪王尚未出头,就被君父评价“志空才疏、实不肖朕”,给钉死在了这八个字上,眼望着他的九弟怀王,祸兮福之,转升为龙骧卫上将军。

大周开朝以来,太子绝无军权傍身,于是朝野都议,圣上废太子贬仪王升怀王,接下来莫不是要迎楚王归朝,册为太子。然,朝野都只猜对一半,圣上确实派人往法门寺宣旨,册封楚王为太子,但旨中并未迎楚王归朝,且将太子身后名号都已定好——玄微,正是楚王佛家法名。

是月末,圣旨下,翰林院大学士周濂兼升太孙太师,尚书谢允之兼升太孙太傅,狮翊卫大将军慕容离兼升太孙太保,圣意昭昭,人尽皆知,持续多年的大周储君之争,终于尘埃落定,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似成了最后的赢家,民众茶余饭后,感慨万千,朝臣们却是心思幽远,眼望着圣上并未重用太孙母族,为太孙所擢升的谢虞慕容,皆是皇后亲眷,权衡利弊,思虑未来,作壁上观者有之,攀附倒戈者有之,心怀忧惧者,更不在少数。

然,圣上为帝近三十年,大权独拢,在此事上专横独断,反对的朝臣劝谏无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十一岁的孩子身后,新的势力联盟即将结成,那位看似无害、却经年沉浮不倒、一步步走向大周之巅的女子,如凤展翅,将得其时。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步,打开微波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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