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道:“不成吗?”
“不成”, 明帝笑道,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思卿令人老,得时时看着才行。”
苏苏又翻过身去,明帝无奈道:“算了,还是让照儿住在承乾宫吧,把他挪到撷芳殿,只怕你要跟到撷芳殿…………”
苏苏望着榻里侧的罗帐花纹道:“我累了他母妃, 自然要多照顾他”, 又问, “案子有头绪了吗?”
明帝道:“千头万绪,大理寺和刑部联手查了这么久, 越查越乱, 真无能也”,又道,“你别急, 静心养好身体就是,万事有朕。”
是越查越乱, 还是这案子, 本来就这么乱…………苏苏轻轻“嗯”了一声,阖上眼道:“陛下会为我做主的。”
“花朝毒杀案”,从事发查到现在,越查越是扑朔迷离, 几有成为悬案的趋势,它既云里雾里、悬而不决,又像是一柄随时会落下的利剑,悬在满朝王公朝臣的头顶。
悬案未破,而圣上的态度,却很明朗,他冷待疑似涉案的东宫仪王等,对虞氏等寒族,一再提拔,虞氏京外的旁系子弟,也经考核,得到相应的擢升,而贵妃娘娘名义上的义父——丞相谢晟,则被圣上召到御书房训了半个时辰,责问他可有将义女视作谢家人,可曾尽到半分慈父之心,可是嫌贵妃娘娘当不得华容谢氏的女儿?!!
谢晟被圣上训出了一身汗,回府长吁短叹了半天,知道圣上这是因贵妃娘娘出事时,华容谢氏从未替娘娘出头而发火,圣上这是决意将谢氏和贵妃娘娘紧紧绑在一处,让寒族出身的贵妃娘娘,真正拥有一半世家血统与倚仗…………
圣意如此,此后想再置身事外,与贵妃娘娘保持界线也难了…………谢晟又长吁短叹了半天,抬脚去找他那个和贵妃娘娘纠葛不清的儿子。
正是暮春,空雪斋满园香花,春色嫣然,谢晟在斋门口驻足了半晌,还是看不习惯,慢慢踩着白石甬道入内,见允之一如既往地安坐廊下,正焚香抚琴,置身姹紫嫣红,依然清寂出尘,如在红尘修禅的居士一般,这样看着反而比较熟悉,提步走上前去,见允之要起身施礼,拦道:“你坐着吧,为父来看看你,歇了几日,低热可退了?”
谢允之道:“身体已大好了,明日即回官署。”
自贵妃娘娘花朝宴出事以来,允之看着没什么,可就是也跟着一日日地清减下来,谢晟凝看着次子道:“身体为上,公务也无需太拼搏,尽责即是。”
谢允之“是”了一声,谢晟想了又想,终是问出口,“那日朝后,陛下让你去见贵妃娘娘,是圣上的意思,还是娘娘……”
谢允之道:“是圣上的意思,娘娘不知情的。”
谢晟沉默片刻,道:“花朝案……”
谢允之知父亲话中意思,回道:“我目前不会介入。”
目前…………谢晟抬眼看他,“…………以后呢?”
谢允之道:“视时势而动。”
谢晟暗诽,你是要视时势而动,还是要遵她心意行事…………若是大儿子意之如此“执迷不悟”,他早动家法,可偏偏他这小儿子油盐不进,就是打死也改易不了他的心志,真不知生这么个儿子,是上天厚待他,还是在罚他…………
琴畔香烟袅袅,谢晟无声看狸奴扑蝴蝶扑了半晌,终试探着道:“周濂周老大人的孙女今年十七,不仅温淑娴雅,知书达礼,亦好乐理,听说……弹得一手好琵琶……舞也跳得不错…………”
话未说完,已听允之轻笑一声,“大哥儿女双全,宁儿、宛儿,未来定是孝顺孩子,可承欢膝下,光耀门楣。’”
谢晟听他话中意思,是打算终生不娶了,唇颤了颤,正不知该说什么时,又听允之抚着琴道:“我自幼便常自省,生性如此,让父母大哥,不知为我操了多少心……心怀歉疚长大,及到如今成人为官,未尽半分孝道,反还要全家上下,继续为我担忧费心,每每一想,总是难安。”
谢晟还是第一次听允之说这样的话,登时怔在那里,谢允之慢停了琴声,起身撩袍,正正经经地向父亲行了叩拜大礼,“世人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允之做不了世人眼中的孝子,对不起父亲母亲,可我心匪石,实在不可转也。”
谢晟心中一酸,俯看着叩首的次子,伸手搭在他胳膊上,“起来说话…………”
谢允之缓缓直起了身子,仍是跪着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父亲只以为我一心为她,是在被她利用,却不知,她待我极好。说句僭越的话,纵是陛下倾世盛宠,亦不能得她如此相待,天下间,大抵也无第二人,可得她如此青眼相看”,如线春光落入他眼中,耀得眸底碎金浮亮,映着满园繁花,“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满园春光如线,萧婵紧握着云绮容的手,慢慢地腾挪着,一双小脚走着走着,忽然眼前一暗,一个高俊的身影,遮住了光线,黑沉如山地压了下来。
萧玦本想抱抱孩子,却见小女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直往云绮容身后缩,云绮容忙抱起孩子抚慰,“不怕不怕,这是爹爹呢”,待得婵儿渐止了哭声,无奈对萧玦道:“殿下平日见婵儿也太少了些,不怪婵儿如此…………”
萧玦将手缩回背后,云绮容看他身上常服,又问:“殿下可是从楚王府回来?六哥如何?”
萧玦道:“还是老样子。”
云绮容暗叹一声,沉默片刻后道:“我昨日入宫去看姐姐,姐姐身子已大好了,让我下次入宫,把婵儿也带上,给她瞧瞧。”
萧玦不语,只信手解下腰畔一透雕白鹿玉佩,放入萧婵手中,“拿着玩吧。”
他未去留春院,回了书房,不一会儿,佩云来报锦惜近日动向,出府几次,都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等,他一边写字,一边听着,佩云汇报完退出书房,萧玦搁下笔,望着湿润的墨迹浸染着宣纸化开,回想着不久前六哥浑噩醉饮的场景,回想着那日她差点如六嫂般,死在花朝宴上,心中来回只三个字:失控了。
但,究竟是因局势复杂,各方都暗中插手,以致各种偶然因素堆积爆发,导致失控,还是有人,刻意引导,将局势推向最不可挽回的艰险地步,故意失控…………还探不明白…………
水太浑……且越探越浑…………若这个时候插手去查,无异于引火烧身…………想来东宫和仪王府,都已被烧得焦头烂额…………
当大理寺和刑部,查到自家时,当眼见内侍成春与幕僚穆渊,死在当场时,太子萧琰与仪王萧瑶,心中俱浮起一念:谁在害我?!!
东宫固然容不得贵妃及其腹中龙裔,仪王府固然想栽赃东宫谋害贵妃,但再怎么行事,也不至于留下这样的痕迹,将火明晃晃地烧到自己身上…………百口莫辩,愈描愈黑,只能噤口不言,若发动势力暗查,被人发现,又似是在掩饰罪行、销毁线索,欲盖弥彰……………
进不得,退不了,一场“花朝毒杀案”,将多少人陷入困局之中,春已尽时,仍未破案,圣上因怕贵妃不堪车马劳顿,今夏也未避暑翠微宫,仍留居长安,天气愈热,朝野气氛也在悬而不决中,愈发焦灼,人心惶惶。
天将暮时,便阴云翻搅,狂风大作,吹散燥热暑气,似有大雨。及至戌正时分,一阵炸雷惊响,苏苏持书的手一颤,眼见殿外电闪雷鸣,大雨如注,如夜幕撕裂了口子,倾盆狂泻。
苏苏自己被雷惊到,忽地想起萧照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是否也会害怕,遂披衣下榻,令人掌灯往偏殿去,入内时,灯火歇了大半,宫侍道永宁郡王已歇下了,苏苏让众宫侍留在外面,自己一个人悄声走了进去。
响亮的雷声间隙中,偏殿静杳无声,榻上人似已沉眠,可苏苏慢慢趋近前去,手挑帐帘,却见萧照伏在枕上,无声地啜泣着,见苏苏来了,慌忙坐起,抬袖擦着眼泪道:“对不起……娘娘……照儿又哭了…………”
苏苏看得心疼,上榻将他拢在怀中,轻抚着他发背,柔声道:“是不是害怕打雷…………”
萧照伏在苏苏身前,轻道:“从前母妃在的时候,每次打雷,都会捂上照儿的双耳…………照儿想母妃了……是谁…………”哽咽着声音渐沉,几是咬牙道,“是谁害了母妃…………”
闪电交织的明灭光线中,苏苏低道:“是那些想害我的人,还有……我…………”
萧照立时抬头,“不是的……娘娘不是有心的…………”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尽管明帝百般劝慰,苏苏却始终过不了心里这个结,“………对不起……”她一遍又一遍喃喃道,“对不起,照儿…………”
萧照仰首深望着苏苏道:“娘娘不要这样想…………起先……起先照儿也忍不住想,若是娘娘没有赠母妃香粉就好了……那样母妃或许就不会死………可照儿当时在场,并没有阻止……母妃施粉时,父王及府中侍女在旁,也没有阻拦…………这样看来,难道人人都是凶手吗…………真正的罪魁祸首,唯有那下毒之人……母妃秉性仁善,若是泉下知晓那毒下在神仙玉女粉中,也只会恨下毒之人,不会怨责娘娘半分,娘娘莫要为此自苦,若总这般,母妃泉下,亦不安的…………”
苏苏怔住,愈发抱紧了萧照,“……照儿…………”
殿外大雨滂沱,霹雳轰鸣,闪电龙蛇般划亮天际,映亮帐内一大一小相拥的人影,外界电闪雷鸣,疾风暴雨,如似要天塌地陷,可榻帷内这一方天地,却是温暖安宁的所在,愿让人就这般沉沦下去,不复醒来。
作者有话要说: 放个时间年龄,其实文中推也推的出来
永安二十八年,苏苏25,萧玦24,谢允之23,帝48,萧照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