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下”之行的第三天早上,李鱼向杨思齐提出,请他介绍个监造给自己,他要跟着监造去工地现场做事,晚上回来再向师父求教。
那时候教徒弟还真没有先从理论开始的,收徒弟等于收小工,都是先被指点着干活,从中揣摩,师父教东西都是零星的,谁有功夫整天坐在家里教你,而且也没有系统的教材。
所以李鱼所要求的,恰是连杨思齐也这么走过的路,杨思齐欣然同意。但紧接着,李鱼就面有难色地提出,与饶耿的过节还没了,就这么加入“东篱下”,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方便。
杨思齐对饶耿是丝毫不感冒,不过对李鱼倒是越来越顺眼,真当入室弟子看了。自然要为他的前程考虑,想到饶耿是乔大梁的人,乔大梁管着整个西市,是常老大之下第一人,跟他的人闹僵了,确实对自己的弟子不利,便重又提出了举杯言和的事,李鱼满口答应。
于是,当天下午,未时,杨思齐带着李鱼到了“东篱下”。
与之同来的,还有深深和静静两位姑娘。
两位姑娘都只是浅淡梳妆,不过正是十六七岁年纪,肌肤水嫩,白里透红,原也无须用胭脂水粉掩了她们的天然之姿,瞧来明眸皓齿,极是可人。
杨思齐见了二女有些诧异,指了指两位姑娘,道:“这是?”
李鱼道:“现如今,虽然知道那只是常老大的一句玩笑话,可所有的事,毕竟是因她姐妹而起。我与饶耿和解,不代表饶耿会放过她们,今儿带她们来,是想告诉姓饶的一声,她们已经是我的人,勿再相扰!”
杨思齐恍然,又仔细看看这对小姐妹,冲李鱼点点头:“有眼光!好,这件事就包在我的身上了,他姓饶的,不敢不卖我这个面子。”
杨思齐虽然还未正式收徒,俨然却已是把李鱼当徒弟看了,这时是为徒弟争媳妇,胸中竟也涌起一股毫迈之气。
“东篱下”,饶耿已经得到了杨思齐派人传来的消息,提前等在那里了。
饶耿得了消息后,先去禀报了乔大梁。乔向荣听了道:“蠢货,这个还要来问。杨思齐倒不算什么,这个呆子,本领虽大,却只是孤家寡人,无甚了不起。可你这回妄揣上意,常老大可是很不高兴。既有机会与杨大梁的人和解,常老大知道了,对你的成见也能小些,还不答应下来。”
饶耿这才急忙回信,并亲自在门前相迎。一俟杨思齐到了,赶紧迎上前去,抱拳道:“饶耿见过杨大梁,乔大梁在雅间恭候多时了,您老人家请。”
杨思齐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静静和深深对这饶耿是又恨又怕,此时都紧紧地簇拥在李鱼身边,便安慰道:“不要怕,凡事有我,走吧!”
饶耿连忙头前带路,道:“杨大梁,请!”
李鱼看了看,有几个伙计、食客,有意无意地环绕在饶耿身边,心中便明白了,这是饶耿为了以防万一,布下的侍卫。自己等人闯入东篱下,虽然雄纠纠气昂昂而去,灰头土脸铩羽而归,但是敢于冲入东篱下,直面西市王,这份胆气,已足以令饶耿为之凛凛戒备。
饶耿引着杨思齐,毕恭毕敬登上二楼,经过一排雅间,来到一处雅间门口停下。雅间左右,侍立六个侍卫,这六人却不是扮作小二和客人的侍卫,而是一身劲装,腰佩短刃的骁勇之士。
这六人让过杨思齐和饶耿,立即趋身来到李鱼和深深静静面前。
一个侍卫喝道:“站住!”旋即张开双手,探摸李鱼身上,这套流程,李鱼早就熟悉了,上次去“楼上楼”也是这般光景。
杨思齐回首看见,大为不悦,沉下脸色道:“这是做什么?饶耿,你好大的架子,我带来的人,还要搜身?”
饶耿陪笑道:“杨大梁,小的怎敢。这不是因为您和乔大梁都在吗?毕竟之前生过不快,乔大梁怕万一出什么岔子,常爷那儿不好交待。”
听说是乔大梁的吩咐,杨思齐不再说话,但神色仍是极为不悦。
那侍卫将李鱼从头到脚,极其娴熟而仔细地搜了一遍,点点头,示意他过去,又将目光投向深深和静静。
深深和静静有些害怕地往一起靠了靠,看向李鱼。
李鱼沉声道:“男女授受不亲,她们,你也要搜?”
饶耿接口道:“先前不知李兄弟带了两位姑娘来,姑娘,自然得姑娘来搜。”
李鱼回头看了饶耿一眼,饶耿望着李鱼,脸上带笑,但笑容就只凝结在脸皮上,显得极是僵硬。这时,从长廊尽头,走过来两位姑娘,同样是一身劲装,与那六个大汉同款。
李鱼暗暗冷笑:“东篱下当真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幸亏从杨思齐那里套来许多消息,早早做了准备。”
李鱼让过一边,向深深和静静点了点头,道:“叫她们查吧,稍安勿躁。”
见是女子验身,深深和静静松了口气,张开双臂,任由她们查验一遍。
两个劲装女子把深深和静静从头到脚搜了一遍,退到一边,向饶耿点了点头。
饶耿吁了口气,脸上原本生硬的笑容登时生动起来。
“哈哈哈,杨大梁,您请。李兄弟,请请请……”
饶耿拉开障子门,请杨思齐进去,又急赶两步满面春风地拉住李鱼:“李兄弟,请进请进。”
李鱼迈步进了雅间,就见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正微笑地端坐在榻上。
他的容貌很普通,属于丢进人堆就看不到的那种。他的气质……也很普通,不用丢进人堆,转眼也能叫人忘记。但是当他一笑,整个气质就截然不同了,叫人一见,便如沐春风。
杨思齐在他面前,正在落座。那个笑得叫人如沐春风的胖子抬起头,就看到了走进来的李鱼,于是,那笑容就变得更加亲切了:“呵呵,这位就是李鱼小兄弟了,请、请坐!”
“这就是乔大梁了吧?第一关,总算是过了。”
李鱼心里默默地想着,微笑着向乔向荣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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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宴的过程,其实就乏善可陈了。不过就是双方心里都揣着心事,却都不言及,故作轻松,杯筹交措。只是,其中一道鱼脍,用的偏偏是鲤鱼为料,这就有点喻意深刻了。
显然,乔向荣也好、饶耿也罢,并不想向杨思齐和李鱼示软,他们想求个和气,却也不愿弱了威风,这才用与李鱼谐音相同的鲤鱼为主菜,巧妙地加以威慑,偏还叫你挑不出毛病。
关于鲤鱼,有种说法是唐朝皇家姓李,所以禁吃鲤鱼。甚至唐代笔记小说《酉阳杂俎》里也记载了这件事,但是唐律中其实却并没有这一条,鲤鱼也好,李子梨子也罢,俱都是不禁的。这一说只是以讹传讹,笔记小说也是刻意渲染。
皇家一向是忌名而不忌姓的,所谓忌名也只是提到这个名字你要改个称呼,而不是相关的东西不能吃不能用。李渊他祖父叫李虎,时人就不称老虎为老虎,而是改称大虫。“虎子”也不叫“虎子”了,而是改称“兽子”、“马子”,再后来就成了俗称的马桶。
所以王昌龄可以在诗中公然讲“时从灞陵下,垂钓往南涧。手携双鲤鱼,目送千里雁。”白居易可以说“起问鼓枻人,已行三十里。船头有行灶,炊稻烹红鲤。”王维也写“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馀。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
本是常见的一道菜,但客人就叫“李鱼”,你偏把主菜定为“鲤鱼”,这就有点别有用意了。杨思齐的心思全不在这些上面,没醒过味儿来。李鱼见上了这道菜也是神色自然,毫无不悦,乔大梁和饶耿终于相信,他确实是有意交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已然放下最后一丝戒心的乔大梁和饶耿与李鱼便熟络起来,这便籍着三分酒意,开始聊起正事。这时候不管多大的事儿,都没人拉得下脸来一本正经地去说了,这便容易沟通。
乔向荣率先提起了以往过节一笔勾销的事,李鱼自然热情响应,并把跪坐身后为他斟酒布菜的深深和静静不失时机地介绍出来。
乔向荣瞟了二女一眼,抚须笑道:“自古红颜祸水,这两位姑娘,当得起祸水之称。也难怪小兄弟你肯为她们出头啦,哈哈,英雄美人,相得益彰啊。饶耿,小兄弟肯摒弃前嫌了,你怎么说?”
饶耿会意,马上斟了两大碗酒,把一碗酒推到李鱼面前,捧起一碗,对李鱼道:“正所谓不打不相识,过往种种,都是误会,如今既然说开了,那就再也休提。这一碗酒,饶某敬你,我先干为敬。”
饶耿咕咚咚把一碗酒饮,目光炯炯看着李鱼,李鱼面有难色,道:“不是兄弟不肯饮酒,只是小弟酒量太浅,这一大碗酒下去,只怕当场就醉了,若是在乔大梁和饶兄面前出丑,可就不好了。”
乔向荣笑眯眯地道:“小老弟,这一碗可不是酒,而是一团和气,你必须得喝。”
杨思齐听了便也劝道:“男儿年少,谁还没个醉酒的时候,饮了吧。”
李鱼听他们都这么说,只好端起酒碗,硬着头皮痛饮。一大碗酒干下去,碗还不曾放下,两眼就有点发直了。饶耿看了不由大笑:“小李子,你的酒量着实不好,还得练呐,哈哈哈……”
李鱼摆手苦笑,大着舌头道:“我……从不曾……如此痛饮。嗝儿,不……真不成了。”
李鱼脑袋一歪,静静连忙去扶,李鱼就势躺到她的大腿上,呼呼大睡起来。饶耿看得哈哈大笑,先前被李鱼往东篱下一闹,叫他着实担惊受怕了一阵,这时从酒上讨回了便宜,也算小小出了口恶气。
同时,又不免有点嫉妒,此时细看,这对姐妹花还当真是生得俏媚妖娆,瞧李鱼所枕,那大腿线条何等优美,瞧一眼就有一种温腻如玉的感觉。若真个把她们弄到手,就算常爷不要,自己享用也是好的,只可惜以后有杨大梁罩着,却是不好打她们主意了。
李鱼这正主儿都睡了,只剩下杨思齐这么一根木头陪着,乔向荣和饶耿的酒兴便也淡了。三人又饮片刻,乔向荣和饶耿便向杨思齐告辞,杨思齐在这样的场合,简直是如坐针毡,一颗心早飞回家去,钻进他的故纸堆了,自然求之不得。
乔大梁和饶耿起身离开,出了门,门口六个侍卫便也随之一起离开了。他们一走,杨思齐便站了起来,看看李鱼,犹自大睡,不禁为难起来。
深深说道:“小郎君喝醉了酒,一时半晌不会醒来的。先生且先自去,有我姐妹在此照料,等小郎君酒略醒些,我们再叫辆车子送他回去。”
杨思齐松了口气,连忙道:“好好好,如此最好,你们且给他弄些茶醒酒,那……杨某就先走了。”
杨思齐忙不迭地离开,障子门一关,原本“大醉”的李鱼登时张开眼睛,慢慢坐起了身子。
深深急急回到他身边,紧张的鼻息咻咻。静静也站了起来,紧张地看着李鱼。
李鱼眸中一片清明,毫无醉意:“静静,我给你画的那副地图,你可记住了。”
静静点了点头,美丽的脸庞因为激动而泛起了绯红的颜色。
李鱼道:“很好,长廊尽头,左手是盥洗之所。右手有一道门户,只要开了那道铁门,就能进入饶耿居所,而且是直趋内堂机要之地。从饶耿所居的正门我们是进不去的,里外三进,人杂眼乱,只有走这道直通东篱下的后门。不过那门只能从另一侧打开。所以,能否宰了那贼子,全靠你了。”
静静急急点头。
李鱼顿了顿,又担心地道:“那通风之口从盥洗之处的上方可以打开,从里边爬过去,可以抵达饶耿那道铁门的另一侧。只是那管道极窄,内中又非直通,路线甚是曲折,你……真的行么?”
静静用力点头:“小郎君放心,蛇骨静一定办得到!”
李鱼定定地望了她一眼,点点头:“好!你去吧!成功之后,铁门原样掩好,饶耿刚从这里离开,断无马上再从那里过来的道理,所以,他是不会发现的。”
“嗯!”
静静答应一声,悄悄拉开障子门向外探看一眼,闪身出去,重又把门掩上,步履轻盈地向盥洗之处走去。
李鱼又看向深深,深深转过身,昂起头,张开嘴巴,慢慢从中抽出一柄一尺多半的利刃,这是两把鸳鸯刀,刀柄反向拼接,两端为刃,中间为柄,李鱼递过一方大手帕,深深略一擦拭,将利刃交给了李鱼。
李鱼摸了摸那锋利的刀刃,解开刀柄上的筋胶,重又变成一对鸳鸯刀,缓缓笼入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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