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鱼带着深深出了褚府,一上大街,就见人头攒动,挑担的、推车的、拉着骆驼的、牵着骡子的,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李鱼有过昨天的教训了,今儿压根就没骑马,想着走过最拥塞的这段路,再雇个驴子骑乘,这些代步工具,在偌大的长安城还是蛮多的。
两个人在人群中摩摩擦擦地前行,深深忽然哎呀一声,往李鱼身上一靠,李鱼正伸着手,拨开拥挤的行人,就觉肘弯触到一处软绵绵的所在,扭头一看,就见深深姑娘俏脸绯红,脸上微带愠意。
深深轻啐一口,道:“这些‘挤神仙’的,忒也讨厌!”
李鱼是从利州来的,不管是利州也好,陇西也罢,都没有这等密集的人口,是以也不曾听说过“挤神仙”这个词儿,李鱼不禁诧异道:“什么‘挤神仙’?”
深深悻悻地道:“就是趁着人多,蹭来蹭去占女人便宜的泼皮啊!”
李鱼向四下看去,果见有几个汉子,貌似也在急急赶路,但神情举止与一般急于赶路的人多少还是有些区别的。他们有时不向前走,反而左右晃动,貌似不耐烦前边的人挡了他的路,实则是这边碰人一下屁股,那边拐人一下胸脯儿,不用问,选的当然都是年纪轻、模样俏的女子。
李鱼恍然,原来公车痴汉、地铁狂魔古已有之。
瞧深深姑娘一副不胜其扰的模样,李鱼忍不住好笑,便道:“来,靠近些!”
李鱼张开一条手臂,拢在空中,将深深的身子环于其内,倒也没有借机搂紧了她,只管随着人群向前涌动。那些挤神仙的倒也识趣,见人家有男伴在,而且已经有所提防,便也不再上前揩她的油了。
褚大将军选了这幢既挨着西市,又挨着西门的房子,出入不便也就在所难免了。其实大唐甫建的时候,这里的交通也没这么费劲,但这些年江山渐渐稳固,商贸日益发达,这个路口的交通也就成了大问题。
长安有东市和西市两市,对应着处于一张大棋盘似的长安城的东西两城。东市主要是卖奢侈品的,服务于达官贵人上流阶层,倒不是说升斗小民不能去逛东市,问题是:你买不起。
而西市倒也不能说是平民市场,而应该说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大杂货场。来自东瀛、高丽、西域、大食、波斯、南洋等诸地诸国的国际客商、来自大唐各地的客商,全都汇聚于此。
所以,内中固然有大量的低廉商品是面向普通民众的,但也难说就会有来自异域他乡的珍奇宝物,所以许多喜欢淘弄宝贝的权贵富有之士,也常往西市来逛。论热闹程度,西市是犹在东市之上的。
仅一个西市,占地就达一千六百多亩,二百多个行业置于其中,地摊和流动商贩不算,仅固定商铺就有四万多家,这样一个市场,你想象一下它的规模吧,就算是现代,能有几个地方,有这样的规模。
东市、西市,两市货物之全,包罗万象,完全可以满足你的一切需要。“买东西”、“买东西”,这句词儿也就由此诞生了。试想,宅子置于这样一个庞大商贸中心之旁,怎么可能不挤。
李鱼饶是性情不算暴躁,怀里还拥着一个秀色可餐的小姑娘,因为人群的拥挤,虚拥的手臂和身体时不时也能触碰到那柔软的身体,算是额外的福利,可是等他挤出人群时,业已心浮气躁了。
而这时,深深突然向前一指,吃惊地道:“小郎君,你快看,那个大块头!”
李鱼抬头一看,不由一窘,前边的竟然是褚龙骧褚大将军。
老褚领着十几个部下,牵着马儿,明明比李鱼早走了半天,居然与他同时挤出路口。
李鱼此时都心浮气躁了,更遑论褚大将军了。
尤其是,褚大将军原本对宅子内的环境还挺满意,如今知道尉迟恭坑了他,再从这么拥塞的路段挤出来,那火气之烈,简直能把房子点着。
一俟挤出人群,褚龙骧立即扳鞍上马,咆哮一声:“走也,随某家,去寻那尉迟恭晦气!”
十几个亲兵轰然一喏,纷纷上马,随着褚龙骧杀气腾腾地席卷而去。
李鱼抬了抬手,还未及打招呼,褚大将军已然跑得不知去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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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下,颇有诗意的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正悬挂在一幢高高的三层酒楼的顶端,斗大的字,从西市第五大街南面走来,老远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说是三层,那只是因为建筑庞大,从外面看,恰是三层,已然斗角飞檐,高若凌云。而实际上,楼上还有第四层,只是它比下面三层范围小了许多,所以站在地面上看不到。
这第四层楼阁之中,清水一色的地板,两排长长的几案,最上首,一条大汉袒胸露腹,盘膝而坐,肌肉块垒,十分壮硕。颌下的胡须仿佛一根根钢针,蓬张骇人。
其下两排长几,几案后盘坐着十几条大汉,不论高矮胖瘦,俱都是神情彪悍,目光炯然。
坐在最上首的这个人,就是把持西市达十年之久的常剑南。
常剑南拈起桌上一张贴子,向众人扬了扬,贴子封面上赫然两个大字:战书!
常剑南道:“这是一早儿收到的,有个姓罗的,要跟老子单挑!”
十几个大汉一呆,旋即轰堂大笑。
“不是吧?这人傻了吧?”
“还有这么不怕死的人?”
“这姓罗的干嘛的呀?挺有趣的。”
常剑南威严地扫了众人一笑,笑声渐歇。
常剑南道:“我常剑南能雄踞西市十年,靠的是什么?能打?宋金刚比我能打,在这个位子上只坐了一年半,就被乔四儿捅死在阴沟里了。人脉广?小潘安攀上的可是个公主,在这个位子上只坐了两年,就莫名其妙地没了人影,迄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心眼多?刘三爷人称小诸葛,心眼够多吧?在灞水,被人在船上做了手脚,活活淹死了。”
常剑南把战书往几案上一扔:“论勇,我不及宋金刚!论智,我不及刘三爷!论人脉,我不及小潘安!我能在这个位子上稳稳地坐了十年,就凭一个小心、谨慎。这个人敢来向我挑战,除非他是个疯子,否则,一定是来者不善!”
十几个大汉齐齐抱拳道:“大哥英明!”
常剑南一挥手:“撒下网去,全力戒备。这个姓罗的,我要叫他来得,去不得!”
十几个大汉齐齐翻身,单膝跪地,向常剑南抱拳道:“是!”
罗霸道头戴一顶竹笠,踏着一双高齿木屐,肋下挟了他那口异常沉重的长刀,“嗒、嗒、嗒”,走得极是稳健。
一袭袍子轻轻摇摆着,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令迎面走来的路人下意识地就避开了去。
纥干承基抓着刀柄,刀架在肩上,懒洋洋地跟在罗霸道身边,这儿扫了眼,那儿看一看,兴致勃勃地道:“这西市,还当真繁华。这么整齐宽阔的道路,咱们都能走迷了两次路,可见其大!”
纥干承基看到路边一个卖枣儿的,满满一袋子红枣,打开了袋口,晾在阳光下,红彤彤的仿佛一颗颗玛瑙,顺手便抓了一把,丢了一颗进嘴里。
“哎,你这人怎么不付钱呐!”小贩一看急了。
纥干承基把眼一瞪:“给钱?给什么钱?从今天起,这西市,就是大爷我罩的!”
那小贩吓了一跳,瞧瞧他模样,再看看神秘大侠一般造型的罗霸道,也不晓得这两个人是什么来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又悻悻地坐了回去。
纥干承基扭头一瞧,罗霸道“嗒嗒嗒”地稳步前行,已经走出好远,急忙快步追上去,抬头看看天,奇怪地道:“我说大哥,今儿太阳不烈啊,你戴竹笠做啥。”
罗霸道挟着刀,“嗒嗒嗒”地向前稳步走着,目光剑一般贴着笠沿儿笔直地射向前方,沉声道:“就你话多,这叫气势,懂吗?咱们俩现在不是马匪了,要控制西市,光靠打打杀杀不行,得立威。这叫先声夺人,懂?”
纥干承基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儿,目光一转,忽又瞧见路旁有个卖饮品的。小杯中羊酪纯白如玉,上边还放了一片薄荷,颜色喜人,便上前端起两杯,把眼一瞪,道:“看什么看,从今天起,这西市,就是大爷我罩的!”
纥干承基拿了羊酪回来,尝了一口,眉开眼笑,忙把另一杯递给罗霸道:“大哥,你尝尝,味道不错!”
罗霸道挟着刀,舔了一口羊酷,眉锋顿时一轩:“嗯!真不错!做得地道!”
纥干承基肩头扛刀,晃着膀子,道:“酸酸的,甜甜的,奶香浓郁,好手艺!”
罗霸道和纥干承基一手拿了一杯羊酷,一边舔着,一向那“东篱下”走去,之前蕴酿良久的所谓霸气荡然无存,而二人却犹自不知。
两个人走得大摇大摆,全然没有注意到那卖羊酪的瑟缩一退后,眸中露出的一丝诡谲之色。
此去“东篱下”,是去采菊还是被暴菊,看起来殊难预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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