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常家安排在双龙镇的接货人半夜被人找回来了,回来的时候,两条腿软得跟煮熟了的面条儿似的,消耗实在不轻。
瞧他那酒色过度的样儿,李鱼还真担心他是个酒囊饭袋。不料常家派出的这人虽然好色无度,可是关于生意上的打理安排倒真是一个行家里手,听人说明情况后,不但迅速做了验货交接,还连夜支付了银两。
这镇上有民壮的管理衙门,首领大多由里正一类的乡镇级别官员兼任,所在建有可以防马匪攻打的坚固围墙、箭楼,内有银库、武库等,既是配合大震关的地方军事机构所在地,同时也兼替过往商贾保存贵重货物和银钱,从中抽些利水。
一切安排完毕,那人又把皮货全搬进去,并使钱请民壮派人前往大震关,联络他早就疏通好了关系的大震关将领前来接应。
至此就不用龙家寨的人再操心了,李鱼做主,龙作作也同意,直接把七挂大车也都扔在了双龙镇。常家的接货人想用就用,不想用就先寄放在这里,免得拖累大家返程的速度。
早上,大家吃了一顿早饭,晨雾还没散尽,便快马加鞭,离开了双龙镇。
李鱼不想去,真的不想去啊,可是被四五个很好心地把他围在中央的汉子裹挟着,李鱼还能怎么样?
他只能跟着大家快马加鞭,驰上回程。奔出一阵,马速慢了,回头再望,晨雾中双龙镇只有偶尔几座楼房隐约露出一角,影影绰绰,仿佛仙境。
李鱼恋恋不舍,泪都快下来了。
这长安路,真是不易行啊!
罗霸道是在第二天才知道龙家寨的人离开的。
他当日连夜逃离,为防镇上民壮围剿,撤出足有百里,这时天也亮了,只好觅一安全之地,大家先行饮食、休息。
当晚,罗霸道才派了一个生面孔回双龙镇打听消息,等他再得到回信的时候,可不就是第二天早晨了么。
罗霸道听说李鱼等人连夜回了双龙镇,气得暴跳如雷。
杨千叶听在耳中,倒是暗暗松了口气,只是一想到李鱼被倒吊在空中的异常怪癖,仍是暗觉恚怒,忍不住悄悄啐了一口。
龙家寨这边,已经快到元宵节了。
但对龙家寨的人来说,却还连年都没过。
虽然时间早就过了,可是没有放爆竹、没有踩高跷,没有舞龙,没有吃饺子,没有穿上新衣互相拜年,没有这些过年应有的仪式,在他们心中,真的就似还没过年一般。
算算日子,李鱼他们也该回来了。
实际上,他们并不知道李鱼他们所走的路线,李鱼头几天昼伏夜行,夜行必然影响速度。后几天又改走难行的小道,这一来还是影响速度,最后一段,干脆跟着冬季转场的牧民一块儿行动,那速度快得起来么?
所以,按照龙家寨人对往日往返双龙镇的时间掐算,三天前就该回来了。
三天前,陆续就有一些家里有子弟是此行飞龙战士的人家,或者是老娘,或者是媳妇儿,默默地站在寨子外边眺望,怀里抱着娃儿,手里牵着孩子,从早等到晚。
那些顽皮的孩子似乎也能感觉到大人心中的担心与恐惧,所以都很乖巧,完全没有人嬉戏玩闹。
第二天,一些没有亲人参与此次行程的百姓也加入了等候的行列。这次车队能否安全归来,对龙家寨的未来影响太大。
皮货行的竞争,对皮货产地的这些人来说是非常激烈的。百舸争游,不进则退,这次生意能否准时交货,将决定着龙家寨今后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还是滑下来,被早就虎视耽耽地盯着他们的竞争对手彻底打压下去。
第三天,今天,
老东家也来了。
百姓们默默地让开一条路,让他站到了最前面。
不知道是因为龙大当家的这回没有掩饰,还是大家的心理作用,大家都觉得,大当家那似乎永远伟岸的背影,这一次有些驼。
似乎,大当家的那宽厚的肩膀,也快驮不住全寨几千号人山一般重的生活担子。
他老了,就算是一头猛虎,也有牙齿掉落、利爪迟钝的一天。
今天,全寨百姓几乎都来了,他们站在田埂上,站在寨墙上,站在雪坡上……
他们看一眼远方,看一眼默默地站在最前面的大当家。
那支始终不见人影的车队,寄托着全寨人的希望,寄托着大当家的希望,而且,大当家唯一的后人,唯一的女儿,也在这支车队里。如果车队有个什么意外,那就意味着,断了大当家的所有念想。
如果大当家的倒下了,龙家寨在这苦寒之地,在这“群狼环伺”的恶劣环境中,该如何生存下去?他们还能享有现在的幸福时光么?忽然之间,好多人都想哭,只是那感觉沉甸甸地压在心尖儿上,无法哭出来,
太阳西斜,天光黯淡了。
人们没有动!
大地昏暗,该是炊烟飘起的时候了,
人们没有动。
往常这个时候,很多等候亲人归来的人虽然失望,但已经会回家,等着明天再来。而今天,似乎所有的人耐性都已到了极限,似乎那支载着希望的车队今儿再不回来,就永远没了机会,所以,所有人的都不肯走!
月亮爬起来了,
天空飘起了雪花,
有年老的人走过去,轻声劝说大当家的回去,因为他们发现,大当家的腿在哆嗦,生怕他撑不下去。
没有人知道,大当家的一双腿老寒腿的毛病极重,在雪地里站了这么久,他的腿已经酸痛入骨,实际上,此时不让人搀扶的话,他想迈步都难了。
风,起了,
风挟着雪,吹得人都眯起了眼睛。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妇人怀里的娃儿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天冷,风寒,他已经很久没有吃奶,他连话都还不会说,只能用哭声来诉说他的委屈。
而这哭声,勾得那些早就压抑了很久的人们,也都眼泪汪汪起来,只是他们没有人敢哭出声儿来,因为……
大当家的还站在前面,虽然在别人的搀扶下,他的身子似乎也软的快要站不住,但是……他还没有倒下。
风更大了,每一个人的心都更冷。
忽然,隐约有声息响起。
人们不敢置信,因为类似的幻听,他们已经经历过几次。
直到那声息随着风,更清晰的钻进他们的耳朵,才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按捺不住地跑上前,伏在雪地上,用耳朵贴着,倾听。
全寨的人都注视着跪伏在地上的那几道人影,眼巴巴的。
终于,几个人陆续挺直了腰杆,似乎他们也不放心,所以彼此问询、确认了一下,然后猛地跳起来,狂吼起来:“马蹄声!是马蹄声!好多的马蹄声!”
“是咱们的人!一定是咱们的人!咱们的人回来啦!”
无数的人欢呼起来,只有大当家的一动不动,只是不经意间,他已塌下去的的腰杆儿也挺了起来。
虽说在这个时间,大队人马赶向这里,除了是那支归来的车队外,几乎不太可能还有其他人,但是没有亲眼看到他们,大当家那颗忐忑的心还是不敢落下来。
很快,极度喜悦的欢呼声停止了,所有人也跟大当家一样,摒住了呼吸,张大眼睛,望着远方,许多人不知不觉地往前走,再往前走,恨不得马上迎上去,看个究竟。
一行人马从远处急驰而来,他们挟着风雪,举着火把……
那火光,远远的就照亮了每一个龙家寨人的心。
有那眼尖的,率先吼起来:“是咱们的人!”
“是他们回来了!”
家里有儿子、丈夫参与此次远行的妇人,“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往前跑,摔倒了,再爬起来。
她们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自己的男人是否在活着回来的人中,还是一具冻僵的尸体,但不管如何,总算是知道消息了。
龙大当家的嘴唇颤抖,许多人已经跑到他前面去了,但他还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一些骑士停了下来,并且迅速地跃下马,持着火把,与扑上来的人抱在一起,很显然,那是亲人相见了。
这一举动,引得更多的寨中百姓疯狂地向前跑去。
远归队伍中持着的火把,一支支地半路停了下来,只有两匹马,两支火把,从迎过去的百姓们中间虽然放慢了速度,却依旧地稳稳地前进,直到龙大当家的面前。
李鱼,
龙作作,
两个人都是皮靴、皮护腿、皮袄、皮帽子,帽沿儿上眉毛上全都是雪霜。
两个人几乎同时地跳下马,风尘仆仆,顶天立地。
他们喘息着,显然这最后一段回程路,他们是以最快的速度冲过来的。
龙大当家颤抖地上前两步,看看女儿,又看看李鱼。
李鱼摘了帽子,额头热气腾腾,他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帽子拍打了几下积存在身上的雪花,把帽子往雪地上一扔,上前两步:“东家,劳你久等了,我们,回来了!”
李鱼一扯胸前系着的包袱扣儿,一个大包裹,沉甸甸地砸到了龙大当家的脚下,锃亮的银子从里边滚出两锭。
又一个战士,在家人的簇拥下走过来,把他背着的包裹也往龙大当家的眼前一放。为了回程迅速,李鱼命人拆了银箱,所有的货银,一人负责一包,全都背在了身上。
龙作作激动地道:“爹!货,交了!我们,回来了!”
龙大当家的龙傲天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眼里闪着泪花儿。
他拾起袖子,用力抹了一把泪,挥手大喊:“烫酒,老子要过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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