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妈、郑妈相视一笑,觉得翟忠石是一位诚实人,心里倒觉得越发舒坦。
“别找啦忠石,还是坐下说说话吧,我还有正经话要问你呢。”袁妈说道。
“你请说。”翟忠石显得很恭敬。
袁妈朝郑妈看看说道,“郑妈,还是你说吧。”
“呵呵,那我就一五一十照直说了。袁妈的二闺女二菊呀,本来是嫁给了我们村子腊狗娃做婆娘的,可是,这腊狗娃命不好,这没良心的,还是在大前年,半路上撇下了二菊,他一个人就走了。在我们村,谁不说二菊是个好闺女?人品好,生得也体面。只可惜一个人孤单单地生活实在太可怜了。哎,老爷,你是见过二菊的,那年董太太不是陪着豆花和二菊在一起喝酒行令闹着玩儿么,那天,我还被董太太安排专门帮着端菜、送茶,在一边伺候她们三个的。记得老爷你还跟她们三个每人喝过了一杯酒的。还记得么?老爷。”
“怎么不记得呢,那天,可是她们最疯,最开心的一天啦!”翟忠石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当时三姐妹相聚嬉戏的场面——那个叫二菊的姑娘,黑黑的皮肤,黑而亮的大眼睛,脑后一条粗黑的辫子一直垂到臀部。当时,董芷兰还向他介绍说,“老爷,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袁妈的女儿二菊……”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翟忠石问。
“怎么?我说到现在了,老爷你还不明白?袁妈是让我给你和二菊保媒呀!”郑妈以为她的说得还不够明白,进一步强调道,“老爷,袁妈是让我给你做媒,她要把二菊嫁给你呀!”
翟忠石听了郑妈的一番话,顿时无语。
“忠石,你不能总是这样了,你必须要有一个家。老翟家也不能到你这一辈就这样结束了。我和我家二菊,这不算是巴结你吧……”
袁妈最后留下了这句话,等待着翟忠石的反应。
终于,在这个没有什么亲人恭贺的寒冷冬天,翟忠石把盖着大红头巾的二菊接回到了他的茅屋。
第二年,二菊生下了一个闺女,取名春柳;有了春柳以后的第三个年头的一天,茅屋里又传出一个男娃的响亮哭声。
翟忠石默默地对这个孩子寄于希望:希望他长大后不要违背翟家先人的意愿,敢做人中精华,重振翟家的荣华富贵……暗暗地他怀着这个心愿,为孩子取名叫“孝华”。
后来,这孩子进学读书,自认为他已经成了认了几个字的文化人了,就开始嫌这名字太老气,太俗气,便自行改为了“先华”一直沿用至今。这都是后话。
这是一个月明星稀深秋的夜晚。茅屋里的两个孩子早已睡了。
然而,时至深更,翟忠石和二菊却丝毫没有睡意。油灯下面,翟忠石在一口接着一口地吸着烟,二菊做着针线活。你一句我一句,夫妻俩相互安慰着彼此。
“他娘,听说山外边斗地主分田地闹得好凶了,哪天,说不定上面也会派人来我们翟家庄了。你说,你跟这俩娃……我若有个什么不测,你一个人拉着俩娃,日子可是不好过呀?”翟忠石一面抬起脚来,在鞋底子上磕了磕烟灰,一面跟坐在一旁纳鞋底的二菊有一句没一句地拉着话,“嗨!整天提心吊胆地……”
“又说这话,多丧气。”二菊停住手中的针线,“你今天这是怎么啦,都说过多少遍了,又说这话……别的不看,就是看看这两娃,你也要朝好处想呀!”
“我也正是为了你们娘儿三个的今后考虑的。”翟忠石吐出了一口烟。
“车到山前必有路,上哪个山头砍那山柴,再担心死了又有什么用。再说,你这么厚道的一个人,老天哪能亏了你。”二菊劝着翟忠石。
一阵干燥的冷风又从所有能钻入的通道钻进了茅草屋,穿过堂间。被风压低了的灯芯似一粒绿豆几乎就要游离灯座而去,一跳一跳叫人为它担着一份心。翟忠石慌张立起了身,把双掌窝住罩在整个煤油灯座上,终于把顷刻就要熄灭的灯光挡住了。这时,屋子里幽暗的光线和冷飕飕的风不禁再次提醒翟忠石和二菊:夜真的太深了,有什么说不了的话留着天亮以后再慢慢地说吧。
“他娘,不早了,你就跟娃一块去睡吧。我一个人就睡在外间了。”翟忠石催促二菊去了里屋的床上睡了,自己却仍然没有一点睡意。
直到半夜鸡叫,翟忠石方才脱衣上床。
天刚拂晓,翟忠石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仔细辨听了一会,这声音是远远地从村口那边传过来的,顿时,他的心头狂跳着——乡亲们!土改工作队来到我们翟家庄了……
这是一个真真切切的声音:全村乡亲注意啦,天亮后,都集合在村口开会,土改工作队帮助翟家庄搞土改来啦!
随着这个声音越来越清晰响亮,翟忠石的心几乎跳到了喉咙口,这时候,他更不明白自己究竟该怎么办了。
仿佛只有一个念头可以支撑他——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跑出去,先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漫无目的,慌不择路,他翻过了翟家山,沿着直达半山的这条唯一的小径一直上了半山山坡,然后又沿着半山的缓坡朝着东,一路跑去。最后,他跌跌撞撞上了半山尽头的那座像馒头一样的山头——韩家山。
天开始放亮了,耳边能隐约听到山野的四处偶尔有人声和牲畜的叫声传来。他意识到,他得赶紧在人们还未发现他的时候,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似一个被穷追不舍的贼,他在紧张和慌乱中竭力搜寻一处可以隐藏身子的地方。哪怕是一个树洞或是一丛乱草。
他随手拉开了山坡上边披挂着的一处枯黄的藤蔓。藤蔓的后面竟是一个山洞。他终于暂时地为自己庆幸一下了:天无绝人之路!
俗话说春冻骨头秋冻肉,卷曲在山洞里的翟忠石,只觉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忍不住颤抖。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竟连一件衣服也没有穿!
“里边有人吗?忠石,你在里边么?”翟忠石听得清清楚楚,这是翟强根的声音。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就知道我藏在这里了?他是不是来逮我回去的?”翟忠石一连在头脑里打了至少三个问号,但他转念又想,强根过去一直都是翟家的长工,这几年虽然离开了村子,也不至于连旧交情也不讲了吧。
“忠石,忠石,我知道你在里边。”强根警觉地朝洞口看了看,探过脑袋又朝里边叫着,“忠石,我有话要跟你说。你难道真以为洞中方三日,世上已千年了吗?如是那样,那就好了呢,世上的人不都可以藏进洞里去避世了吗?啊?”翟强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探着身子进了洞。
当翟强根看到了翟忠石光着身子瑟瑟发抖的狼狈相时,顿时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罐,“忠石,你,你何至于此那,再怎么着,躲也不是个法子么?”
“我,听到那喊声,就只是害怕,就鬼使神差跑这里来了。强根,让你笑话了。”翟忠石手足无措,一脸尴尬无法形容。
“看你,把这个先裹上吧。”强根脱下一件夹袄递给了翟忠石,接着又装好了一袋烟,点着了递了过去,“忠石啊!有些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说出来生怕你面子上挂不住。”
“强根,我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还顾什么面子里子呀。你尽管说,我听着就是。”翟忠石很不自然地说道。
“唉,好在这里就我们两个,我也就不怕你怪罪了。”稍微停了停翟强根说,“很小的时候,我对你家就有一个印象,只要村子里有谁说起你家,那都是赞不绝口。原因就是从你爷爷那辈起,就抓住了发家致富这个理不放。村里人都清楚,你爷爷他老人家积下这份家产是来之不易的,是付出了他一生心血的。翟家传到你爹手里后,他守住了,发展了。翟家庄哪个不羡慕你家,谁家不想着像你们翟家一样富起来呢。可是,谁有你爷爷和你爹那样的经营头脑?譬如,就拿你家种植红玫瑰来说吧,你爷爷那时候就敢想敢做了,当时谁有这个能耐,这个魄力?老人家把半山北坡的山地几乎都买了下来,谁有这个胆子?你爷爷就有,你爹就有!这些,你这位翟家的继承人,大概不会没有印象吧。”
“这,我都是知道的。”翟忠石羞愧地回答。
“可是后来呢,你爹把这分家业交给你以后,你是如何坚守并在此基础上继续发展的?不用我说,你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了。”看了看可怜巴巴的翟忠石,翟强根也不忍心再往下说说明了,“唉!不说了,真没想到赫赫有名的老翟家弄到了今天这个样子。”
“强根,你说,今后的路我该怎么走……”翟忠石对翟强根投去乞求的眼神。
“怎么走?靠自己呗。像你现在这般幼稚,你让我怎么说你的好呢?”翟强根明显地有些气愤,“你跑什么跑么,像你现在这样的境况,难道还会给你划个地主不成?还会有谁稀罕你现在的翟家那?再说,工作队也都要坚持实事求是的,绝不会不问青红皂白把人一棍子都打死的。忠石,相信工作队吧,所有的问题都会弄清楚,弄明白的……”
“强根,你?你说的是真的!”翟忠石十分惊诧地问,“你刚才的话能算数?”
“可以这样说吧。不过,这也不是我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你的问题,工作队是经过反复讨论的。”翟强根淡淡地,自言自语地说道,“整身子都一丝不挂,精光光的了,谁还会对你有什么苛求?”
“这么说……哦,强根,我知道你这几年在外都干什么了。”翟忠石恍然大悟地惊喜地说。
“那,我们还是回到村子里去吧。”说着,翟强根站起身来,领着翟忠石走出了山洞。
翟忠石裸奔的新闻,一传十十传百,一度成了翟家庄上人人引以为耻的事情。可是,即便如此,他当时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随翟强根一直走到了村口,走进了村子,走进了他的茅屋……
“天上一颗星,地下一只钉,钉钉挂油瓶,油瓶漏,炒黑豆……天上一颗星,地下一只钉,钉钉挂油瓶,油瓶漏……哈哈哈,姐,我会念了,我会念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