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达达星显然远远不如联邦的达达星繁华,虽然和之前离开的那个荒星相比,算是十分有人气了,不单只有扎堆的建筑与流动摊位,更有一波又一波的人穿梭来往。
好吧,所谓的一波又一波,凤殊在逛了一圈回来之后,心里默念了一个数字四百三十六人。她居然只看见这四百多人便觉得像是重回人间了。
啼笑皆非间,她突然听见了女孩那种特有的尖脆的嗓音。
“我告诉你们,我今天非常非常非常的不高兴!
之前我已经说过了,不要再弄那些水啊符啊的,结果今年又是烧了符水让我洗澡。我不是不明白父母的苦心,不是不明白父母的焦虑,但是年年都去求神拜佛,弄些符回来烧了让我喝让我洗,我真的受不了!!
一年两年我顺从了,三年四年我也顺从了,但我都已经说了好几次我不信这些东西,我不希望再这样了,为什么还总是去弄???不要说那是为你好才这样做,如果做这些事情就是为我好,我求你们了,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
我不喜欢,我非常厌恶,我非常非常想去砸了那个所谓的神。
就算被人说是好心被当做驴肝肺,养了一只白眼狼,我也还是得说这样做真的让我很难堪。
你们年年去求符,给我感觉就好像嫁不出去是犯罪,就好像这个家已经不是我的家,只要能够嫁出去就万事大吉了,只要将我脱手你们就功德圆满了。
单身就是被鬼附身了,就是被不洁净的东西缠上了,我就是肮脏的,所以才需要神的符水来驱邪。
我忍着不想说些伤你们心的话,我不想因为不去做这种我个人深恶痛绝的事情而惹你们伤心惹你们生气,因为我知道你们的出发点是好的,你们是父母,做许多事情都是天经地义的,我更知道现在的我让你们万分无奈,不知道要怎么办,但是偶尔我面对你们的时候,你们也会让我深感无力,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们满意,有时候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我是不是不应该出生?
我不想哭的。这些年也真的很少哭了。但今天真的忍不住。就像回到了那些时刻爸爸替我去办证,遇到了别人羞辱有个大龄未婚女儿,回来和我说觉得无地自容自惭形秽;就好像妈妈开玩笑地和我说,“你还不愿意嫁出去,是不是想妈妈我去死?”
我真的想过死。不止一次地想过,但从来没有去付诸行动。每次念头闪过,我就会警告自己立刻停止。这是错误的想法,这是偏激的想法,这是非常对不起家人的想法,这是十恶不赦对不起社会对不起国家对不起满天神佛的想法。生而为人,再贫穷再残缺再下贱再病再痛,都要活下去。蝼蚁尚且贪生,人不管怎么活,都要活下去,何况我一直都健健康康的。
所以即使是情绪最不好的时候,心情最灰暗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走上楼顶纵身往下跳,没有走到路中间等着飞行器撞过来,没有去嗑药没有去放火,没有去上吊没有去跳河,任何危险的动作都力求避免,以保证自己可以站在你们面前,始终活生生的,四肢健全。
我想过结婚,也想过不结婚。我有过非常想要结婚的时候,也有过非常排斥结婚这个想法的时候。我不知道将来会不会结婚。现在能说的是,结婚很好,不结婚也很好。
我看过不错的婚姻,譬如你们的,譬如兄姐的,譬如其他亲朋好友的,我也见过非常差的婚姻,譬如某些我们都耳熟能详的,我也听说过观察到过更多的平淡的婚姻,将就的婚姻,像是遮羞布一样貌合神离支离破碎的婚姻。
婚姻有好的地方也有坏的地方,单身也一样,有利有弊。这只是两种不同的生活状态,没有谁对谁错。结婚并不光荣,单身并不可耻。有好过没有,并不是任何时候都适合。
时代已经不同了。观念也都在变化。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时代特色,每一个人也都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帝国已经越来越开放,我们崇卢星在三五百年内也会涌向出越来越多的不婚一族,越来越高的离婚率再婚率,越来越多结婚却不生孩子的夫妻,越来越多光明正大出现在人群里的各种性向的伴侣,越来越多各种形式的家庭结构,但也许不管怎么变化,在我们星球的文化里,结婚始终是主流选择,单身等等在非常非常非常长的时间里都是边缘状态。
没有关系,帝国在变强,我们的星球也在无时无刻地发生着变化,时代终归是在曲折中前进的。我们这一代的人,没有遇上大规模战争,没有遇上大面积瘟疫,没有遇上长年累月的饥荒,先天大环境已经比前面所有时代的人都要好。
剩下的个人造个人的因,个人受个人的果,无须强求。人生百年,最后不过是枯骨一具,黄土一。
你们个个都比我年长,个个都比我聪明,个个都比我见多识广,可是个个都比我执着于我的婚事。我才刚成年十五年,你们着什么急??!”
凤殊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女孩。
长相一般,体型偏圆润,长篇大论完的此刻,依旧神情激动,脸上的表情五感杂陈,显然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好了,大街上的你嚷嚷什么?怕别人都不知道你单身嫁不出去吗?”
“妈……”
女孩的嗓音破了。
“我没耳聋,听得见。这都是为你好,你不情不愿也就算了,现在大吼大叫算怎么一回事?你以为现在还在帝国吗?我们现在在不知道什么鬼地方,已经一头雾水地过了四年,眼看着还要再过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两百年,难道你就这么拖下去?
女人是拖不起的,岁数一大,再漂亮的人也会变残,你难道要留在我们身边一辈子?你自己也说过了看见我们就烦,要真的烦就赶紧嫁出去,眼不见为净。我又没有要求你成年了还留在家里,陪我们到老。你爱去哪呆着就去哪呆着,只要你结婚了,那都是你的自由。”
丁春花觉得自己有救了,双眼发亮。
关九没有阻止洪小星,却是凉凉地开口道,“如果待会说了不该说的事情,我就先拿二姐开刀,是划花她的脸好呢,还是挑了她的手筋好,要不随你挑?毕竟是我二姐,我倒是想留她一条命的。不过如果妈妈乱说话的话,我大概会受刺激,脑子进水,胡乱杀人。”
她的话语很轻,就像是羽毛落在了手心,但在丁春花看来,耳边却像是落下了炸雷,眼前一片金戈铁马,惊得她连刚才挨的痛楚都忘了,拼命摇头,保证不会乱说话。
这样的关九,实在是太恐怖了。哪怕从来不曾在家里爆发过,丁春花也知道,关九要真想杀人,手起刀落是绝对可以收割她与洪小星母女俩的性命的。
她们逃不了,除非她不要这个家。
丁春花视洪月亮与洪小星为命根子,但是一切的基础,或者说根源,却都在洪爱国身上。她是不会离了自己的男人过活的。
而洪爱国,不可能离开洪家。没了根的男人,比身如飘萍的女人更惨,更何况,洪大柱夫妇俩还活着呢。
“小小……小静,妈不会会会乱说话的,你你你不要杀你你你二二姐……”
哪怕害怕到说话都不流畅了,丁春花依旧护女心切,那个瞬间,甚至是忘了自己的安危。
关九定定地看着她,刹那之间,就想起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洪怡静的时候,那个浑身是血的可怜女人,一生做牛做马,都没有换来母亲的温柔回应,哪怕是一个善意的眼神,一个温暖的拥抱,甚至是一句真心的表扬,都没有。
她的内心有些涩然,即便是这样的母亲,洪怡静依旧是向往着的。
而她关九,连这样不堪的母亲都没有,连这样可以让她愤恨也让她伤心,让她体验到绝望最后又心如死灰的目标,都没有。
她与洪怡静,说不上谁更可怜。
关九突然就觉得索然无味。她收了刀,捡起书包与试题集,回了房间。
洪小星喊了七八个村民过来,只是很可惜,换了干净衣服的关九,恢复了往日模样,安安静静地呆在丁春花身边,不管她是如何地质问,也都只是充耳不闻,顶多给个轻飘飘的眼神,便不再理会了。
而丁春花,虽然面色发白,却也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并没有什么别的什么事。至于地板上的一些水迹,她也说是为了去尘,免得打扫时尘土飞扬。
洪小星竭尽全力地把话题往刚才捕捉到的那一个画面上靠拢,尤其是想要带出关九握着水果刀的细节,意图说明关九想要报复自己母亲,心生歹念。
可惜,被吓怕了的丁春花在关九在场的情况下,压根就不敢开那个口,更何况,她再蠢,也知道不能把夜晚袭杀小女儿的事情当众曝光开来,否则等着她的就算不是牢狱之灾,也会是万人唾弃的局面,所以她头一次在公开场合怒斥了二女儿,让她闭嘴。
洪小星从小到大就没有受过一句重话,哭得梨花带雨,可是她虽然头脑发热出了昏招,却到底是个有心计的,所以很快就乖乖认了错,表示自己刚才肯定是眼花了,才会鬼迷心窍以为妹妹想杀人。
为表歉意,她还当着所有人的面利索地给关九跪下了。
“小静,请你原谅二姐。二姐是太久没有回家了,之前听说你跟妈妈的关系不好,所以,所以才会一回来见到你拿水果刀玩,而妈妈坐在地上哭,所以,所以,看错了,呜呜……”
进来的几个人都脸色各异,下意识地看向关九,其中一个爱好八卦的长舌妇还叨叨了几句。
“哎呀,这就是怡静你的不对了。就算你妈对你再不好,你也不应该对她亮刀子啊。再骂你再打你,也是为了你好,她是你妈,当妈妈的就没有不为孩子好的道理。快点向你妈道歉,别闹的母女有了隔夜仇。”
一口就断定了洪小星说的话是真实的,甚至火上浇油。
关九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木呆呆地看着洪小星,像是要从她二姐的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丁春花见状却是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噤,本能地伸手去拉二女儿,“起来,小星你干什么?地上凉,天气再热也不能这么跪。你妹妹,你妹妹只是开玩笑,对,小静是开玩笑的,你快起来。”
她是怕极了现在的关九,总觉得小女儿的情绪不对,比暴怒中的洪爱国还要让她恐惧。
丁春花看着野蛮泼辣,但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多强硬的人,比起关爱有加的两个女儿来说,其实她就是一个怂包,这么多年下来,如果没有两个女儿,尤其是二女儿在背后出主意,她连打先锋这样的角色都做不好。
越是胆小的人,在某些关键时刻就越是敏锐。对于危险的感知,丁春花比洪小星要先一步领会到了。
而洪小星,显然不是一个笨蛋。从自己母亲明显不同于以往的表现上,她也知道事情有异,虽然自觉抓到了好机会,但是也心知这一次多半也是达不到目的的。
父亲不在,母亲却比从前更加使不上力了。想要让关九放弃高考去打工,目前看来是没有办法的事,还是要徐徐图之。
不管是关九将来打工赚的钱,还是父亲目前打工即将要赚到的钱,她都要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好不容易压在头上的大姐出嫁了,成为了那泼出去的水,趁着未婚的这几年,她一定要占大头,从家里要更多的钱。
洪小星双眼微眯,顺从地站了起来,还抱住身体颤抖的丁春花,声音清脆的安慰着,“妈妈不要怕。既然是开玩笑的,小静肯定不会真的想要拿刀捅你的。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