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庭为了查明她的身份时,来来回回扒拉了几十遍,最后不得不为凤家人的命运感到叹息,这一大家人,夫妇的感情都很好,但下场都不怎么好,从头到尾就没有一个长寿的,哪怕是唯一一个有根可寻的凤襄妻族,也从很多代之前开始就人丁不旺,个个早死,直到最后彻底就断了。
因为这个缘故,他其实很不喜欢凤圣哲姓凤,一直想要把小家伙的姓改回来。一开始是君临还在家,他这个做父亲的不点头,他就算可以倚老卖老,也不忍心在凤殊失踪的空隙去刺激他。后来君临自己也失踪了,他再想改已经难了,凤圣哲压根就不买他的账,而且凤昀的情绪也需要照顾,这么一耽搁,孩子都已经完全记事了,也没改过来。
他当然可以先下手为强,但问题是,一旦没有经过君临夫妻俩的同意,尤其是没有得到小家伙自己的认可,他就算让凤圣哲变成了君圣哲,也会失了人心,得不偿失。
“元帅,我出来的时间太长了,现在必须回去。很抱歉,那两个孩子,还需要在君家住一段时间,如果他们愿意跟我走的话,等到时机合适了,我会尽快去接他们。如果他们都坚持要留在君家,我也不会勉强。毕竟我在他们身边的时间还没有你们多,君家对于他们来说就是自己家。我会尽我可能报答君家的这一份恩情。”
君庭皱眉,“记忆失去了没关系,但凤殊啊,爷爷要再强调一次,我们是一家人。不单只宝宝是君家人,你跟凤昀姐弟俩也同样是我们君家人,记住了?
爷爷不希望下一次再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要报答恩情的话,你这是在拿我们当外人看待。你要认我是宝宝的曾祖父,你自己首先就要把我当祖父看待,像君临一样,就算性子别扭,就算不高兴,就算死活不想回家,但为了我这个一只脚已经埋进黄土的老头子,他随时都会回家来。”
凤殊沉默了数秒,才应了一声,“是我错了,爷爷。”
君庭高兴了,笑容就像是一朵绽放的重瓣菊。
“我等你这一声‘爷爷’已经很多年了,还以为等不到了,今天爷爷很高兴,哈哈。行,爷爷相信你是个说到做到的孩子,既然你不想让救你的人为难,想要迎难而上,那你就去,爷爷不拦你。我们君家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年轻人就是需要这样的勇气,流血流汗不流泪,吃点苦以后才会越来越有担当。
离开之前,让老三给你一个军用的通讯终端,平时可以无视,只要不是被人全身检查,很难发现它的存在,你只要在紧急时刻启用就可以了,报个平安总是需要的。如果短时间内无法结束,也希望你能够找机会主动跟爷爷联系,别让家里人担心。
宝宝跟凤昀已经习惯学校里的生活,你放心做自己的事,解决问题后立刻回来就好了,他们都是好孩子,会体谅你的难处的。”
凤殊以为他会教训她,没想到他是真的支持她再次回去,心里不感激是不可能的,毕竟孩子是她的责任,就算凤圣哲是君家的血脉,但凤昀到底姓凤,不管是哪个朝代,都没有夫家人必须供养妻子的娘家人的义务,更何况,现在她跟君临的情况还不像是正常情况下的夫妻关系。
“爷爷,君临如果回来了,请务必转告我的话,希望他能够留在孩子身边,直到孩子成年为止。就算什么都不做,由父母在身边的孩子,也会比失去父母的孩子要更有安全感。我说不好什么时候才能够回去,事情有些复杂,可能需要花比较长的时间。”
凤殊并不想隐瞒这一点。
既然她不是凤小九,在查明她跟梧桐星凤家之间的关系之前,她不能理所当然地提出要求,希望凤能够同意她,把两个孩子都带到梧桐星去生活。更何况,现在君临也不在,没有得到他的同意,就贸贸然带走孩子,对父子关系的培养也十分不利。
一起生活跟不在一起生活,完全是两个概念,甚至可以说,对孩子造成的影响说是天壤之别也不为过。
君庭看得出来,她的苦恼不是一星半点,也沉默了数息。
“好,只要你在外小心,平平安安地回来,不管是一年两年,还是十年,爷爷都替你做主了。我们就当你是外出游历了,毕竟按照普通人的人生轨迹,你现在的年龄,本就是闯荡宇宙的时候,没有必要为了家里的琐事伤脑筋。
宝宝的事情也一样,虽然父母必须负首要的责任,但其他家人也同样要担负养育看护的责任,尤其是年纪小,本身还是个孩子,就算偶尔老成稳重,孩子就是孩子,孩子对世界的好奇是抑制不住的。只有你把自己的生活先过好了,以后回来的时候才会有母亲该有的样子,我可不希望宝宝会见到一个愁眉苦脸的妈妈。
你明白爷爷说的是什么意思吗,凤殊?”
她点头。
他希望她在外闯荡的时候,能够平安健康,能够舒心快活,跟凤圣哲他们重新见面的时候,她会是个快乐的母亲,会是个胸襟宽广的姐姐,是个可以给孩子们以正面影响的人。
也对,君家在联邦算得上老牌世家,当家人自然不会是眼皮子浅到像小溪,一眼就让人看到底的类型。对年轻一辈的期望,自然也不会是黏黏糊糊的亲|亲|爱|爱。他希望能够共享天伦,但前提是,君家能够在联邦屹立不倒,而联邦,能够亘古长存,一代一代繁衍下去。
君源十分不认同她的决定,但君庭懒得跟他废话,直接给了他一道军令,作为军人,天性就是服从,尽管很不想把她送走,还是默默地将一片军用通讯终端植入了她的体内。
“一定要小心,弟妹。”
“好,三哥保重。”
见他眼圈居然又红了,凤殊突然道,“一点都不像你以前的样子。”
他以前的样子?
君源看着她慢慢远去的背影,好半晌都反应不过来。
直到重新回到了阿曼达界的星舰,凤殊依旧没有得到丁点来自记忆的提示他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她一点都想不起来,那句判断就好像是下意识的反应。
“说什么了?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鲁焕没有让其他人进来,甚至是鲁浩,也让他呆在门外当门神了。
“没有。”
凤殊摇头,“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见到阿里奥斯亲王。”
提起他,她才想起来自己没有跟君庭说一下,这位帝国的亲王,恐怕是因为她的那副字作而找过来的,原因不明。
算了,重要的事情说了就好,不管怎么看,阿里奥斯亲王找的人肯定不是她,估计是希望从她的身上得到某个会写这样的字体的人。
胡怡静能把自己的母亲怎么样?
能骂还是能打?都不能。
忍字头上一把刀,孝字其实也一样,只是上面的刀是藏起来的,心疼孩子的父母不会让那无形的刀落到孩子的身上,把孩子当草的父母,大概是一辈子都看不见的。
胡怡静已经四十不惑了,哪怕后来没有再也没有机会去学校读书,却也知道,自己在丁春花的心中大概连一棵草都算不上。所以这年年月月悬在头顶的孝刀,时不时地掉落下来割她的肉伤她的心,她也早就习惯了。
不能习惯又能怎样?丁春花生养她一场,她连命都是她给的,一辈子做牛做马,也还不清债。
能够用钱解决的问题,向来都不是大问题。
胡怡静很有些自娱自乐的精神,所以她认命。
她任由丁春花拿着自己的钱去挥霍,去供两位姐姐的孩子读书,甚至帮她们两家都买了房子,为的就是将来老了,可以理直气壮地到两个女儿家里去轮流住着,养老。
胡怡静没有想到的是,在自己出了重大车祸却活过来的第二天,正好也是她四十一岁生日,丁春花会拿了把刀到医院来劝她去死。
丁春花在她耳边嘀咕着,死了就一了百了了,肇事者的赔款可以不用浪费,正好可以给两位姐姐各买一辆车,反正她就算活下来,将来残疾也不能再去打工,死了更好,用不着浪费家中米粮,拖累家人。
既然都被撞得快死了,为什么还要活过来?
原本就不该出生的。占了她丁春花儿子的位置这么多年,也该走了,活下来没得碍她的眼戳她的心窝子。
胡怡静握着手中的刀,头一次想杀人。
但最后她却是被气死的。
一口气没喘上来,就这么死了。
活了这么多年,她直到死,才知道自己没有家。
关九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却哭得一塌糊涂的女孩,不明白她为什么明明在三十岁的时候就活得像个老妈子,如今四十一岁都死翘翘了,狼狈万分却依旧年轻靓丽。
还有就是,这个胡怡静拜托她什么?
成家立业,要有自己的孩子?
还要让家人悔不当初?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关九眼带疑惑,木呆呆地躺着,觉得自己大概是中邪了。
人的一生可以很长,人的一生也可以很短,她接收的信息太多,而且还是全然陌生的世界,她其实不是太明白,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些画面到底意味着什么。
痛到极点便剩下了麻木,她只是觉得自己很累,自然而然的,她也不明白,洪怡静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在对方像光晕那般慢慢消散无踪后,关九支撑不住,意识陷入了黑暗。
她是被人用冷水泼醒的。浑身又冷又热,难受得她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就像以往害怕了,双手抱着曲起来的腿,以为这样就安全了。
“死丫头,还不起来做饭,想饿死我们吗?”
随着耳边一声尖利的骂声,关九只觉得右耳剧痛,身体本能地顺着拉扯的力道往外去,直到那拧着她右耳的手收回去,她径直栽倒在地,眼冒金星。
“我打死你这个好吃懒做的阿娘货,这都几点了还睡觉,睡觉,我让你睡觉!”
啪啪啪的声音接连响起,关九抱头,将身体弯成了虾米状,不敢翻滚躲避,任由那鞋底重重地拍打到身上。
很痛,痛得她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湿衣服裹着的身体热得像是要爆炸了。
关九心想她此时一定是被地狱使者扔到油锅里煎炸着。她活着的时候从来就没有做过坏事,也没有欺负过什么人,没有想到因为飞来横祸,如今死了也要遭罪。
这般想着,小小的呜咽声便演变成放声大哭,越发悲凉了。
“你还有脸哭?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让你别去报名,你非得撺掇了外人来说事,嫌家里钱多是不是?啊?吃饭都没钱,你个死丫头还想着去读书,怎么不去死?白吃饭的家伙,早知道养你这么费钱,生下来的时候就应该直接扔到白沙河里去!”
关九不知道打自己的人是谁,她短短的一生都是平淡无奇乃至于庸碌无为的,此时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她能够听到别人说话了,哪怕奇腔怪调,并不是她所熟悉的方式,但她还是听到了,也听懂了。
这人在骂她,不该活着。
关九不其然地想起了父母,她的出生,兴许也是不被期许的,要不然,又怎么会被遗弃在河边的草丛里?
“还不起来,还不起来,我让你装病,贱皮子,就没见过你这么好吃懒做的货。”
妇人大概是真的气狠了,下手不留情,关九开始觉得骨头都痛了起来。
“你干什么?”
有男人进来,将妇人一把扯开,见关九浑身湿漉漉地蜷缩在地上,赶紧将她抱起送回床铺。
“小静,你怎么样?别吓爸爸。”
见关九不说话,双眼也紧闭着,男人慌了,劈头盖脸地骂了妇人一顿,吩咐她替孩子换了一身衣服,这才背上人急匆匆地去了卫生所。
关九发高烧了。尽管烧得浑身滚烫,但是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从头到尾,仿佛全程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