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岳想他如果一生所遇中的谁,是自己从头到尾都在输的人,也无非就是眼前这位而已。
当王成平作为器官捐献人,被要求出示证明近期健康的证明时,那个女人能提供的正好是前段时间程岳亲自带她体检的表单──
就仿佛迎风抽烟,猛烈呼出去的雾圈和尘土在眼前慢悠悠打个圈子后却又直直攻击回来。漫天的烟灰满盖他的整个喉咙,再一点一点渗入神经,只化成无数的银针和锥心的寒冷,无处发泄,束手无策。
“你这是惩罚我?”
王成平奇怪的“嗯”了声,仿佛对他的答案也很意外:“我惩罚你干嘛,白痴,我想惩罚你的话,应该逼着你亲自割块肝给严黎──”她再微微一笑,“但这不行,程岳你是绝对不能为别的女人做这么大的牺牲,我会吃醋。所以呀,还是我亲自来好了。”
“这种事情能随便开玩笑吗?”
“任何事情都能开玩笑啊。” 王成平顿了顿,大概见程岳脸色实在太难看,便再轻声解释一句道,“其实只捐一叶肝脏就够了。”
当然完全没有帮助。
林期合在旁边也终于回过神来,他冷冷接腔道:“你到底是疯了,还是罪恶感实在太多?”
“……没准是器官太多。”
这话说出去后气氛更沉寂几分,一时间寂静的走廊里只闻有文件的翻阅声和三人的呼吸声。
她抬头看着两个人,不耐烦道:“好了,朋友不就是来背黑锅的嘛,干嘛这么看我?我比你们更怕啊,但你们这样我压力也很大。”
他们都瞪着她,在那样的一个夏日早晨里,王成平的答案带着水汽的新鲜,回答的语气和表情也貌似单纯。就是几秒前才突兀做下的决定,连语调都像个玩笑,一贯地举手无回。
“我有个朋友快要死了,而我现在有机会救她一命。为什么不去试一试?”王成平淡淡说,“这总比……靠别人捐献,或者用别的方式搞来的捐献好吧。如果你们只想说什么我和她关系不值如此之类的陈词滥调来劝我,那我也会说我和严黎已经不是朋友了。我就纯乐意,我就想救个陌生人,这样总行了吧?”
口气是“总之没什么好谈”,但目光也只是盯着手,仿佛世界上没有比它更值得观察的东西。
林期合足足盯着王成平几分钟,出乎意料的没有再说什么。林期合只看了看表说:“我让他们不要取消手术室。”说完便转身离去。
王成平抬起头,甚是感激的看着林期合的背影。医生还是比较好解决的,毕竟林期合也希望严黎能够有机会活下去,也是他喜欢的女人嘛。
剩下的两个人中间出现几秒钟的死寂,王成平还苦苦斟酌着用词和表情,她的手机救命般的响起,上司的名字光辉耀眼闪烁在屏幕上。
“喂,我是王……”
话音未落手机被一把夺去,下一秒就被程岳随手抛到地上,零件很快四分五裂的被砸开。
王成平愤怒加讶然的抬头,从没想到百无禁忌会被自己有一天拿来用来形容程岳,但对面的男人却仿佛想再直接补给她一巴掌的阴沉表情,正拼命忍住。
“为什么?”程岳的声音很平静,刚才的时间已经足够他摒弃多余情绪。男人身后的朝阳趋向灿烂,沿着铁窗格子射来两三道斜线,谈不上特殊温暖,只是叫人无法静心。
王成平低下头去,手机的遗骸还停留在自己脚边,同样是今年第二个了。太多个软弱的“第二次”,也不想再“第二次”失去别人。
“是嫌我的救人方式太脏,还是因为我给她加大了剂量才感到抱歉?”程岳森冷道,极力掩饰着情绪,“我根本不介意把之前的事情再做一次,但你现在捐的又是哪门子爱心?”
王成平沉默片刻,轻声道:“我不想她死,程岳,我真的不希望她死。严黎是我……”
“你有很多在乎的人,他们以后也都会死。”程岳微微提高声音,“但你以为你自己是谁?严黎现在需要器官,你就捐给她,如果是我,你也会捐?”
王成平犹豫片刻:“那……也可以啊。”
程岳忍了很久,脸色终于发青:“你他妈有病吧?”
这是男人第二次向自己说粗话,尽管场合很不适宜,王成平却撑不住微微一笑。幸好这次她不是孤单一人,即使悬在半空中摔下来还有人接着。
王成平若有所思看着程岳,评价道:“不要总装的那么成熟来数落我。你心眼那么黑,又那么不孝顺,混好了可以玩弄众人,混不好也就会树倒猴散的!那如果有一天我也要离开你,走之前给你留个小孩当安慰奖好不好?这样你的人生就不会太无聊了。”
程岳眯着眼睛冰冷入骨的盯着她,个性的阴暗面令他本能地抵触王成平这些情绪化的处理方式,但胸口痛得简直无法自抑。
王成平脸上伤口的淤青未褪,阳光照射下肌肤柔淀的白色和长发仍有迥异颜色映衬,出奇诡异但又出奇协调。
“手机你也摔完,算是对我生完气了。”王成平转开头,冷静道,“我是匿名捐献,阿黎恨不恨我,原谅不原谅我都无所谓,反正我自己乐意就行……所以这也是最后一次了,程岳,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我知道自己真的很自私……但你现在不要离开我……也不准跟我生气。”
她原本还想再对程岳说什么,但又实在无法面对他眼中的那个自己。王成平退后一步,在泪水滑出来前转身离去。
……
王成平若有所思的面对那张纸,姓名、年龄、血型、住址、联系电话……就好像之前填写的保单,搞不好陈皓能提前继承她的遗产也说不定。
她龙飞凤舞的签名,想现在真的很困,很想睡觉,待会记得提醒他们麻药要打多一点。反正是合法安眠药。
林期合在看王成平毫不犹豫的签下好几页的手术同意书时,淡淡道:“不是我说,你真的该练练字了。”
王成平扬起眉毛:“十年前我的书法老师在被我杀死前,她的遗言也就是这个。”
“程先生同意你捐献了?”林期合不睬她,接着平淡无奇道,“这件事不需要告诉父母吗?单位请好假了吗?术后恢复的疗养必须要──”
“你等等等等吧,先别絮叨了。”王成平签完最后一个名字,瘫坐在沙发上一副体力透支的样子。
林期合却再递给她一份文件,王成平接过来略微皱眉:“唔,这种手术也要签家属代理同意书?”
对方表示那是当然,但她有些为难:“这事我肯定不能告诉父母,至于程岳……他才不会管我。唉,我现在实在找不到人签了。大鸟,能麻烦你帮我签吗?”
林期合却摇头:“我只是医生。”
王成平也知权责重大,怏怏叹口气道:“……算了,我可以找别人。唔,这个世界上谁亏欠我最多呢?”
第一个人当然先想到的是上司,但王成平想刚才把电话回拨回去,用虚弱的声音解释自己阑尾炎发作被救护车送往医院这件事已经够扯了。
第二个人……她脑海里冒出来那么多仇家是怎么回事。
第三个人……算了,过去式不要再提。
王成平思筹了会再低头发了个短信,抬头时看着林期合正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
她挑眉道:“等我得了癌症的时候,你再这么怜悯的眼神盯着我吧,但现在你不应该去陪陪严黎吗?”
林期合慢慢收回视线:“到今天为止,我和严黎最后的可能性都没了。”
“欸?”她一愣。
“今天帮你瞒下这事,不告诉严黎是你捐给她的器官,你让我以后怎么面对她?”林期合双手插在白大褂里,他很平静开口道,“我比较自私,没法忍受两个人间有这么大的秘密。”
王成平怔了片刻:“不是说真爱无敌吗?”
林期合冷笑声:“你十五六岁吗?”
王成平盯着他摇摇头,连内疚都麻木。
“有些人,家庭富裕,长得比别人漂亮,学历又高,性格好,皮肤白,恋爱顺利,婚姻顺心,老公疼她,孩子可爱──感觉一切顺风顺水,但其实他们也有他们的烦恼。可能因为几万块钱的花瓶不附和预期,可能是这个月的指甲做的不好,可能是生意失败少赚几百万……虽然说勾心斗角很累,但谁不想更好的生存呢?我倒宁愿去感受这样的烦恼啊。但可惜,有些事一落到生死,就变成最基本的东西,结果谁也逃不过去,你会发现什么都会失去,只要得到的都会失去。真是……做人很难啊,根本没法看开。把脑子去掉就好了,我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但真不想让她死在我面前。”
林期合很早就已经离去,王成平垂着眼拿着水杯,过了很久才发现她又在和自己说话。
这不是个好现象,大学毕业后应该就把这个毛病改掉了才对,但这一年好像愈演愈烈。
王成平想她得认真考虑再养只猫了,程岳倒曾经笑言过要再送自己一只。等这件事情过去,一定想着逼他履行诺言。但养猫其实很麻烦,她和他工作都忙。而再话说,为什么向程岳伸手要东西完全不觉得羞耻呢?有些东西明明自己能买,却还是想向他讨,真是……大人撒娇很可耻。
思绪有一搭没一搭的飘在半空中,每当紧张时就胡思乱想。王成平压抑着害怕,却不能完全阻挡脑子里的坏念头。程岳如果在这里的话,会好些吗?答案应该是不需要犹豫的“只会进一步嘲笑自己的任性”吧。
李梓找了很久才在大厅角落的椅子上看到王成平,她已经掏出墨镜戴上,坐姿倒是一贯的端正,却把头静静抵着空调的出风口上。(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