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雨花 天已经快亮了,低空中饱含着铅色的流云。他是阴云中最浓重的一点,停滞在没有古人与来者的荒原上。他挥舞腰刀的动作机械而疯狂,就好像摒弃了所有的疑虑,想把那化不开的迷雾劈开。劈开,哪怕一个小小的角落也好。 原野上绽放出白色的花朵,带着稚嫩的浅笑,仿佛清脆的银铃撒落一地。 那都是白骨,细脚伶仃,一碰就碎掉。骷髅从劈开的黑色泥土里雀跃而出,在空旷的原野上奔跑,直到天边,直到荆棘把他们纷纷绊倒,死亡。 这宏大的骷髅之舞令墨溶双膝跪倒。静止的钟漏,突然间倒灌起来,日轮坠入东海,流水返回高山,雨水升到天上。那些骷髅从跌倒的地方爬了起来,生出粉红的肌肉和白嫩的皮肤,如同有一支画笔在敏捷地勾勒,手足鬓发都渐渐清晰动人。 背影看上去,都是些九岁十岁的孩子的身量。他们起先默默无语,后来就开始喃喃地交谈着什么,声音很是杂乱。林樾听了一会儿,声音渐渐连成一片。他听得出他们在一起念着什么,像是一段经文,很耳熟。诵经的声音有如洪钟入耳、醍醐灌顶、法雨天花,从头顶上沉沉地压下来,就像某种有形的实体,渐渐湮没了整个空间。 “喂!”林樾用一种溺水者的姿态,冲着那些孩子的背影叫喊。 骷髅变作的小孩回过头来,以一种冷漠的注视姿态—— 可是,他们都没有脸! 林樾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带我们走吧……” 那些没有脸孔的小孩停止了诵经,朝这边奔涌,像旋涡一样聚集起来。 “带我们走吧,带我们走吧……” “啊……啊……” 他发出兽一样的吼叫,满眼都是白色的脸。当他拔出腰刀准备自卫的时候,忽然一道红光闪过,腰刀竟然断掉了。红光如舞动的蛇一样卷到他身上。 他狠狠地劈开那条“蛇”。 就在红光瓦解的一刹那,头颅剧烈地疼痛起来,仿佛那些骷髅在啃噬他的脑髓。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茫然地奔跑着,在没有意识的荒原上,直到晕倒。 墨溶和唐小谢在迷雾苍冷的荒原中急速前行。他们似在云中行走,上下四周都散发着冰寒的白光。坛城已经彻底消失了,荒原中的小屋也消失了,周遭渺无人迹,又似有无数人用冷白的眼珠子对着他们。 “这是幻象吧。”小谢说。 明知如此,亦只能互相搀扶着前行。走了一阵,他们脚下渐渐出现了一条绵长的白石小道,像是冥冥中有人指引着去路。因为别无选择,他们只能沿着这条路径前行。小谢忍不住回头看时,发现走过的路径又消失在茫茫云雾之间,没有了归途。 不知经过多久,四周的景色渐渐浮现了出来,深山溪谷、枯树寒鸦,俱是墨色,宛如未经着色的山水画,笔墨在宣纸上干涸如沙砾,又如死亡的躯体渐渐褪去了血色,肌肤青白浮肿。 路的尽头是一处矮亭,狭窄仅可容膝。唐小谢和墨溶走到亭中小坐,墨溶道:“我们就这样走下去,如果既找不到云蕤,又出不去,怎么办?” “假云娘子说过,药汤的时效到了,我们自然能出去的。”唐小谢倒是毫不担心。 “你信他?”墨溶嗤笑道。 唐小谢白了他一眼:“反正你也出不去了。” 墨溶也反驳不了她。他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虽然经过了如许波折,还是心心念念要拿到怀梦草才能回圆天阁去。尽管事到如今,欧阳觅剑到底为什么非要这个神草,似乎也成了一个谜。 亭子下面有一湾清溪,溪流湍急,却听不到一点流水潺湲之声,只见嶙峋白石从水底生出,如丛丛白骨。墨溶跳到岸边,拔出“易水寒涛”剑,在水中清洗了一番。唐小谢看了一会儿,道:“你用剑把水流切断了试试看。” “抽刀断水?”墨溶道,“别开玩笑了。” 唐小谢鄙夷道:“刚才我分明已经看见流水断了几下,你竟没有注意到?” 墨溶依言,将剑锋朝水流中间割去。 果然,流水冻粉一样被齐齐切开,图画被裁剪,琉璃被击碎。墨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里的流水是凝固的,时间是静止的。 “或者说,”唐小谢道,“这个荒原上的时间从未流逝,只是渐渐在褪色。这样也好,我们能找到最初的云蕤。 云蕤一直在等着他们。 野有蔓草,白露沾衣。道路的尽头是一座白石砌就的坟茔,坟头坐着一个小小的女童,正在撕扯着什么,并将撕烂的碎片一片一片掷入面前的火盆中,连那火焰亦是白色的。 只有女童的蓝色衫子随着白焰的舞动而飘拂,她幼小的背影有如风中一朵颤抖的鸢尾花。 唐小谢怔了怔,不知如何开口,转而望着墨溶。 墨溶拧着眉毛道:“坟中是什么人?” 女童并没有回头,只是声音清澈地说:“所有人。” 墨溶还想问所有人是指哪些人,唐小谢已经悟出来了,一把拽住他往后退。 女童缓缓地站起,转身,她的脸是不出所料的洁净和美丽,只是眼眶里是空的。暗蓝的身影越来越大、越来越高,直至涨满整个天空。 天黑了,暗蓝色的夜空中星子闪烁,是她衣襟上的露水。她的面孔化作天边一轮皎皎明月,其上眉目如山河秀丽。 长夜浩浩永无止境。在这个夜晚之外,长河将会陨落,旭日将会重生,春花将会凋谢,秋林将会霜染,青丝化作飞雪,红颜转眼枯骨,世代更迭,桑田沧海,时间不会停止流逝的脚步。但唯独这一个夜晚之中,悲伤没有完结,黑暗永无边际,时间的开端与终点严丝合缝,成为一个美满的轮回,一旦踏入,再也不能离开。这是怀梦草中的世界,是云蕤的梦魇。 墨溶一眼瞥见天边尚有一束亮光,忙不迭地朝那边飘去。天上的圆月似乎微微一笑,拎起了裙摆。最后那一线缝隙亦合上了,大地沉入黑暗。 “别!”唐小谢大叫了一声,“我……我可不在你们所有人之中!” 她心知说这些全没用处,不免后悔跟着墨溶进来了。
那假云娘子把药汤给他们,岂能有好意?墨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为怀梦草早已乱了心智,而她为何非要混进来——无非是那点争强好胜心吧?
如今真要不明不白地困死在这里吗?
所谓绝世武技、无双智谋、江湖第一门派的背景等等,在这无边无垠的黑暗之中,全都不值一提。那轮失去了生气的皎皎圆月,才是这个世界的唯一主宰。
云蕤——如果那轮圆月是云蕤,那么从天空中慢慢降下的乌云就是她即将摩挲大地的手掌。灭顶之灾降临,墨溶高举着易水寒涛剑,似乎想要在云层中划出一道逃生的裂隙。
傻透了,唐小谢心想。她四顾寻找机会,果然在墓碑的下面看见嫣红欲滴的一丛草,枝条饱满,状若珊瑚。
“怀梦草!”她低声惊呼起来。
墨溶也看见了,掉转剑锋向那草丛劈过去。小谢未及阻拦,剑锋便沾上了鲜红的草叶。
那怀梦草的母株被割下一刀,像血肉之躯似的流出了红色的液体。它浑身颤抖,似是极为痛苦,枝条不住地扭动舞蹈。唐小谢不禁有些害怕。墨溶却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了草株的根部。
草叶忽然暴长,伸出千万根藤条,漫天飞舞,天罗地网地盖了下来。唐小谢连忙拔出匕首,墨溶也用长剑连连劈砍——都是白费力气,不一会儿,两人就被死死缚在花下动弹不得。
“这下真要做花肥了。”小谢苦笑道。
天上的那轮圆月变大了一些,似乎是云蕤低下头来察看两个新的俘虏。风中有隐隐的铃声荡漾,像是零落的嘲笑声隔着天幕从另一个世界飘过来。
怀梦草还在生长,很快盖住了脸,连口鼻都堵上了,唐小谢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再有一刻她就要死在这莫名的黑暗绝域里了……
天边似乎又出现了一丝白光。唐小谢心中一喜,难道云蕤起身离开了吗?
那白光却微弱不定,渐飘渐近,像一朵蒲公英随风飞来,原来是一个人影。
“是那个傻子!”墨溶亦看见了,不觉颓然道,“就不能来个有用的人吗?”
唐小谢濒死的心中却燃起了希望。她看见林樾步履沉着,手中捧着一堆长长的、白色的东西。
“林樾!”她大声叫着,“救我们!”
林樾走到近处,却并未看他们一眼。
墨溶待要说什么,被唐小谢一眼横过来。林樾径直走到坟墓跟前,双膝跪下。他们以为他要叩拜,不料他竟一掌推向字迹漫漶的墓碑。碑石年深日久,早已朽烂,一击之下,顿成齑粉。
漫天烟尘渐渐散开,夜色朦胧中那人正疯狂地挥舞着白色的条状物,一下一下地挖掘着坟茔的封土。
唐小谢张大了嘴,却不敢发出一星半点声音。林樾手中挖坟的工具,竟是一根白骨。
她仰头看看天上,圆月侧过脸看着这边,似缓缓地逼近,轮廓颤巍巍抖动着。“林樾,”她不觉道,“动作快些。”
林樾掘坟的速度只会更快。不一会儿,一具金漆剥落的棺材从坑底起了出来,还带着重重露水,浓烈的腐朽气息呛得唐小谢和墨溶泪流满面。
“你这是要做什么?”墨溶忍不住抱怨道。
林樾不理他,却夺过了易水寒涛剑,沿着棺盖的缝隙仔细而快速地劈了过去。
那一定是云蕤的坟墓,唐小谢想着。有那么一刻她竟然觉得,棺盖掀开时云蕤会从棺床中缓缓坐起来,衾枕朽烂衣袂斑驳,却依然肌肤晶莹,巧笑倩兮——她是少年心中不死的云蕤。
连那空中的圆月亦垂首注视,风亦停止了呼吸。
林樾将双臂伸入棺床,有如从深渊中捞取明月的影子。他小心翼翼捧出的,并不是虽死犹生的少女躯体,而是实实在在一具白骨,不再有一寸血肉、一丝生气。一头蓬乱的乌发从天灵盖上滑落,她死了多年。
“云蕤,云蕤。”他低声说,“我并没有忘记约定,跋涉千里回来找你。可是……”
他的双手覆在那空洞洞的骷髅上缓缓摩挲,似捧着生人的面庞,似期望时间能够倒流,雨水能够回到天上,白骨能重生新肉。
然而白骨像夜的黑色一样,不容置疑。
唐小谢和墨溶心中同时涌出巨大的恐惧:这下大概是真的没救了。他们这样想着,只见天上的圆月似乎猛烈地抽动了一下,便如醉酒一般渐渐涨红,满面狰狞血丝。小谢着急道:“林樾,你看看天上,看看天上。” 少年顺着她的指示看过去,血红的圆月亦警惕地注视着他。他瞬间明白了,眼中全无畏惧:“云蕤?” 他仰面迎向迫近的圆月,目光平静如同冬日的湖水,光亮如新磨的明镜,这使得他年轻的面容熠熠如神明。小谢第一次觉得这近乎痴傻的少年竟有一种洞彻过去未来、天地万物的智慧与悲悯。 他的嘴唇动了动,满怀重逢的欣喜迎向她,却是向她做最后的告别:“……可是你终究已经死了。” 云蕤的脸破碎了,如同精美瓷器因淬火而开片,而碎裂,片片分解,被手碾碎、被风吹拂,散落至天涯海角。而那遮蔽天空的蓝色衣衫亦渐渐稀薄,至能看出织物的经纬,至透出淡金色的晨光与天边的朝阳。 天渐渐亮了,而云蕤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开始他们以为是什么地方起了大火,灰烬被风吹到此处,粘在发间不免有一夜白头之叹。后来他们掸下灰尘细看,却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墨溶说,像是有人在烧什么东西,像是骨灰。 小谢说,像是云蕤的脸的碎片。 林樾说,那是一种白色花朵的花瓣,譬如佛经所云之曼陀罗。
尾声 最后大约还是墨溶说对了。他们回到坛城时,发现这座垂死的庄院终于消失在灰烬之中。第二场大火比十年前更为彻底,方圆十里再无一件活物。 墨溶和唐小谢把大宅翻了个遍,只找到一具断腿的尸首,虽已烧成焦黑一团,大致还能认出是云残。仆役们想来都已经及时跑了,而那个假扮云蕤却忘记了自己姓名的人,亦失去了踪迹——也许正是他放的这把大火。 “这两个男人真傻。”小谢不禁想到,“居然被一个假女人骗得团团转,却把自己真正要找的人抛在荒原上不顾。” 墨溶并没有再去追查云殊的事情,也许他觉得不值得,也许他宁愿不知道。从幻境出来之前,他终于掘出了怀梦草的母株。他用油纸将草叶包好揣入怀中,喜不自胜。此次回圆天阁,欧阳觅剑必定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你说,”他试探着问唐小谢,“阁主寻找怀梦草,究竟是要做什么呢?” 唐小谢不想搭理他,扭过头去偏偏对林樾说:“只听见你叫林樾,却不知你姓什么。是姓林吗?” 林樾并没有完全从回忆中苏醒过来。他神情木然,不像是听见了她的问题,嘴唇却蠕动了一下。 小谢听不清,只猜得他似乎说了个“江”字。 “那么……江少侠……”她缓缓道。 他似乎猜到了她的用意,摇了摇头截住她的话:“我们就此别过吧。” 唐小谢不免怅然若失,挽留的话还未说出口,他已转身离开。 “你莫非还想带他回圆天阁?阁主可不喜欢巫山的人。”墨溶皱眉道。 唐小谢瞪了他一眼。 墨溶侧过脸,沉声道:“他就是一个疯子,一派胡言乱语。我小时候……几曾认得过他?” 他怕的是这个。坛城虽已消失,云家姊弟亦已毁灭,但《曼陀罗经》之流毒、万树园的余孽却远远还不能从这世间消弭。 如此想着,唐小谢不禁猜想那林樾又将去往何方。遥岑远目,烟树迷茫,不辨方向,唯有一痕淡墨溶化在房陵大山的渺渺云雾之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