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唐小谢,今年才十九岁。”薛华存幽幽道,“你再聪明,也不会想到世道有多么纷乱、人心有多么险恶。那时我待字闺中,就像你一样天真幼稚,嗯,应该说比你还要天真。因为你多少还经历过江湖,我呢,我是剑南薛家的大小姐,自幼受着三从四德的教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叫我上哪里去懂得世道人心?爹娘把我许配给了江南第一剑客。人都说,陆希潘是江湖上有名的翩翩佳公子,又是圆天阁的顶梁柱之一,前途无量。虽然脸上不敢露出什么,我心里可有多高兴。要知道我虽然出身武林名门,可因为自小体弱,一点武功都没有学过的,怎能配得上他呢?直到结婚以前,我还做着梦呢。洞房花烛夜,我却连新郎的面都没有见到,一直守到灯花落尽,天都亮了,他才回来。看他东倒西歪、眼睛红彤彤的,我只道他被人灌醉了,可是……可是,我点了灯,送上茶,被他一掌打翻。我这才看见他手里还拿着剑,身上一点酒气都没有,有的只是……血腥。我当时就吓得瘫软在地上。他笑得跟疯了似的,挥起剑来。我用胳膊去挡,于是就有了第一道伤痕。”
小谢听到这里,忍不住捏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当时他嘴里念着骂着的,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江枫。我心想,那大概是他的大仇人了。暗自跟下人们打听打听,却说江枫是陆公子的好朋友,而且也是圆天阁的名剑之一。这我可就不懂了,又不敢多问。整整一个月,陆希潘都没有再进过我的房门。我不知道做新妇居然会有这样的规矩,可是偶然遇见一回两回,他看我的那种目光,仿佛我与他有深仇大恨一般。我就想,他还是永远不要来找我才好。后来,大概是过了三个月,那个江枫终于上门来了。我隔着屏风偷偷看他,却是一个好清俊的少年,与陆希潘倒不相上下。陆希潘先是不肯见他,把自己关在房里。那江枫就守在门外,说了许许多多话。哼,我也不明白什么意思。后来陆希潘终于开了门,把江枫拉了进去。两人在里面叽叽咕咕的,一宿都没有熄灯。等到天亮了,推了门出来,那般亲密不舍的样子,倒像是多少年没见过面似的。当时我就想,原来陆公子也不是这等冷酷无情之人。他对我若有对江枫的一半好,我也就不怨什么了。可是所谓‘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我敢说什么呢。是不是啊,墨先生?”
小谢听得莫名其妙,墨寻无却是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
“墨先生是圆天阁的旧人,这些事情都是亲见了的,应当比现在的阁主欧阳觅剑更清楚。”薛华存微微地笑着,“只是我一直闹不明白呢,墨先生。据说欧阳觅剑小时候,和陆希潘、江枫一样要好,是不是他——也卷在里头了?”
“放肆!”墨寻无厉声喝道。
小谢看他青筋暴起,连忙按剑道:“你让薛阿姊说完。”
薛华存冷笑一声,却又转向墨寻无:“我可以在唐娘子面前说吗?她一个女儿家,你们阁主竟然让她插手这种事情。”
墨寻无缓了缓,道:“那么,还是不要说了。你把江枫交出来,别的事情我们先撂下不提。”
“不行。我不会放过他们的。”薛华存冷冷道。
又是一阵生硬的沉默。只听见水流声,琤琤淙淙的,撩得人心烦意乱。
过了一会儿还是小谢先开口了:“墨先生,表兄说过,这件事情要我定夺。薛阿姊你都告诉我吧,否则,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薛华存问:“你真的要听?”
“嗯。”
“这是他们圆天阁天大的丑事,你听了,不怕因此丢了性命?”薛华存微含讥讽。
墨寻无道:“欧阳阁主如此信任唐娘子,怎么会有什么杀人灭口的事情,你不要挑拨离间!”
唐小谢听见“杀人灭口”四个字,心却不免颤了颤。
“好!”薛华存道,“小谢你听着,其实这件事情很简单。我说过,陆公子并不是冷酷无情之人,只可惜在我之前,他已经另有所爱了。那个人就是江枫。”
唐小谢呆了一呆,还没听懂。她转过头瞧瞧墨寻无,见他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小谢忽然明白了,不禁满面通红,嘴里却还说:“不会吧,这怎么可能?”
“这样说可太过分了!”墨寻无沉声道,“江枫和陆希潘从小就是朋友,一起学武功,一起为圆天阁出生入死,关系密切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薛华存失声笑道,“不要自欺欺人了。他们都做了些什么,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唐娘子还在这里,别让我说出来。难道,这就是你们圆天阁那些年轻俊杰的‘常情’?”
墨寻无说不出话。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让陆希潘结婚,最早就是江枫的主意吧?否则陆希潘哪来这样大的怨气。”
墨寻无点点头:“江枫是原先总管江思源的独子,深得老阁主的眷顾。阁主知道他和陆希潘的事情,向他示警。江枫就献了这样一条计策。”
“哼,好朋友!”薛华存冷笑道,“圆天阁也真是精明。明明知道,像陆希潘这样的主儿,谁嫁给他谁就完了。若是娶一个有本事的女侠进门,两下里一闹,还不把圆天阁给拆了。打听来打听去,原来剑南薛家还有一个女儿是没学过武的,手无缚鸡之力,将来就任你们摆布了。一来呢,可以给陆希潘分分心,二来又掩人耳目,三来还巴结了剑南薛家,把圆天阁的势力又拓了一圈儿。真真一举三得啊!”
墨寻无摇头道:“我们总是以为,陆公子和江枫也就是少年人一时糊涂。待他娶了名门淑女,就不会胡闹了,所以才……”
“可是他娶了我以后呢?”薛华存道,“他两人日日厮混在一起,视我如不存在。我知道你们圆天阁势力大,娘家又远在天边,只得认了命,就当出嫁如出家。那些恶心事情,眼不见心不烦。”
“薛夫人此言差矣。”墨寻无道,“老阁主并未置你于不顾。那一年云南省亲,可是老阁主为你们夫妇一手安排的。江枫却被远远地派到了渔阳。”
“没有这一件倒还罢了。”薛华存叹道,“江枫一走,陆希潘可是心知肚明,我就成了他的出气筒,夜夜受他折磨。我浑身的伤是怎么落下的?直到现在每逢下雨,膝盖还在发抖——那时他逼着我整夜整夜地跪在他枕边。一直挨到云南家里,我想,我总算有出头之日了,只要我跟母亲一说,父亲定然要跟圆天阁计较。没想到这时,我却怀了他的孩子。
“陆希潘那时就冲我冷笑。他说,只要我敢向家里透露半点,他便要了我腹中孩儿的性命。他说那种话的时候,就好像孩子不是他的骨肉一般。我被他吓住了,就真的不敢说。在云南待了半个月,我每天都在犹豫。到了最后,终于也没有说出来。那时可真傻啊。
“回来以后,陆希潘和江枫又闹了一场,大概还是为了省亲的事儿。江枫说他从此不再上门。这一回陆希潘大动肝火。我受他折磨,小产了。
“流了好多的血——几乎全身的血都要流尽了。我当时已经绝望,心想我命中注定落入此人的魔掌,受他折辱,竟然落到这等地步。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早早了此一生。那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变作厉鬼,也决不放过陆希潘和江枫两个!”
小谢手心里,一把冰凉的汗水。
“陆希潘把我关在屋子里,也不请医生,也不抓药。我想我是死定了。就在这时候,有一个道姑找上门来,说要给我治病,还分文不取。陆希潘固是不许。我听着好奇,趴在窗台上看了看,那道姑有些面熟。我一时想不起来,就跟陆希潘赌气,定要那个道姑进来。陆希潘拗不过我,就不管了。那道姑一关上门,就叫我师妹。我听见这一声唤,灵光一闪,这才记起来,原来我也是萼仙的人。”
薛华存脸上浮起一抹奇异的光芒:“欧阳轩只道他找了个逆来顺受的弱女子,给陆希潘陪葬,连我自己也以为,我这一生就只能如此了。师姊就说,华存,怎么自己不相信自己,难道女子就这样任人欺负。枉师父当年千辛万苦找到我,又费尽心机传授我法术。这时我才知道,当年跑到我家门口要化我出家的那人,就是后来我的师父。我十三岁在苍山上踏青时,遇见了师父,被她说动,秘密入了萼仙道,学了几年法术。一直以为不过是机缘巧合,这时候师姊才告诉我,其实师父年年在苍山上等着薛家大娘子。她自幼年见过,便知我命中有劫,不忍置之不顾。师父大恩大德,传我法术以消灾,不料我却妄自菲薄,岂不辜负了师父一番苦心。师姊细细开导一番,临走留给我一小包花籽,说:‘华存,以后的事情就看你自己了。’我一看,原来是道中的圣花血婴。”
“然后你就对陆公子下手了?”墨寻无问。
“哪有那么快。”薛华存冷冷道。
小谢心里一紧,原来陆希潘果然死在薛华存手里。
“血婴需要汲取新鲜尸体的血肉才能生长。”薛华存道,“我把花籽和流产下来的胎儿埋在一起。那可是个已经成形的男婴,七八个月了。血婴果然长势不错,到了第二年秋天,竟有了十来个花蕾。陆希潘那时候跟江枫两个分分合合,也顾不得我。在他眼里,薛华存已经无异于一个死人了。我悄悄做好了香片,趁陆希潘不备,用熏香迷倒了他,然后祭起花坛,绘影图形。法事只需要一个时辰,我把他的身体停在花下,花坛南面竖起纸屏,屏上挂上他的小照,念完咒的时候,血婴花会化为血水,这时陆希潘的魂魄就被我收在屏上,成为萼仙的傀儡了。然后我把他的尸体洗净擦干,停在卧房里。一切是秘密进行的,无人知晓。”
“据我所知,血婴花并非剧毒之物。”墨寻无问道。
“血婴花用于萼仙道的幻术,但是本身之毒,尚不及一般药草。”
“不对,”墨寻无拧着眉头沉思,“那一年我到陆家奔丧,曾悄悄开棺验过陆希潘的尸体,看见他……”
墨寻无没有说下去,却用凌厉凄惨的眼光瞪着薛华存。
“他被碎尸万段了,对吗?”薛华存道,“墨先生打开棺材,只看见一堆碎肉?”
虽未亲见,唐小谢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不敢看薛华存。
薛华存摇摇头:“你们一直以为陆希潘是死在我手里的,是以这些年一直都在调查我,是不是?哼,那时候,陆希潘魂魄在我手中,已成我的傀儡。我要断送他,或烧或撕,只把这张附了魂魄的画毁了就了事,何必费力气去下毒呢!其实,我却是特意留了他的屋舍,许他将来解除法术。只要屋舍不坏,尚可还阳。”
“还阳?”小谢惴惴道,“你为什么当时不肯杀了陆希潘?”
“小谢,你是不是觉得,若是换了你,当下就要把陆希潘杀死,方解心头之恨?”
唐小谢哑然。
“因为我要这傀儡替我了一桩心愿:杀了江枫。”
“江枫?”
“不错。我最恨的人不是陆希潘,而是江枫。相比之下,陆希潘倒是可怜人,受他背叛、受他摆布。他既与陆希潘相好,却又不肯承认。不知道欧阳轩许了他什么,他就打算与陆希潘绝交。即使只是一般的患难朋友,亦不致如此绝情吧?绝交不说,还要清白到底,一手促成了我和陆希潘的婚姻,这不是卑劣小人是什么?哈,他要真的从此撇清,让陆希潘绝了念头,倒也算好事一件。可惜呢,又是藕断丝连。婚后没几天,陆希潘虽然醉酒后会打骂我,还算是硬气,断了也就断了吧。却是他自己忍不住了,又跑来找陆希潘温言软语,说:‘陆希潘,让我们重新开始。’其实我婚后的种种不幸,皆因他而起,我不能饶了他。我命令陆希潘去杀死江枫,陆希潘固是不愿的,但傀儡身不由己,一定比死还难受。
“陆希潘婚后,为了方便与江枫往来,一直是隐居的。这样一来,他被我摄了魂魄的事情,一时间也就无人知晓。家里多的用人都打发掉了,只留下心腹的几个。一切准备好以后,我以陆希潘的名义下了帖子,请江枫到家中用晚宴,尝尝新酿。夜里江枫来了,用人说陆希潘过一会儿就出来,他就在客厅里喝茶,一点没有起疑。画像就在客厅墙上,我躲在屏风后面,紧张得不行。看看江枫半盏茶过,我咬咬牙念起了咒语,命令陆希潘的傀儡对江枫下手。
“陆希潘果然从画上走下,端着他的长剑,没招没式地朝江枫兜头砍去。我猜他心里对江枫多半也有怨气吧,江枫反反复复,可是把他玩得够了。我用血婴花的茎汁涂了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江枫却蒙在鼓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听见凭空里传来金刃破风之声,躲闪不及,被划破了左胳膊,滴滴答答地流血。陆希潘这等身手,居然一击不中,一定是事到临头手下留情。我心里十分恼怒,料想今晚的恶战是在所难免了。江枫吓了一跳,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左顾右盼,却不知对手在哪里。不过,到底是圆天阁的名剑,他立刻镇定下来,大声嚷嚷什么‘刺客通名’之类的话。我马上念咒,不让陆希潘开口说话,只加紧剑招,赶紧把江枫给我了结了。
“可是,既然有了第一个回合,江枫岂能轻易再中招?他一步一退,陆希潘的一招一式居然都被他躲过了,衣衫被剑划得破烂不堪,可就是没有一招是致命的。开始我还想,江枫的耳力是天下第一的,虽然看不见陆希潘的傀儡,仅凭听风,就辨得出陆希潘的来势,难怪如此周旋了许久。可是看了一会儿,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我是不懂武功,这几年也老见陆希潘练剑。陆希潘的剑法,叫作‘千山暮雪’,出手舒缓如落花,绵密若飞雪。一招一式并不凌厉,却千变万化,丝丝入扣,轻易躲不过。可是陆希潘这时却根本不看敌人的退避情形,人在暗处,只顾着把一百零八式‘千山暮雪’依着平日的程式,一招一招地演练出来。而江枫也似早就演练惯了一样,亦步亦趋地躲避着。根本就像是在演戏。这下子我明白了,这傀儡不肯取江枫的性命,却是要表白自己的身份。倘若江枫明白了,他们俩岂非不用再打了?我一时又惊又气。可是,江枫对于陆希潘的剑法当然比我更了解,这‘千山暮雪’连环一百零八式,其实每一式都有破解的法门。他既然都可以一一躲过,难道还未看出向他索命的人是谁?这江枫心里,究竟是什么主意?
“那时我忽然想起了一桩事情,一桩很久以来都被我忽略了的事情。江枫每次来,总被陆希潘关在房里,做那见不得人的事情。原来我也不在意。有一回他们事后出去,忘了锁门,我的一个丫头进去找东西,回来悄悄跟我说,那屋子里地上全是血。我不信,又没听见动刀动枪的。晚间看见陆希潘,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当时也没在意。还记得有一回,江枫快要辞别了,却又回过头来,红着眼睛说:‘过去原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怎样折磨我,我都不抱怨。’”
“现在想来,陆希潘既然可以对我施暴,为什么不会同样对待江枫呢?江枫几番急于摆脱他,恐怕也是不堪忍受他的虐待吧。想到此处,我觉得又是解气又是害怕。两人只是在屋子里不停地兜圈。我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却不知此刻江枫作何想法,难不成他们以前也是这样玩儿的,一个砍一个躲,没完没了?
“这时江枫顿住了,忽然大喝一声:‘陆希潘,你出来!’我暗暗苦笑。陆希潘的傀儡不能回答,只是追着江枫又是一剑劈了下去。这一剑倒是极快极狠,江枫躲闪不及。我只觉得眼前辉光过处,红霞一抹,一只惨白的手掌就飞了出来,堪堪落在我藏身的脚边。我狠狠地把一声惊叫吞了下去,抬头看,江枫呆呆地立着,一只袖子染成红色,血一点一点滴到地上。
“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可是那里面分明是恨意,是退到绝境处,只愿同归于尽的那种恨意。陆希潘似也吓住了,可是他中了魔,停不下来。
“我看见脚边的手掌,是一只左手,手指又细又白。这时我忽然同情起那个少年人来,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我想不如给江枫一个机会。屋子里有一只很大的香炉,点着普通的檀香,已经熄灭了。我把猫儿放出去,扑倒了香炉,香灰洒了一地。这一下子,陆希潘的傀儡每动一步,脚印就落在香灰上,历历可见。江枫一见,立刻拔出剑来,追着脚印就砍了过去。
“灯光很亮。江枫挥起他的佩剑,半躬身子,追着脚印,直取陆希潘的下盘。一招快似一招,简直像割草一样。他的脸照在灯下,是青色的,只有一双大大的眼睛,血红。我想,他也崩溃了。”
墨寻无黯然道:“江枫的别离剑,和陆希潘的千山暮雪,都是绝顶高超的剑术。照说还是陆希潘略胜一筹,何况江枫终究是看不到。”
“江枫虽然看不到,却更聪明。”薛华存冷笑道。“他转了几圈,忽然把一支大蜡烛扑倒在地上。屋里本来满地都是香灰,打翻的香炉里面还剩有一些香片,都撒在地上,这时全被点燃了。不一会儿,烟雾滚滚地充满了客厅。我呛得不行,只道他失了手,一会儿才看明白,这一下子陆希潘整个身子都暴露在江枫的视野里。这一回,他是定要置陆希潘于死地不可。这下我后悔了,真不该用香灰提醒他。我还不打算这么快就失掉我的傀儡。于是我立刻念起咒,把陆希潘收回了画中。江枫忽然间找不到对手了,满腹狐疑,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这时候我可不敢出来,只是躲在屏风后面看。经过这一番稀奇古怪的恶战,我想江枫都疯了,若是看见我,定然不会饶过。家里再没别的人,此时江枫红了眼,没命地在屋子里找来找去,开窗推门、劈开桌椅,一面嚷嚷着:‘陆希潘,你给我出来,今晚你我做个了断——一辈子的了断!’事情超出了我的计划,我只是担心他找出端倪,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果然,一会儿,他冲到卧室去了,接着尖叫一声。陆希潘失了魂的身体就停在那里面。我都快吓晕了。
“‘早知道是你,早知道是你!’我只听见他疯狂地叫喊,‘我早就看出来是你的招数。你竟然宁可死也不放过我。’
“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我偷偷跟到窗下,发现里面一地的血,浸透了凤尾罗帐。陆希潘的身体放在床上,剥了衣服。江枫就跪在那里,用他的佩剑,一剑一剑地往那尸身上砍过去。他的脸映在灯下,青白扭曲。剑光一闪一闪,尸体血流如注。我想糟了,这下子陆希潘彻底没救了。江枫还在发了疯似的砍杀着,说:‘你如何对我,我也如何对你。’
“我捂了眼睛不忍再看,躲在窗下不敢出气。过了很久,里面没了动静,只有幽幽的喘息。我鼓起勇气再看一眼,床上的尸体——如果那个还叫尸体的话——已经变成了一堆碎肉,辨不出形容。不知怎的,看着这样的陆希潘,我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江枫脸色怪怪的,把自己那只滴血的断腕插入碎肉堆里,直浸至肘,似乎想汲取里面的血肉。一会儿忽然一头栽入那些碎肉里,狠狠涂抹着,又像是哭又像是笑。我只听见他喃喃地说:‘原来我们彼此都不能放过。’”
唐小谢听得脸色煞白,墨寻无却是一阵青一阵红。
薛华存停了一会儿,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陷入了当年恐怖的回忆中不能自拔。过了很久,她叹了一口气:“后来我回到客厅里,瞪着陆希潘的小照发呆。头一次觉得他那双眼睛如此可怜,似乎快要哭了出来。我本来以为江枫会自尽,可是当我回到卧室时,他已经不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我只好把那堆碎肉和着帐子被褥,一起收拾到棺材里钉好,再给陆希潘发丧,设法将一切安排妥帖,不能让圆天阁看出问题来。不过,墨先生真是厉害,依然发现了那具被江枫糟践得不成样子的尸体。”
墨寻无道:“在那以后,江枫就失踪了。因为那时老阁主刚刚过世,圆天阁内乱连连,事情也就搁下了。后来新阁主向我重提此事,大家都猜测是夫人抓住了他。现下看来,只怕他以为陆希潘是死于他的剑下,畏罪逃跑了。”
“难道不算是吗?”薛华存道,“我收了陆希潘的魂,并不是要他性命,而江枫坏了他的屋舍,他可不是永远作傀儡了。后来我隐居斑竹山,觉得拿陆希潘的傀儡没有办法。他有一天托梦跟我说,要我把江枫的魂也收了来。我说我懒得折腾了,不理他。他就纠缠我,问我难道不恨江枫吗?我想也是,我本来就是找江枫报仇的,只是却找不到此人。陆希潘的魂自告奋勇,说他去把江枫引过来。我开始还不信,他们俩都闹成那样了,还有什么情意可言。结果却真的叫他勾来了。
“江枫是想活下去的,他一直都想好好活着。可是陆希潘牵住了他的心,生生死死都放不开纠缠和折磨。那些年他流落江湖,无所事事,成日买醉浇愁,想忘掉过去。他一直神志不清,陆希潘的傀儡伏在他耳边好言好语唤几声,他就又疯魔了,跟着陆希潘就走,一直跟到斑竹山。我见到他的时候,发现他走路总是踉跄,手总是不住地抖,连剑都拿不起来,恐怕连我这样一个弱女子都杀不死的。是喝得太多了。圆天阁的名剑之一堕落到这等地步,你叫他怎么回去见欧阳觅剑呢?我也没用*迷住他,只消每天给他一点酒,他就如同死人一样了。有时我都想,如此废人一个,我摄他魂做什么?”
薛华存含酸带讽:“不过,既然陆希潘有这个愿望,我就把江枫关在地下,只等血婴花一开,让他们在画中做一对团圆傀儡。”
九
河水潺潺,不绝如诉。那扇破裂的纸屏扑扑作响,纸上淡淡墨痕,依稀是两个绝世剑客的身影,却又流淌着丝丝血迹。一忽儿风吹起女冠的袍袖,把一切都遮住了,白茫茫一片。
怎么办呢?小谢呆呆地立着。薛华存的故事已经讲完了,然而她仍旧心乱如麻。欧阳觅剑说过,让她来判断这件事情。可是这纸屏后面的曲折,充满了血腥和诡谲,恐怕是年轻的圆天阁主自己都没有料想到的。
“如今江枫人在何处?”还是墨寻无冷静得快。
薛华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墨寻无似乎想瞪她一眼,然而还是没说什么。今天发生的种种事情表明,薛华存绝不是——或者说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弱女子,小心为妙。
薛华存仰头说:“唐小谢,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可以跟欧阳觅剑交代了。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唐小谢似是恍然:“阿姊去哪里?”
“回云南,去找我的师父。”薛华存道。
“阿姊不回家吗?”
“你忘了,我已然出家。”薛华存冷冷道,“世上的事情太过龌龊,我还是走了的好。”
她意味深长地瞟了小谢一眼,于是小谢低了头,不再说什么。
薛华存曳起长袍,顺着溪流迤逦而下,竟是闲云野鹤一般飘然去了,一忽儿消失在斑竹山深处渺茫的云雾中。只扔下一架破旧的纸屏,映着血婴花猩红如血的颜色。
“快!”唐小谢忽然说。
墨寻无正不解,却看见唐小谢冲向了花丛,一把一把揪着那些盛开的花朵,带着腥湿的泥土,将它们连根拔起。墨寻无恍然,跟着她挖掘起来。不一会儿,松软的土壤中露出一角淡黄的衣衫,再挖下去,一张青白色、轮廓清雅的人脸露了出来。
“还有救吗?”墨寻无焦急地说。
小谢苦笑,墨寻无自己是名医,此时倒要问她。只是轻轻翻了翻,就露出手背,已现出一片暗暗的尸斑。江枫本来就神志不清,又被埋在土中一个多时辰,已经没有办法了。墨寻无拉着小谢退了两步:“你怎么知道薛华存把他埋在花下的?”
“她不是说,这花需要新鲜尸体培育吗?大约是早就打算好了拿江枫做花肥了,才把院子里的花移植到这里来。”小谢嘴里似含着一块糖,“也罢,死了倒好,他活着,我们拿他怎么办?”
墨寻无道:“不过,江枫这么快就死了,是否因为已被摄魂?她不是说,法事一个时辰就可以做好?”
两人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那扇纸屏上,衣冠楚楚、神情峭直的是陆希潘,而江枫的影子有如尤云殢雨,一旁环绕,无论如何看不真切。
“你说,江枫的魂灵,是已经在那个上面了,还是不在呢?”小谢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墨寻无摇摇头。薛华存的法术究竟有没有施完,江枫的魂魄有没有如陆希潘所愿,一并囚禁在纸屏上。她没有留下话,他们便无从猜起。
“要不然,”墨寻无道,“还是把这张画拿回去,让阁主定夺吧。”说着便慢慢走过去,试图把画像从纸屏上揭下来。
“罢了!”小谢忽然大声说。
墨寻无停住了。
“你们还嫌这一切不够乱吗?留着画像给欧阳觅剑干什么,圆天阁岂能容得这些。若是他们容得,事情又何至于此!”小谢快步走了上去,“不如我来,把一切都了断算了。”
墨寻无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银光冲天而起,照亮了阴暗的河谷。再看时,切云剑已回到了小谢手中。
“薛阿姊说过,毁了这画,也就把这两个傀儡给断送了。”
纸屏上的人影被劈成无数的碎片。这时竟有千万道血流从碎纸中间喷涌出来,暗红色腥臭的液体,快速地朝着血婴花丛流动,其情可怖。小谢立刻拽着墨寻无,跳到了山溪的对面。回头再看,原本茂密的花丛已经被血流吞噬了,是花是血,汹涌盘旋,无法辨别。而江枫的尸体,沉在血海之下,早已看不见。
红色的迷雾在河谷中缓缓蔓延。
半个时辰以后,斑竹山下的绵长官道上,一青一黑、一老一少,两个人影在暮色中快速地行进着。
“你猜陆希潘的尸体在什么地方?”唐小谢忽然说。
“自然也是在血婴花下。”墨寻无道,“大约就是薛华存院子里,原来种花的地方吧?”
小谢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其实那具被江枫砍碎的尸体,恐怕早已被血婴花吸取干净,究竟在哪里,反正欧阳觅剑是再也找不到了。而江枫自己,也融化在无尽的血婴花海中。
而从纸屏上释放的傀儡,如今又在哪里?
莽莽青山,幽幽白雾,乌啼几许,残月如银。夜色宁谧得几欲令人熏醉,可是谁又想得到,苍山深处的魂灵,有着如此不平静的睡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