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宗最近特别热闹,到处都能看到弟子们辛勤习武修练,有些甚至不眠不休废寝忘食。这是因为玄宗的大事即将到来的缘故。
所谓玄宗大事,便是这五十年一度的竞试。
五十年一次,所有修行达到一定水准,未入长老名下的弟子都可以参与这场竞试,与同修比试文修武斗,展现自己的能力。而后其中的佼佼者会拜入长老们的名下,真正参与玄宗大大小小的事务。
而已经成为记名弟子的人也可以互相交流比试,拔得头筹者可以得到宗主或者某一位长老的奖励——可能是物质上的,也可能是一次指导比试。
其实说起来,六弦四奇平时演练、比试随时都可以,所以,这五十年一度的竞试基本与他们无关的。
大家基本都知道彼此的底细,也不是那争名夺利之人,所以,几人都是以组织者的身份对待此次事情。
事实却总出人意料,突然听闻金鎏影也要参加,真是引起了不少人的诧异。
在很多心目中金鎏影宗主首徒的地位不可撼动,宗主一向对他教导用心,他何必多此一举参加竞试?
赭杉军也觉得有些奇怪,便问了。
金鎏影却冷冷一笑,道:“赭杉,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正直太认真了。”说完便入了场,留下其余也准备上前问个究竟的几人莫名其妙互相观望。
“金师兄怎么怪怪的?”赤云染盯着金鎏影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隐隐不安。
太善变了,前阵子还好好儿的,大家无不感叹他变得随和好说话了呢!
这变脸的速度,六月里的天都赶不上啊!
“……鎏影身上怎么有戾气?”赭杉军疑惑道:“是我的错觉么?”
“不是错觉,确实是有戾气。”紫荆衣摇着羽扇,紫眸望向场内,太不对劲啦,貌似很久以前,金鎏影就隐隐有些不对劲,自异度魔界之行之后,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了。
这家伙,真是让人不省心!
紫荆衣暗啐一声,紧盯着金鎏影不放,见他严守着比试的分寸,才稍稍安下了心:“大概是近半年的闭关闷坏了吧?”
赤云染点头,虽说金鎏影经常闭关,但半年之久还是第一次:“是啊,可能想借机活泛活泛筋骨呢!哈哈!”
几人都交谈着,唯有苍,沉默地眯眼看着场内的金鎏影良久,随后,垂下双眼,什么也没说——不是戾气,是杀气。
赤云染嘴里打着哈哈,心中的不安感不减反增,她看着场中引人注目的金色人影,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透他了。
无形中,两人之间以往的那种祥和感再也找不回了,最近,她更是觉得,他说话间多了几分刻意的疏离。
金鎏影在前段日子闭关,一关就是半年。出来后功力猛增,眉眼间却隐隐有些不妥。她抓着他看过,发现不是走火入魔。只当他还纠结他母亲的事情,也不去戳他的痛处,只旁敲侧击的软声宽慰他一翻。
她想起金鎏影闭关之前教给另外几个人的四奇阵,想起那夜他问自己的问题,她想起这次这么执着地要参加竞试,那双眼里满溢的是破釜沉舟的决心。
赤云染越想便越觉得不安,她抓着垂在胸前的一缕头发猛撮,那分明就是不成功便成仁的眼神,她突然又想起公主府里他在书房那晚,问她负心寡义、抛妻弃子、手刃亲妻的人该不该杀那种矛盾的眼神——恨到透骨却又带着几分茫然不知所措的眼神。
赤云染倒吸一口气,她突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测——金鎏影那位渣到极致的生身父亲,可能就在玄宗,而且还是位长老级的人物。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清为何金鎏影一定要下场与那些长老们的记名弟子一争,他是想要那个最后的奖励——与那人亲自打一场,拼着自己的命也要为他母亲、为他自己讨一个公道。
长老级的人物,怎能可能是金鎏影随便能战胜的?他若是过界,便是忤逆,玄宗是个尊师重道的地方,忤逆可是要重罚的。
若是金鎏影真的做了,轻则关禁闭、逐出师门,重则处死啊……
如果她的猜测对了,想想金鎏影的精神状况,他可能真的做得出来。
赤云染被自己的脑补吓得不行!怎么办怎么办?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这事,她还不能跟谁说,没影的事,中伤长辈,金鎏影还没忤逆,她就要先以妖言惑众的罪名被关起来了。
想来想去,最后只能去拉苍的衣袖,语焉不详的说金师兄有点不对,求他多注意点。
对于赤云染含含糊糊的话,苍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眼带几分了然的深深看了她一眼,就爽快应了。
赤云染这才稍稍放心了点,以金鎏影如今的修为,同辈弟子中,能压制金鎏影一二,又能帮他说上话的,就只有苍啦。
相比赤云染的紧张,金鎏影却平静异常。
此次参与竞试的人中,没有人是他的对手——该说同辈和小辈中除了苍,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但是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把云龙斩从一个同修颈子前移开,说了句“承让”,便又朝下一个目标走过去了。
就这么过了几日,竞试结束时金鎏影毫无悬念地胜出了,
这是量与质的比较,他赢了一个就马上挑战下一个,不曾好好休息,到有几分车轮战的感觉。
虽赢了,却他也一身疲惫,但他心里很雀跃,一切就为了这最后一刻。
金鎏影走上大殿,暗暗调整内息,看着高座上宗主身穿黑边紫色暗纹的衣袍走近。
两人对视半晌,宗主那双沧桑平静的眼里严厉警戒依然,却是淡了很多,金鎏影想这大概是因为他交出了玄宗一切事物、不再力争上游的关系,也许,也与赤云染上次汇报任务时明里暗里夸他而苍适当的称赞有关——苍的话,宗主一向能听进去。
他并不明白苍为何会替他说好话,莫非是赤云染求他的?
不管如何,他也顾不上去追究了。
如今,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宗主凝视了金鎏影良久,说道:“金鎏影,吾之爱徒,你于玄宗竞试中完胜,我与长老们都见证了你的杰出。甚好甚好,为师甚感欣慰!你有何求,尽管说来,吾与诸长老,皆满足你。”
这夸奖人的话他以前也听到两次,金鎏影心里有些微微发堵。
当时他听到,有多么高兴,而如今,便有多深的怨恨。
金鎏影在这男人面前缓缓跪下,手执云龙斩,匍匐在地。
看起来无比虔诚、恭敬,但他的声音无比坚定,更有些不顾一切的意味:“谢宗主与众位长老看重,但弟子只有一个要求……”金鎏影没有唤他师尊,语调渐渐激昂,声音响彻大殿,“弟子金鎏影请与宗主一战!!”
全场一片寂静,皆不可思议地看着金鎏影。
赤云染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满含惊恐的双瞳瞪向宗主。
她猜到了开头,却没有猜到结果——那个男人居然是宗主,打死她都想不到。
“弟子金鎏影请与宗主一战!!”金鎏影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依然是无比坚决,他今天一定为一切做一个了结。
——他说的不是请求赐教,不是比试,而是“战”。
金鎏影抬头,这么久以来,一直压抑着的恨意与愤怒在这一刻猛然爆发了开来,那目光神色仿佛在说他已做好了死的准备。
看到金鎏影那眼神,赤云染本想不顾一切冲过去阻止他的脚步再也迈不出,事到如今,已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阻止得了他啦,唯有宗主——赤云染望向宗主的眼神变得异常热烈,恨不能替他答上一声“请求驳回”。
可宗主默默注视着金鎏影,良久后,他应了;“允你。”
一旁的二长老一听忙过来劝阻,却被宗主拦下,他微微叹了口气,对二长老说道:“你知道,我与他终会如此。”
全场的寂静之后是议论纷纷的嘈杂喧嚣。
二长老吩咐了下去让众人回避,一时间,偌大的比武场只剩下宗主、金鎏影。
众人各自散开,赤云染趁人不注意,绕了一截路,闪向比武场后墙。
双鬓斑白、略显憔悴的宗主凝视着金鎏影,说道:“自从你瞒着我去了集境,我就知道你我终归会如此,而令我欣慰的是,你是对我一人发出的挑战,而不是针对整个玄宗。”
犯上的孽徒与玄宗的叛徒,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金鎏影却不语,在这一刻语言已是没有必要。他手持云龙斩缓缓于空中划了个弧度,却是母亲金穆晚的起手式。
宗主一看,微微动容,轻轻叹道:“原来如此。那么,请吧。”
赤云染摸到比武场后墙死角远远偷看的时候,激战刚刚拉开序幕。
尽管内力还是归于道门无法改变,但金鎏影所使的招式全部是母亲当年所教的招式。这样做其实并非刻意,只是潜意识而已。
但事实却是,尽管金鎏影出尽全力,他与宗主的实力还是相距太远。他用云龙斩一挡,躲开了宗主的剑锋,然后纵身往后一跃,利剑却如影随形而至,瞬间他只感觉肩头一阵冰凉,然后是刺痛,鲜血已染红了衣裳。
金鎏影并没有退缩。
他冷哼一声,凝聚真力,每一个攻击都是迅猛毫不留情的杀招,刀光剑影密集地交织在一起,两人再度分开时宗主的手臂有几道血痕,而金鎏影却是被一掌当胸击中,蹒跚倒退,口吐鲜血。
赤云染看不下去了,想冲过去,劝金鎏影,就这么算了吧,打不过的,但身形未动,先被一只手从背后搭上她的肩膀,压制了她所有的动作:“噤声!”
是苍的声音:“且看着吧,他现在听不进去任何话的!”
赤云染欲说什么,苍又道:“宗主心中有数。”
她虽心急如焚,却也只能暂时如此,密切的关注比武场动态。
宗主看着金鎏影,眼神幽深,也不知是个什么情绪,只看他视线停留在金鎏影身上的殷红,淡淡说道:“还有继续的必要么?”
金鎏影冷冷一笑,道:“你从来就不觉得自己做错过,你为的是玄宗的大义,由此所有一切的牺牲都是允许的,不管那些有没有发生过或者会不会发生!!”
他扔下云龙斩,双手结印,一股烈焰从他脚底升起,直冲云霄,但忽然间他脑中一痛,他仿佛闻到那夜在魔界空气中漂浮着的异香,莫名地所有不堪的记忆一齐涌上脑海并混淆起来,他的神情随即变得激动,朝宗主喊道:“大义凛然地将‘魔女’金穆晚抛弃,你知道她后来遇到了什么吗?!你为了除魔卫道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能杀,你还有良心吗?你将我的记忆封印带我上玄宗你以为这是救我性命吗?我该对你感激涕零……”
说到后来,金鎏影已经不清楚自己说的是什么了,只一味的把心中的怨恨全部喊出来:“你赐我宗主首徒的名号把我推入战场死地只为了保住苍你还要我三呼玄宗万岁吗?!你欠下的债你要怎么还你能回答我吗?!”
冲天烈焰带着炙人的温度与绝杀的力度冲向宗主。
宗主虽被金鎏影一番话语震住,却也本能地架起防护抵挡住这能让人血肉消融的火焰。
——不够,不够!!
金鎏影只觉得理智渐渐消失,愤怒与怨恨莫名地在身体与脑海里扩张,他盯住眼前这个神色黯然的男人,只想要他血溅三尺死无全尸。
他眼眶发红,将所有的真力都释放了出来,火焰再度冲天而起,却是金穆晚的西凤鸣,同归于尽之招。
“不要!!!金师兄!!”远处是赤云染担忧的大声呼唤。
金鎏影脑中掠过一丝清明,他低下头,承受着脑中剧烈的疼痛,极力地压制着力量——不对,有什么不对。他抬头,想要说什么,却在看到宗主的刹那又沉入了愤怒之中,嗜杀感主导了他的身体,他控制不了自己。
“你该用你的死来赎清你的罪孽!!”金鎏影凄声大吼道,随即催动全身法力,火焰带着逼命的气势朝宗主袭去。
这极招一释出金鎏影便遭到了反噬,胸口一阵闷痛,鲜血自身体每一处渗出,双眼看到的只有一片血红,意识更为混乱。
宗主咬牙拼全力硬生生欲将极招接下,可金鎏影却被极招反噬重伤在身,那火焰转头便将他自己包围了起来,如回光返照一般,在殒命的前一刻他却突然清醒了过来。
他想,果然是这个结果。对上宗主他本无胜算,他只是想正面和他交战一次而已,不管最后是因为犯上被囚禁被驱逐,还是死在宗主剑下,他再也不需要背负着那让人窒息的痛苦和怨恨了。
金鎏影想,他其实早该死了,在一片血海的花蝶谷中时面对着母亲被鲜血染红了的冰冷的尸首时,他就该得到解脱的。
只是最后的走火入魔却在他的意料之外,意识的崩溃让所有的一切如此真实的展现却不是他想要的。
哼!这只能“拜谢”那想借刀杀人的伏婴师了。
所思所想不过刹那。
烈焰焚烧的是灵魂,反噬的痛苦极难忍受,金鎏影已站立不住跪倒在地,意识模糊间他听到了赤云染紧张的呼喊声:“金师兄,你不会有事的,听我说,澄心定意,抱元守一!!”
一股纯净的道门真气自背后源源而来,嘴里被喂了颗清凉的丹药。
金鎏影依稀看到自己周身的火焰被宗主以极寒之气消融,然后看到苍黑色的衣角在眼前闪动,最后满眼都是赤云染满脸担心、眼泪婆娑的样子。
他想,为什么他每次狼狈的时候都会被赤云染撞个正着?让她为他担心,她都哭了呢!她很坚强,从来不哭的,她的笑容最好看,如今哭成这模样,是他害的。他欠她的越来越多了,该怎么还啊,总不能以身相许吧……
意识消失之前难得的轻松诡异的思维掠过金鎏影脑海,随后他便头一栽,带着一身鲜血昏倒在赤云染的怀里,鲜血迅速染红了赤云染一身浅粉的纱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