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洗骨伐髓那次如出一辙,江循本来以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这么简简单单地做到了。
此次枫林截杀中,宫家唯一的骨血宫异侥幸逃过一劫,秦家数名修士却死无全尸,此等暴行,终于令其余五大仙派坚定了联合讨伐应宜声的决心。
在世人眼中,此人已经杀红了眼,原本一个法力刚突破金丹期的普通门主,竟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得到如此大的进益,只有一种解释,此人暗地里修了魔道。他由正道入魔,还如此肆意妄为,若不及早讨伐,正道的声名会被他败坏殆尽。
但是,对于应宜声是否入魔一事,带人去枫林中查勘过情况的玉邈提出了异议。他能感觉到,在枫林四周结下的是再精纯不过的正道灵力,应宜声若是堕魔,所用术法该和以前大不相同才对。
众说纷纭,众声喧哗,所有人都在讨论应宜声这数典忘祖、背德狂妄的正道逆徒,而在此次枫林截杀中死去、被秦氏动用禁术改头换面的影卫江循,则被当做一桩不大光彩的密辛,不再为人所提起。
……没有人怀疑死的是秦牧,没有人相信江循会有这样泼天的胆量来做这偷梁换柱的勾当,连秦秋也是这样。
——她选了让江循死,于是江循死了,哥哥活了下来。
很残酷,也很合理。
所幸江循还不是一个人,秦牧的精魂留了下来,在他的右手之中,只是最初的几日,由于精魂撕裂造成的痛楚和疲惫,让秦牧很难保持长时间的清醒,他常常昏睡一阵醒来一阵,只要一有意识,陪着江循说话。
与之相反,江循却很清醒,回到渔阳山的十数天中,他在书房中闭门不出,翻阅古籍书典,日夜不歇,前来安慰他的秦道元夫妇也被他拒之门外。
江循所表现出来的古怪丝毫不让夫妇二人觉得奇怪。在他们看来,自家孩子重情尚义,那江循陪他度过了三年光阴,算是条猫狗,突然横死,主人也该伤心些时日。秦道元原本还打算留下“江循”的尸体,仔细研究一番他自愈的秘密,可见儿子魂不守舍的模样,他哪敢留下那尸身,权衡再三,还是把“江循”下葬了,办还办了个简单的祭礼。但看子依旧闭门不出的样子,秦道元唯恐他这样伤心苦熬下去会坏了身子,便嘱咐人精心煮了上好的汤药日/日送来。
江循除了这些汤药之外,不饮不食,不眠不休,大约过了半月光景,某日夜深之时,江循正翻着书页发呆,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江循还以为是来送汤药的嬷嬷,便顺从地走去开门,没想到开门后,一个纤瘦的小小身影跌入了自己怀里。
手下头发如云雾般柔软,让江循原本冷硬的目光也柔和了下来:“……小秋,怎么还不睡?”
温暖的气息有些急促地喷吐在江循的前胸,但她的鼻尖却冻得通红,顶在胸口,那丝凉意也随之沁入了江循的肺腑间。
江循听到她讷讷道:“哥哥,循哥来梦里找我了。他要我为他偿命。”
江循:“……”
应宜声说得不错,秦秋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江循,在枫林中的选择,将成为她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江循将小家伙抱入书房,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用属于秦牧的右手,把她扣错位的外袍纽扣一粒粒解开,又一粒粒系好:“循哥他那么疼你,不会到你梦里吓唬你的。”
秦秋的眼睛宛若天外的星辰,在他怀中闪亮:“真的吗?”
江循笑着摸她的后脑勺:“当然是真的。”
秦秋垂下了头:“哥哥说谎。我害死了循哥,循哥一定恨透我了。”
江循无法解释,索性闭上了嘴,继续抚摸她的头发。他的指尖燃起了一道光,这道光没入了秦秋的头发,一丝丝渗透入她的后脑之中。
秦秋根本察觉不到,赖在江循的怀抱里,纤细的手指捏着他胸前的衣服,一言不发。
一侧明亮的桐油灯爆出了一朵灯花,轻轻的一声响动,便惹得她身子一颤,靠江循靠得更紧了些:“哥哥,你不能离开我。”
江循用额头抵在她浓密漂亮的黑发间:“当然,哥哥陪小秋一生一世。”
他用右手握紧了秦秋发凉的小手,同时,左手缓缓地将那一点流转的光芒完全推送入她的体内。
随着那道光芒的消散,秦秋打了个哈欠,小脑袋抵在了江循怀里,一点一点地打起瞌睡来,说话声也变得含含糊糊:“哥哥,我想睡了。”
江循低头看着小宠物似的秦秋,温柔道:“睡吧,睡醒了好了。”
秦秋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循哥又要到我梦里找我了。我要对他说多少对不起才能补偿他呢?”
江循笑了笑:“循哥更想让秋妹把这件事忘掉,忘得一干二净,永远不要想起来。”
是的,忘掉。
应宜声说过,秦秋一辈子会记得这件事,她选了秦牧生、江循死,这样大的包袱,尚年幼的秦秋不应该背负。
这些日子,江循查遍古籍,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清除人部分特定记忆的忘忧之术。
江循抱着娇小可人的秦秋,哄婴儿似的轻轻摇晃着她的身体,含笑重复了自己的话:“睡吧,睡醒了好了,睡醒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不会再想起那日在枫林里发生的一切,即使想起,也会是模模糊糊。因此,江循于她而言,只是一个很好的玩伴,可惜后来被人杀掉了,至于怎么被杀,如何被杀,她无需再记得那般详细。
江循拥抱着秦秋,望着小轩窗外的明亮月光。脑海中,秦牧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循,你也可以试试的。那个忘忧之术还能修改人的部分记忆,我把我的记忆同你融合在一起。你使用过后,或许可以好受些。”
江循有些自嘲地笑开了:“不必了。我用了你的脸,用了你的身份,我不想连记忆都变成你的。”
秦牧自知失言,不再吭声。
一切这样顺利过渡了,秦牧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江循的。
阴阳、父母、秦家唯一继承人的身份。
江循也没有因此太拘束自己,他依旧照着自己先前的习惯和好行事,他甚至希望秦道元或是什么人能早早发现自己是个冒牌货,自己也能解脱了。
然而,没人发现,只有秦秋偶尔会抱怨一句:“哥哥,你现在跟循哥越来越像了。”
……是的,所有人都以为秦牧是受到挚友死去的打击,而故意把性格向挚友靠拢,以此来纪念亡者。
很合理的解释。
日子这么一天天过着,外界的消息不断飞进来:五仙派合围了应宜声,一番缠斗下,应宜声被缉拿回了朔方殷氏,严加看管;应宜声意图逃狱,被当场击杀;有个名为“钩吻太女”的妖女现世,是应宜声的忠实拥趸,多行恶事,搅得各门各派不得安宁,等等。
对于这些消息,江循麻木得像一个陌生人,连应宜声的生死,他也不想关注。
这种麻木起源于他心中盘桓的不真实感,偶尔醒来时,看着铜镜中映出的容颜,江循甚至一时难以分清自己是谁,更别提去关注别人的事情了。
直到冬季再临,大雪纷飞的某日,秦秋到山下游玩,捡回了乱雪。
他从这个流浪的异域少年身上找到了昔日自己的影子,一个从人界闯入仙界的外来者,懵懵懂懂,又天真纯善,江循看着觉得心中喜欢,于是把他留在了自己身边。
三年后,江循十二岁,依照世家之约,前往曜云门修习课业,到达曜云门的第一日,殷氏家主纪云霰举办了一场盛宴。
在席上,江循与宫异再次打上了照面。
三年前的枫林截杀事件过后,宫异便留在了玉家,由玉家照管。当年粉雕玉砌的小团子已经褪去了稚嫩的容貌,但灭门之事,在他的眉眼间留下了难以抹消的戾气,也因为当年的枫林截杀之事,两人之间无形间生了一层龃龉,每年的茶会,宫异都不和江循说话,只闷闷地坐在玉邈身边,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当然,今日也不例外。
直到现在,应宜声还有着一批忠心耿耿的拥护者,那钩吻太女便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她曾试着暗杀宫异,却未能成功,自此后,宫异的一饮一食都要严加验看,每次都要由明庐亲自验毒,确认无问题后才敢入口。
明庐先把宫异面前的菜一一试过,又斟了一杯酒,饮下试毒,江循在一边看着,想着今后既是同窗,天天相见,总不尴不尬的也是糟心,索性提起了自己已经喝过一口的酒壶,走到了宫异的桌案前主动示好:“宫公子,若是怕酒有毒,我们交换酒壶便是。”
说完,他提走了宫异的酒壶。
宫异也没有答话,只注视着他的背影发呆。
……这么多年过去,秦牧变了。
是啊,应宜声是冲着自己来的,江循的死,和自己脱不了干系。枫林截杀那件事情后,他怎么还能指望秦牧还像以前那样温柔地对待自己?
想到这里,宫异心情更差,只闷头喝酒。
纪云霰酿的酒色香俱佳,入口一线润喉,江循不知不觉也喝了很多,很快酒力上涌,焦渴难耐,只能提前宣告离席。
他下令不准乱雪尾随,乖乖在白露殿等候自己,随即便敞开了衣襟,在夜色中随意奔走,他浑身燥热难耐,胸膛有如火烤,酒意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当他独身一人走到波光潋滟的池水边时,他脚下一个不稳,跌翻在了地面。
他浑然不觉,自己的右手隐隐地发出了些亮光,不受自己控制地举起,按在了他的后脑上。
一阵微光渗入了他的后脑,慢慢洗刷修改着那些根深蒂固的残酷回忆。
三年前,江循翻阅典籍,查找消除记忆的方法时,秦牧也看得一清二楚,从那时起,他把这方法暗记于心。
——既然小循不愿自己的记忆被秦牧的记忆替代,那自己为小循再造一段记忆。
——等再次醒来时,小循只会记得,自己是个小小的修士,修炼失误后,不慎与秦家之子置换了身体。什么戏院惨案、洗骨伐髓、枫林截杀,统统与他无关。他还会是那个机灵、快活而嘴花花的少年。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了,离开了父母,来到了新的环境,除了小秋外,没人会熟悉小循。小循现在又醉意上涌,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小循,至少,至少我要把欢笑的能力还给你。
秦牧积攒了三年的灵力,一夕用尽,不过,他总算实施了自己策划三年的计划。
那人醒来了,那睁开的双眸间一片澄澈,他缓缓从地上爬起,张望四周,仿佛不能接受现实,一炷香之后,他才默默爬起身来,做贼似的朝后花园小步溜去。
秦牧有点担心,实在没能忍住,脱口问道:“你要去哪里?”
江循吓了一跳,马上蹲地,三百六十度环视四周。看到他紧张兮兮的样子,秦牧觉得很抱歉:“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吗?……小循?”
江循喘了两大口气,才调匀了呼吸,小心翼翼地问:“你在哪里?”
秦牧只能极力地把嗓音调到最温和:“我在你的右手,你还是不舒服吗?”
记忆被全盘篡改的江循自然不记得秦牧,且被脑海里回响的声音吓得不轻,但他还是鼓起勇气,问:“……怎么称呼?”
秦牧笑笑:“阿牧。”
谁想到还没能歇口气,江循变了面色,一张脸青白交加,灼伤的感觉火一样燃遍了他的全身,他一跤跌翻在地,浑身痉挛,秦牧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个劲儿问怎么了。
但很快,他目瞪口呆了。
他亲眼看到,江循的四肢一点点缩小,缩短,最后变成了一只雪白的小奶猫模样。
怎么可能?
小……小循是只猫?
更糟的是,在江循回过神来,生怕过路人发现自己的异状、手忙脚乱地叼着衣服往假山后面藏时,秦牧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足音。
一抹琉璃色的身影,出现在了假山旁边,他望着夜色中双目宝蓝四股战战的江循,愣了片刻,随即便走上来,把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奶猫抱入了怀中。
……
故事演绎到这里,平行空间中的江循再也无法忍受,一步退开,太阳**两侧如同被火烫的烙铁燎过,直燎到了脑仁之中,痛得他根本站立不稳,他捂着嗡嗡作响的头,勉强张口:“……怎么,怎么会?……”
怎么会?这和自己进来时的场景一模一样!
也是说,自己原先是认识秦牧的,但在那个时间节点,秦牧刚刚好篡改了自己的记忆,所以他才像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那样对待自己……所以,阿牧明明不是系统,还那么认真地向他解释这个世界的来龙去脉,让他赶快习惯这里……
眼前的引路魂却会错了意,安慰江循道:“没什么,我们要幻出猫形本体,必须是在身体遭受极大创伤的时候,当年我们被秦道元洗骨伐髓时,年纪尚小,灵力还不足以我们幻化出本体,因此……”
成千上万的疑惑拥塞到了江循的脑中,冲得他头痛欲裂,他伸手抓住了引路魂,神色中含了些许的仓皇:“所以说,《兽栖东山》里记述的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真的有江循这个人?……我,是他的转世?”
引路魂纠正道:“不,‘我们’都是他的转世,在第一世中,江循最后没能活下来,在临死前,他以灵力破碎虚空,制造出了这样一个复刻自现实的镜像世界。一切,都与原先他生活过的世界一模一样。我们之所以轮回转世,都是为了实现第一世的江循的心愿。《兽栖东山》,是打开这个镜像之门的钥匙。”(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