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枚这么消失了。
殷霑也是如此,刚从外面玩耍回来,小厮只是去斟杯温水的功夫,便再也寻不见他了。
江循独自一人来到了“海云天”。
自从半月前从朱墟里回来,江循便发觉自己的感知能力强于了以往的任何时候。在他眼中,世界仿佛还是原样,却又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能清晰地看到气的流动,能辨别出每一丝气体的性质,他只要动一下手指,能感觉出有一股力在他指尖凝聚,以至于江循总憋不住想摆个龟派气功的造型打个什么东西玩儿。
他一直借此暗搓搓享受着人民币玩家般的快感,但没想到这么快他要将自己的本事付诸实践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倒真希望一辈子都没有这种实战机会。
江循伸出右掌,凝神默念,房间里原本平顺如梳的气流短暂的一顿,随即疯狂倒涌起来,像是电影的倒放,江循用指尖一点,仿佛控住了时间的进度条,调回到半个时辰前,涌动的气流在房间中央凝出了两个浅浅的白影,一个立在桌前翻检物品,一个则着了一身劲装,在衣架边站着。
二人似乎在谈论些什么,这种时候江循哪还有心思去还原他们的对话内容,只将气流顺放下去,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数秒钟后,江循的腿酥了。
他清楚地看到,半个时辰前,展枚转身准备去挂衣服的时候,在他的身后,静静悄悄地打开了一扇“门”。
江循不知道该用什么准确的词汇来表述,只能姑且称那开在半空中的东西是一扇“门”。
从那道“门”里,有半副身子遽然探出,如乌鸦爪子一样细弱干瘪、几乎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的手抓住了展枚的双肩。
下一秒,“门”、半副身子和展枚的身影便一道消失了。
江循还没做好心理建设被迫观赏了一场恐怖电影,在三秒的掉线和空白后,他二话不说撒腿跑。
还没跨过海云天的门,他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鼻梁直挺挺被怼了一下的感觉简直不能再酸爽,江循当场不行了,虽然也没疼到要哭的地步,但生理性泪水是憋不住的。他窝在地上,疼得视线一片模糊,正泪眼盈盈间,他的前襟被人掐着拽了起来。
玉邈的语气中带着强行压抑的怒气:“你知不知道我从刚才找你到现在?”
展枚在曜云门里凭空失踪,整个曜云门都炸了锅,人人自危,莫敢多言。
同窗数年,谁都知道展枚的本事,虽然比不上其兄展懿的天生慧根,但也不是任人摆布的角色,更何况当时还有乐礼与他同处一室,展枚竟一声响动都没发出被掳了去。
那幕后的黑手,究竟有多大的神通?
正因为此,玉邈在发现寻不着江循后才急火攻心,现在找到了本尊,情绪稍定,再等接触到江循那含泪的双眸时,他反倒觉得好笑起来,蹲下身来问:“你哭什么?”
江循泪眼朦胧地瞪他。
下一秒,玉邈那微微泛凉的指尖捏住了江循发红的鼻翼,轻轻捏了捏。
鼻子本敏感,江循又刚刚挨了撞,一时间泛酸生涩,又是一大滴滚圆的泪珠掉下来。
江循保持着这样坚贞不屈又哀怨悲催的造型和玉邈两两对视了一会儿,才艰难道:“枚妹……一扇门把他带走了。”
玉邈一直盯着江循的那颗挂在腮边将落未落的泪珠,喉结小幅度滚动了一下,闻言才把目光对准了他的眼睛,那里面还缭绕着未散的薄薄水雾,结合着江循微微发抖的身子看来,他活像只被欺负了的小野猫。
他伸手轻轻勾去了江循睫毛上的泪,问:“什么门?”
江循哪里还顾得上玉邈的动手动脚,红着鼻子很利索地溜到了他的身后,抓着他后背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当着护盾把他推进屋里,指着刚才自己刚才观看小电影的地点,把内容向他复述了一番。
在江循没有看到的地方,玉邈抬起沾了江循泪水的手指,轻轻吮在了口里。
心有余悸地介绍完毕,江循躲在玉邈后面问:“你怎么想?”
玉邈身姿如松、仿佛一个正人君子般平静道:“我怎么想不重要。那边殷家已经断定此事为钩吻太女所为了。”
江循疑惑地“嗯”了一声,探出半个头来想看清玉邈面上的表情:“发现了她进入殷家的痕迹吗?”
玉邈也侧过脸去看他,“并没有,只是动机而言,她最有可能而已。且她一向行踪诡秘,最近却一反常态,有多个仙派都发现了她的行踪,上报说她常在大罗山一带活动,似乎是在寻找某些重要的东西。”
江循正欲说话,听门口方向传来一个慵懒散漫的声音:“不会是她。”
江循回头,那入目的猫样美人儿让他终于恍然想起一件事:
……展枚还有个哥哥呢。
作为一个已经二十余岁却仍不能毕业、日日混迹在曜云门中的不良青年,先生们已经放弃了对展懿的教育,反正每次他都有新奇的方法挂科。连展家家主都管不住这个混不吝,多次召他回去,展懿都不理不睬,后来,展家家主便径直寻到了曜云门中,要强行带他回家,甚至当场与展懿打了一场。
谁都没想到,这平素嗜酒睡、除了一张家传的好脸之外似乎一无是处的人,居然能与其父打个平分秋色。
江循有幸目睹了那场打斗,结果,自然是无法制服儿子的展家家主负气离去,展懿本人被弟弟堵在墙角,笑眯眯地聆听了足一个时辰的说教。
现在,展懿单手握着一个紫铜酒壶的把手,饮下一口后,靠在门框边,注视着江循与玉邈。
他明明穿着与展枚一样的紫檀色衣裳,上数的几个纽扣却根本不系上,松松垮垮地敞露着他形状完美的锁骨和前胸上的一颗红痣。
他慢条斯理地分析道:“太女她从不杀殷氏之人。”
江循深以为然。
来到这个世界一段时间后,江循补全了许多《兽栖东山》中没有提及的细节和内容。
比如说,太女究竟是如何成为太女的。
在她九岁前,她还是无忧无虑的纪云开。身为殷氏大小姐殷青青的独女,她受尽无限荣宠,享遍无数风光,除了受其母性格影响,行事有些刁蛮,难以与同龄人亲近之外,并无什么不妥。
但自从纪云霰进入殷氏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殷青青疯了。纪云霰的到来给了她莫大的恐慌与危机感。
殷汝成除了自己与妹妹殷云月外再无后代,而他体弱多病,恐难以升仙,妹妹殷云月更是天性软弱,难成大器。在他百年之后,这殷氏家主之位,该是她殷青青的囊中之物。谁想半路杀出了个纪云霰,若她和父亲生下一子半女,那这殷家还能有自己的立锥之地吗?
她日/日想,夜夜想,牛角尖越钻越深,越发不可自拔,最后,她的念想着落在了她唯一的女儿身上。
——女儿若是争气,能在父亲面前露脸,那个外人纪云霰又算得上什么东西?
所以,纪云开的一切快乐,在一夜间被剥夺殆尽。
原本独修真火之术的纪云开,被强行要求修习五行术法,要时时处处以殷家嫡女的要求自处,要如殷家先祖时期的圣女一般,身着白衣,面覆白纱,若是行差踏错一步,便要以严苛家法处罚。
殷青青本不会教养孩子,纪渊又软弱,于是,纪云开的日子越来越难过。
“你怎会蠢钝至此?连这种事情都做不会?”
“你简直丢尽殷氏门楣!丢尽我殷青青的人!”
“像足了你父亲!没用!”
纪云开从不反抗,她这样的态度,反倒更引得殷青青恼怒:
真真与她父亲一副模样!八竿子打不出个屁来,锯了嘴儿的闷葫芦似的!
展懿以前与纪云开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在纪云霰嫁入殷氏半年后,殷汝成病入膏肓,药石无医,终于撒手人寰。各家家主前来吊唁,展懿也跟随父亲前来,他耐不得灵堂的凄清悲苦,便自行信步闲逛,无意间撞见一个披麻戴孝的孩童,跪在一个小小的用血绘制的魔道法阵之中,碎碎念着感激道:“谢谢您带走祖父,谢谢您。只要纪云霰继承家主之位,我便不用那般辛苦了。”
那女童便是纪云开,在发现了展懿之后,她稚嫩的面容之上却没有任何惊慌之色。
她坦然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土,燃起一个真火口诀,将法阵同祭祀的魔神灵牌一同烧掉,做完这一切后,才回过身来,负手甜甜笑道:“大哥哥,你若是告诉旁人,我告诉别人,你要对我行非礼之事呢。”
殷汝成死去,不知道她的魔道法阵在其中起了多大的作用,总之,纪云霰如她所愿继承了家主之位,但殷青青对她的折磨却并未结束。
殷青青恨,恨透了,她不甘心眼睁睁看着本该属于自己或是自己女儿的家主之位旁落他人之手,于是,她打起了另一副算盘:争取殷氏氏族对自己的支持,而一个懂事、守礼、灵力高强、前途无量的女儿,于她而言是一个极好的筹码。
但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眼见着纪云霰化去自己的金丹,重新修炼,于短短半年间重新结丹,五行鞭“指天”也认了她做主人,而纪云开却连驾驭真水都相当困难,殷青青更恨了。
这种由恨而生的怒,便尽数落在了纪云开身上。
直到怀上第二个孩子殷霑,殷青青才下定决心,放弃这个蠢钝无悟性的女儿,全心指望自己腹内新的骨肉。
殷青青一直以为自己的女儿可以任由自己搓圆捏扁。直到应宜声屠尽宫家,被几家仙派联手擒获,暂时押在殷家冰牢之时,她才发现,自己之前有多低估她的胆量。
纪云开私自去冰牢探访了几回应宜声,不知那人向她说了些什么,她居然迅速沦陷,不仅放他出了冰牢,还死心塌地随他而去。
殷青青是第一个得知此事的人,她如遭雷击,在座位上差点厥过去。意识清明之后,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快去找具男尸来,毁去他的容貌,说是应宜声妄图逃离冰牢,死在了冰牢机关之下!快去!”
若是让人得知,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将那魔头应宜声送出狱去,她的一辈子都完了!
此事过后,许多人信了应宜声已死之事,安排应宜声假尸的人也被殷青青一一灭口。然而纸包不住火,除了宫异尚蒙在鼓里,几个家主都对魔头应宜声仍流落在外、不知所踪之事心知肚明。但应宜声不再现身,销声匿迹,仿佛真的如传闻中一样死去了,各家也不好再继续追究,索性把风声压了下来。
自此,魔界多了一名身着殷氏先祖的圣女服饰、手段异常毒辣、以戕害正道为乐的妖女“钩吻太女”。
太女是她的小名,这个原本私密的亲昵称呼,现在人人可叫,人人可唾骂,每有人骂一声太女,有一记无形的耳光打在殷家的脸上。
且太女从不亲手杀殷氏之人,这倒不是她念及旧情的缘故。对殷家之外的修仙正道,太女向来辣手无情,这样一来,从未受过太女之害的殷家反倒被架在了火上,时时被她提醒着,太女是殷家之人,是因为念旧情才不下手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