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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七日(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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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还在安慰他的秦牧不受控制被朝外拉扯而去,江循下了死力想要留住秦牧,可他体内如海洋般澎湃的灵力已经消失殆尽,只余一缕水上浮萍,飘飘荡荡,气若游丝。

他用仅能操纵的这缕可怜的灵力,纠缠牵绊住了秦牧的魂魄。

江循竭力睁大了双眼,看向玉邈,想确认他是假的,是应宜声伪装的,是魔道之人伪装的……

但是他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玉邈的声音:“……放开。”

江循怔愣了许久。

……真的……是玉邈啊?……

他还没有死心,即使在悟仙山体验过的声道堵塞感再度袭来,让他每说一个字都如吞吐刀片,他的眼里还是闪出了喜悦的光芒,一字字力保自己说得清晰明白:“你找到让阿牧活下来的方法了,对吗?”

玉邈没有回答。

……但玉邈同时也做出了回答。

江循眼里的希望像是被一潭黑水吞没了进去,所有的希冀终于变成一丸黑水银,死黑无澜。

只在一个小小的停顿过后,他疯狂地挣扎起来,在他挣扎间,大片大片的灵力倒刺楔入他的血管,刮破他的肺腑,他也不肯停下,用泛着血的声音竭力嘶喊:“玉邈!玉观清!你答应过我的!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循哥!”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声让江循安静了下来。

他悬在空中,俯首看向从不远处的林木后闪出的秦秋,她用那样绝望悲伤的目光盯着自己,口中发出低低的喃语:“……循哥,放手好不好?”

江循浑身僵硬,他想说什么,他想提醒秦秋,秦牧是你哥哥,还魂阵只能保他三日寿命。三日之后,天上人间,生前死后,奈何桥畔,茫茫天涯,从此再无相见的可能。

但是话到嘴边,江循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还会不清楚,秦牧是疼她她的兄长吗?

她太清楚了。

而她出现在这里,是接受了,认命了,不打算再做任何反抗了。

……

……我不放手,我不认命!

红枫林里的事情,红枫林里的无能为力,绝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但是,秦牧在远离他,一点一点地远离他,而且不是因为阵法本身,而是秦牧自己在用他仅剩的灵力,切割着江循与他之间仅有的那一脉联系。

江循颤抖着,口中呼出的白气都是颤抖的。

他不能想象今后没有人在夜里同他说话,他不能想象那个一直啰嗦着唠叨着心灵鸡汤的人这么消失掉,他不能想象三日之后的秦牧在他眼前化为飞灰的场景。

他想都不要想!

……可是,身不由己。

一线牵绊着两人的脉络,“啵”的一声从中断裂,江循的心脏像是硬生生被掰下了一个角,短暂的麻木过后,剧烈到让人难以承受的痛在他的胸腔里炸裂开来。

他耳畔飘过了最后一句话。

来自秦牧的最后一句话。

“小循……我走了,不要怕。”

江循猛然捏紧了右手,那里却空得像是他此刻的心,被一阵大风呼啦啦刮过去,带走了内脏,骨骼,血肉,只剩下一具蝉蜕一样的空壳。

他空壳一样的表情或许是吓到了秦秋,小家伙仰着脸,看向江循,浑身发颤,口中不住重复:“循哥,很快好了,很快不疼了,不会再疼了……”

这些话榨干了她几乎全部的精血,她很快力竭,倒在了另一个人怀里,轻声啜泣起来。

扶住秦秋的是纪云霰。

江循的眼前被绚烂的光影覆盖,层层叠叠,像是被弄乱打翻的油彩,幻境烂漫,但他依然一一辨明了林间闪现而出的人影。

玉邈。秦秋。展枚。展懿、乐礼。纪云霰。

……还有宫异。

看到这些人,江循因为疼痛而混沌的思路突然像是找到了一个集中的爆发点。

他的瞳孔陡然放大了。

他记起了很多事情,发现了很多事情,也想通了很多事情。

——为什么他会轮回一百三十二世仍不得解脱?

——明明第一世的江循已经找齐了所有的神魂碎片,恢复了衔蝉奴的神身,为什么还是会死?

眼前看到的七人,让江循终于想明白,什么是躲不过的宿命。

……能让他连续一百三十二世都躲不过的宿命。

在一开始,自己在全无前世记忆的情况下进入《兽栖东山》,在曜云门中慢慢接受这个世界的设定,慢慢熟悉,慢慢成长,最终与那些人缔下深刻的关系。

——每一世都是这样。

自己的身份本是假的。应宜声为了获取自己的肉囊,等自己长到与应宜歌同岁时,便会向秦道元托梦,自己的身份会被揭破。

——每一世都是这样。

自己被玉九护了一百多世,当然,也给东山带来了一百多世的麻烦。子如命却蒙受丧子阴影的秦道元不会放过自己,也不会放过东山。其结果,必然是自己为了不拖累东山众人,从东山逃离。

——每一世都是这样。

事情闹得这样大,仙界不可能一点儿消息都得不到,因此,不管玉邈有没有把自己是衔蝉奴的事情禀告仙界,仙界都会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

——每一世都是这样。

一旦自己的衔蝉奴身份为仙界所知晓,仙界便绝不肯让这股无法掌控的力量继续在人间游荡。且几个重要的修仙世家未来或现任的继承人,都和自己关系笃厚,仙界为了敲山震虎,自然而然会将封印自己的任务交给他们。尤其是交给玉九,这个当众宣布是他道侣的人。

——每一世都是这样。

应宜声一切的行动筹谋,最终目的都只是为了引出自己。他身边可信赖之人,唯有一个豢养至今的太女,因此他会派出太女引诱自己前往悟仙山。而自己为了周遭人的安全,总会在栖身处周围设下幻境。自己的法力已经远超太女,所以,太女撞入自己的幻境当中之后,自己为了废除应宜声的羽翼,定然会废了她的金丹。

——每一世都是这样。

丧失了金丹的应宜声,定然会找一个替代品,而殷家一直在追踪太女的踪迹,而太女为了诱出江循,把自己暴露得太过彻底,殷氏定会派人来抓她。这也意味着,殷家兄弟,哪一个运气不够好,都会沦为太女的替代品。

——每一世都是这样。

自己对应宜声戒心满满,因此不会中他设在悟仙山中的释迦法阵。

——每一世都是这样。

但是,江循永远不会防备玉邈。

——因此,每一世,每一世,每一世都是这样。

重蹈覆辙。覆辙重蹈。所有的巧合,最终都落在了那个必然的结局之上。

自己……会被封印,然后死去。

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江循突然发现,当年与他们同去庙会,蛇瞳老人所预言会杀死他的人,几乎在今日都重聚在了这小小的冬日树林里。

秦秋,宫异,展枚,乐礼,包括他认为最不可能杀死自己的……玉邈。

……释迦阵法,这个释迦阵法绝对有问题!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像是有一只怪物,左冲右突,四处破坏,直到他的脏器全部损毁才肯罢休,他想叫,想喊,想哭,想抱住玉邈,想让他把这一切都停止下来,但是……做不到。

他的五感皆被抹消,扭曲,口不能言,目不能视,翻绞的刺痛让他忍不住凌空呕出一口血来,血喷盈尺,洒在七件法器所构成的金光阵内壳上,沿着那有形的灵力罩内壁缓缓蜿蜒流下。

宫异看得心惊肉跳,这半年来他为了找回乱雪一直流落在外,甚至在昨日,他才知道这个计划的全貌。

他本以为这是个简单的法阵,可见江循痛苦至此,宫异整个人都僵了,忍不住转头去寻求答案:“……这,这真的可行吗?我怎么看着……”

秦秋也是看得心惊胆战,声音都低弱了几分:“……我拿老鼠、拿猪狗,拿几个自愿的仙家弟子尝试了数次,次次无恙,应该只是封印中较为痛苦……”

然而,话音未落……

“砰——”

一记剑光直砍在了那封印的拱形金光外壳之上,却并未对这金光产生半分的损毁,来人眼见一击不成,索性弃了剑直扑向了罩壳,用拳头直直砸在其上,没捣两三下,拳间是一片血肉模糊。

宫异看清来人面目,吓得脸都白了,三两步跑上前去抓紧他的胳膊:“乱雪?!你跑哪儿去了你!我找你找了好……”

乱雪一把抓住了宫异的肩膀,手指猛然用力,嗓音里带出了无比明确的哭腔:“……公子……我家公子……救,救他……”

宫异知道乱雪是误会了,把他掉落在地上的青鸾剑捡起,塞回他的手上:“我们不是……哎呀,这个阵法是救你家公子的,你不要担心,不会出事!”

乱雪却压根儿不信,急得眼圈儿发红,眼角已经泛起了潮意:“公子,公子他很疼……他不好,他一点都不好,放他下来……”

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乱雪双膝跪地,抱紧了宫异的脚,浑身簌簌发颤:“求你了,履冰,履冰我求你,放我家公子,我,我求你啊……”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江循奇经八脉皆被清洗一遍,体内被水泵一般的巨力抽紧,压缩,将他所有的灵力无限压缩至一个小小的点,推送至他身体的一个死角,像是一颗恒久的钻石,凝固在那里,恢复了死寂一片。

释迦阵法,封神囚魔,一阵既成,再无转圜。

江循脱力地从半空中坠落在地,面朝下倒伏在雪原当中,一动不动,一身雪做的袍服尽数化为飞雪,被一阵朔风掠至天际,再不见踪影。

一时间,在场众人皆不知心中是悲是喜,乱雪仓皇之间竟连站都站不起来,手脚并用地想要往江循那里爬去。

突然间,变故陡生。

空气中浮动着的一道透明气流也向江循挣扎着靠近,但是,在他接近乱雪身侧时,像是被某股冥冥之中的力量牵引着,它连抗拒都来不及,便被猛然拉入乱雪的体内。

乱雪的动作戛然而止。

像是被一记从天而降的重击敲中了后脑勺,乱雪顷刻间滚翻在地,原本属于异族人的瞳孔间闪过无穷的诡异光彩,他像是极痛的模样,一口咬破了唇,蜷成一团,用血肉模糊的手掌狠狠抱住了头,用几乎要把头盖骨捏碎的力道发疯似的抓起自己的头发来。

这吓坏了宫异,他扑在了乱雪身上,惶急地拉扯着他的衣服:“……怎么?怎么了?啊?”

玉邈顾不得这边突生的乱象,疾步走向前去,从后面拥着江循微微发抖的肩膀,哑声凑在他耳侧安慰道:“好了,都好了。我们回东山去,我会想办法复原你,我帮你找到应宜声,抢回他的神魂,我会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

谁想,江循一把推开了玉邈,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立起身来。

他的面上,赫然浮现出一片恐怖的烧伤疤痕,漆黑发焦,上有灵力附着,竟是真火所伤!

玉邈心中一突,还未来得及诊他的脉确认一下发生了什么,觉体内恍然一空,周身一滞。

他想要调动灵力,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个灵力耗尽的空壳。

为什么……为什么?

而且这种感觉,很熟悉……

玉邈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像是有一片玻璃打碎在他眼睛里,又粗暴地揉了开来,刺得他眼瞳生痛,但他很快惊恐地发现,有一种不可控的变化发生了。

自己的手背上,出现了被真火燎伤的痕迹。

——那夜在曜云门中,自己从火场中救出江循,却被火烧伤了手。江循用他的血让自己复原如初。

手掌心里,出现了被虫草钻破的血洞。

——在朱墟里,自己被虫草戳穿手掌。江循则把他的手掌割破,握住自己的剑,再次治愈了自己的伤势。

自己的胸口内空荡一片,而胸口皮肉处,传来了被乱石割裂的撕痛。

——在西延山中,自己为救江循逃出爆炸的祭祀坛,强行定格时间,致使灵力耗尽,又在乱石间背负江循爬行,胸口皮肉被石尖划烂。

……一种极度恐怖的预感浮现在了玉邈心头。

最糟糕的是,这异变不止发生在玉邈一个人身上。

东山上,玉迁与玉逄正在练剑,两剑相碰,火雨四射间,玉迁的剑却突然脱手落地,玉逄正兴奋间,却发现玉迁握剑的手不断颤抖着淌下鲜红的血液。

冬林间,乱雪的手上浮现出了昔日被真火烧伤的痕迹,肩膀上被含灵力场的箭撕裂的巨大伤口涌出滚滚的热血,迅速濡染透了他的半副衣襟。

无名村里,收留江循的少女准备去鸡窠里拾蛋,却发现那只瘸腿的母鸡已经仰面躺在地上,没了声息。

——衔蝉奴,造物之神,神力天成。但若神力封印,便将收回一切由神力而成之神迹。

那么这也意味着……

混乱,冬林中一片混乱。梢上积雪拂散一地,皑皑银雪被人踩碎,留下斑驳的血迹。

江循拒绝所有人的靠近,拒绝所有人的搀扶,他跌跌撞撞地在山林间打转,茫然地望向天边一只飞鸟滑过的残迹。

但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神力回收,神迹皆灭,于是,他被神力治愈了无数次的身体,变得千疮百孔,变成了一块破布,变成了充满死亡气息的枯骨。

蛰伏在他体内的伤,像怪物一样纷纷涌出。

被应宜声的灵力反噬。

被魔道围攻。

被浮山子在晚春茶会上一剑贯肩。

被祭祀坛中倾塌的山石砸上后背。

被祭祀坛中守戍的小妖一枪穿胸。

被割腕取血以供祭祀。

被朱墟中的怪物划破腹部。

被虫草钻破足底。

被太女的真火灼伤脸颊。

被太女的鱼鳞刀绞破肺叶。

被宫异挥剑割伤脸。

被太女所下的毒物“温柔乡”毒伤。

还有,一次次地割腕放血救人。

这些伤一样一样在变为正常人的江循身上恢复。

他身上如有火灼,眼前漆黑,耳畔蜂鸣。

失明,失聪,失去一切感官,只有刺骨灼心的疼痛伴随着他,生命力则一点点流逝殆尽。

在绝对的黑暗之中,他怕得浑身发抖,只能不断战栗着,奔走着,呼叫着。

他在呼喊一个人。

“玉九!你在哪儿?玉九,求你……你在哪儿!!我看不见了……好黑,玉九,救我……”

但是,玉邈动弹不得。

耗干的灵力挖空了他所有的气力,他只能远远地看着,看着江循慌张着四处奔逃,一路走,一路滴血,看着江循一点点衰弱下去,看着自己被开膛破肚,看着自己的心肉被人一刀一刀剜去。

在一片黑暗中,江循再也走不下去了。

他累极了,累到动一下手指都困难,终于,他的双腿一软,朝前栽倒,却跪在了一个温软的怀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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