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太女在应宜声身旁随侍,对衔蝉奴之事也有了七八分了解。
衔蝉奴,造物之神,为天地灵气诞育,其身不毁不殒,其力蕴山倒海,可活死人,肉白骨,药伤者,塑仙身,坐化万千气象,所塑之物,皆脱胎换骨,重获新生。
但是,主上所需的,并非一个脱胎换骨的应宜歌,他心心念念的,是拥有着过往记忆的宜歌,喜欢吃栗子酥和丁香馄饨的宜歌,绝不是一个拥有着应宜歌外表的空壳。
应宜声手中所持的神魂碎片也是绝不可能交付出去的。他与正道的仇怨已深,若是没了这块碎片傍身,他怕是难以保护自己,更难保护复活后的宜歌。
因此,主上的心愿,便是她纪云开的心愿。
——抓到衔蝉奴江循,封印他的灵力,趁他体虚力竭之际,将他的魂魄驱出体外,等待应宜声找到应宜歌转世的魂灵,再填入其中。
每个转世的魂灵内,都封存着上一世的记忆。有时人们午夜梦回,梦中看到的场景,或许是游离的上一世的记忆碎片。
主上如果能找到应宜歌的转世,可以用手中的衔蝉奴神魂,唤醒这部分被封存的记忆,让他真正地再生为人。
太女痴迷地望着应宜声,小心翼翼地呼吸着他身上淡冽的松香气,低声道:“主上,我这去找江循,设法将他引出来。”
应宜声挑起眉,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把抵在她丹宫上的手指缓缓上移,丝毫不留恋地滑过她的**,掐住了她的下巴,逼得她抬起头来:“你打算如何做?”
太女盈盈一笑,有点像个打算去恶作剧的小女孩:“我去烧了红枫村,不信他不来。”
正为自己的主意沾沾自喜间,她忽觉颈间一凉。
她脆弱的气管被应宜声掐紧了,呼吸的渠道被乍然阻断。
应宜声根本不看她一点点泛青的脸色和渐渐往上翻去的白眼,盯着那截细白滑腻的皮肤一点点被掐得粉红,微笑道:“……引蛇出洞有无数种办法,杀他的人,朋友,都无所谓,但是,我告诉过你的吧,不许杀人至亲。你怎么能忘记呢?嗯?”
太女被掐得两耳嗡嗡大噪,只能不住点头,表明自己听到了,而在掐到她四肢开始发麻时,应宜声止住了动作,松开手来,任由那软玉温香瘫软在冰凉的石板上一边喘咳一边告饶,直到听得厌烦了,他才重新捏起了太女的下巴,让她昂起头来,另一手贴住了她的丹宫,反复抚摸着。
内里的金丹散发着浑厚纯正的仙气,干净如空山雪莲,绝无任何魔气妖气的玷污。
应宜声抚摸着那颗金丹所在的位置,平静道:“你去罢。引他出来可以,但务必保全自身,勿要冲动。我要你安然无恙。”
这句话让太女的眼泪落了下来。
刚刚她几乎认为,应宜声是用不着自己了,要抛弃自己了。
到那时,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她还能去什么地方?
她呆呆地望着应宜声,口中低喃:“主上。求您,求您再说一遍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您对我说的话。”
应宜声眼里含着笑意,换了个姿势,端正地跪坐在太女面前,捧起她娇美的脸,眼中的光芒幽微得像是一缕窜动的青灰色鬼火,口中吐出的话,一字字悦耳动听,像是肥美的蛊虫,往人的耳朵和心脏里钻去。
“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你很像我。你应该和我在一起。”
“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跟我走。”
太女是那样认真地倾听着他的话,嘴角噙笑,眼里心里都盛着这张永远带着恬淡笑意的脸,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脸颊颗颗滚落。
……
又是一日漫无目的的赶路。
临近黄昏时,江循撑着伞,沿着一条洒满余晖的河往前走着。他换了一件靛蓝色的衣衫,外配一件避风的霜白斗篷,看上去像个独身出来游玩赏景的公子哥儿。
他直奔着一片缭绕的炊烟而去,在黑夜彻底降临前,他打村东头进了这座无名村,敲响了最东边人家的柴扉。
门被从内大力拉开,开门的是个脸蛋雪白相貌俊秀的姑娘。她斜着身子堵紧了门,面上还带着隐隐的怒气:“干什么?你谁呀?”
江循厚着脸皮道:“打扰,想借个宿。”
姑娘好像是心里有火,可也知道这样对陌生人滥发性子不大好,口气放柔了三分,不过还带着浓浓的冲劲儿:“你打哪儿来?是干什么的?”
江循跟玉邈混迹了这么多年,别的没学会多少,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技能倒已经登峰造极了:“我打东山来,是来此地游历的。”
姑娘上下打量了一番江循的衣着,才让开了身子:“得得得,算你好运气,踩着饭点儿来的。进来吧。”
她转身朝堂屋里走去,江循见她心情低落,便多嘴打听了一句:“看姑娘心情不佳,发生什么事儿了?”
姑娘的脸色仍是难看至极,指了指院内一侧用低矮篱笆围出的一小圈儿鸡棚,抱怨道:“好容易养大了一只母鸡,到了能生蛋的时候,偏偏摔断了腿,这不,都快死了。”
果然,鸡棚边倒卧着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江循蹲下身去查看,却觉那鸡的身体尚温,便试着调集掌心灵力,屏气凝神,将洪流般的灵力推送入它的体内。
姑娘听不到紧随而来的脚步声,回头一望,只见江循把那只鸡往地上一放,它立即一瘸一拐地往前窜去,满院子欢窜不停。
姑娘睁大了眼睛,江循从袖子上摘下一片淡褐色的鸡毛,抱着胳膊乐:“看看,这不是没死吗,活蹦乱跳的跟打了鸡血似的。”
他很清楚一只能下蛋的母鸡对于一个贫寒的农家有多大的意义,不过为免惹来怀疑,江循特意没有恢复它腿上的伤势。
姑娘见鬼似的盯了江循一会儿,把满院儿打转的鸡抱起来,细细检查一遍后,漂亮的苹果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两只深深的酒窝,喜道:“这可真是奇了,刚刚明明只剩出气儿没进气儿了……”
心情转晴,姑娘对江循的态度也好了很多,待将江循引入屋内,掌上灯,看清江循的相貌时,姑娘面含桃花的小模样让江循着实捏了一把冷汗。
江循本来早已辟谷,但在现代养成的一日三成的习惯着实难改,且这农家饭的确是地道,一顿饭吃下来,江循身心舒畅,睡在姑娘收拾齐整的侧间偏房里,没过多久,疲累便一齐涌上心间。
他安然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感觉眼皮上浮起了一片红光,噼啪的炸响伴随着愈加让人难忍的烘热从窗外袭来。
他一个激灵,翻身坐起,阴阳光芒乍现,先于他飞转出窗,伞面大开,碧光与狂气一并荡开,将方圆数里内绵延的火焰压制而下。
江循旋身飞出被阴阳破开的窗户,但见眼前情景,不觉心头一阵麻凉。
……方圆数里,墙倒屋塌,断壁残垣,飞灰漫天,火星如萤。
唯一还安然无恙的,只有江循所居的这一间侧屋。
在侧屋四周,江循设下了一层灵力护罩,而此刻,有一层透明的灵力罩护翼在了原本的灵力罩外,把火烧的动静隔在外围,因此江循直到此刻才能察觉。
不远处的主屋尽皆倒塌,鸡圈已经烧成了渣滓,刚刚被江循复活不到三个时辰的母鸡,变成了一团焦黑的肉炭。
一只烧得枯黑的纤细手臂自主屋门槛里探出,手捏成拳,似乎要抓住她行将飘零的生命。
……桃花已谢。
而一个身姿曼妙的少女,正面对着渐熄的真火火光,一身纱裙被风吹得裙角荡开,露出一片雪白的旖旎。听到身后破窗而出的动静,她才回过了头来:“江公子,睡醒了?”
她冲江循灿烂地笑开了。
江循眸间带血,只翻手之间,袍袖扶风,万岳齐崩,此力强悍已极,面前太女的衣衫尽皆撕裂,皮肤上也被划出了大片大片深可见骨的斑斑血痕。
太女面上却并无痛色,血葫芦似的身体砰然倒地,面上却依然带着灿烂如花的笑意:“江公子,怎得待我如此粗暴?”
江循速步上前,拎起她的衣领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那张被血糊烂的脸上露出了令人作呕的媚笑:“当然是因为小女思恋江公子,几年不见,如隔百世。怎样,江公子,喜欢小女送给你的见面礼吗?”
……来的不是太女,又是她的女傀替身。
江循几乎要咬碎一口牙:“这些乡民何辜?你要下这样的毒手?!”
太女笑得更媚,脸上滴滴脓血渗出,甚为可怖:“因为他们和你在一起啊。江公子,这可不能怪我,你才是罪魁。”
江循冷笑一声,再不多话,一指点在了那女傀替身的丹宫处,微微发力。
在数百里开外操纵女傀的太女,透过女傀的眼睛看到江循的动作,不禁粲然一笑:“江公子,这是做什么?难不成江公子有鞭尸之好?这般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吗?”
话音刚落,她突然觉出,似乎有哪里不大对。
自己的丹宫处像是被埋下了一颗火种,燎燎燃烧了起来,且越烧越烈,滚滚的疼痛灼热感让她难以忍受,在原本安坐的椅子上难受地挣扎不休,身子一点点从椅上滑落,整个人跪趴在地,被烧得簌簌发抖。
……不妙!
她立即想要把自己留在女傀体内的一缕灵力收回,却发现,那根灵力此时像是一缕木偶丝线,被江循牢牢地掌控在手心里,撕不断,扯不去,源源不断的恐怖灵力,正从丝线的那一头海潮般汹涌而来,激荡着她的金丹。
金丹只是被简单地摇撼了几下,一口腥热从太女口鼻中猛然喷出,将她的衣衫染得星星点点。
……不对……不对!
她本意是屠掉整个村落,让江循心生恨意,追踪着自己一路留下的痕迹,最后到达悟仙山……
她万万没能想到,江循居然抓住了女傀体内的一缕灵力,直接远距离牵制了自己!
金丹振动的幅度渐渐与她的心跳合成了一处,幅度又慢慢超过了心跳,牵引着她的心脏兔子一样狂跳,越来越多的血沫从她口中吐出。
像条垂死的鲤鱼一样在地上不住挺动身子的太女,视线里笼罩上了一层血雾,一会儿聚拢,一会儿散开。
在她逐渐模糊的视线里,她透过女傀的眼睛,看到了令她不可置信的一幕。
——刚刚明明被真火焚毁了的建筑,居然逐渐褪去了焦黑的焚烧痕迹,全部恢复了原状,在静夜中安然而立。主屋里传来了少女甜睡时均匀的呼吸声,鸡圈里那只残了一条腿的鸡被院落里的声音惊醒,正缩在墙角,惊慌地打量着院落中央一个满身鲜血的少女,和抱着她的面容平静的江循。
江循凑到了太女耳畔,一字一字道:“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同你说过,我这人胆子小,因此总未雨绸缪。”
一股恐怖的预感袭上了太女的心头。
而江循的话,很快印证了这股预感的正确性:“你以为追杀我的妖魔,仅你一拨?若无十全的把握不拖累旁人,我怎敢寄宿在民家?”
……是幻境……
江循在入睡前,在整个无名村里,埋下了一个巨大的幻境。
她刚才焚烧的,竟然只是一个幻境而已?
太女死死瞪大眼睛,体内蓬勃的灼烧感越加强烈,她感觉自己的胃袋、心肺都已经被烧熔了,血液在一根根血管里沸腾,把薄薄的血管撑到爆裂。
耳侧,透过女傀的耳朵,太女清晰地听到了江循的话:“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因我而死。抱歉,今晚要死的,只有你一个。”
太女惊恐地望着天花板,四肢百骸都因恐惧而微微痉挛起来:“你要做什么?姓江的,你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