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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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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章

事实上, 纪筝已与明辞越共渡过太多个夜晚。深宫霜夜里,明辞越在门外草席旁的执刀守夜,侯府厢房里, 背靠雪夜酒意的初次悸动, 灵苍寺里,爆炸复仇之案的辗转难眠夜,还有大漠清晨里, 两人同裹一件衾的小别胜新婚。

却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夜晚, 明辞越在屋里,为他撑着一把油纸伞。

他们有过太多的纠葛与缠绵, 难得平和,能听见对方呼吸声的距离,却什么也不做。

明明只是清明时节, 这屋外的雨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像是他二人不约而同的到来,催促来了整个淮水沿岸的梅雨季。

屋内的雨打在伞面上, 轻缓又治愈,本是最为催眠的, 但纪筝却又彻底失眠了。

他装着昏睡翻了个身, 眯起眼想看男人睡没睡着,可甫一转头就正对上那条碍眼的白布子, 惹人心烦。他根本看不出明辞越睡没睡, 更不知道他心底藏些什么。

其实之前说对视时会冒犯他内心隐私, 纪筝也不是平白吃亏,他总能看得到明辞越沉沉眸色下的不平静,喷薄欲出的渴望,野性, 热烈与躁动。

只是他费尽功夫才弄明白,那些竟不是冲着皇位的,全是针对他的。

而现如今,遮住了双眼,男人其他坚硬而冷淡的五官线条清和了许多,总有点神像的意思。

纪筝把手伸过去,伸到伞面下,在男人的眼前晃了晃,没得到任何反应。

他顿了顿,不甘心,又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把脸靠过去,唇就悬停在白布上方,眼睛向下微瞥,仔细观察着明辞越的一举一动。

在他注意不到的地方,黑夜里的伞叶缓缓变化了倾斜的方向,将下坠的水滴一律引去另一方向。

忽然之间,他唇瓣下的白布轻轻颤抖了几下,似乎是睫毛在动了。

纪筝迅速回身躺好,紧阖双眼,收回心思,尝试入睡。可紧接着床边传来了几声闷咳,又是几声,偏生那人还在努力抑制,声音听上去分外可怜,听得他不禁拽紧了自己的被脚。

纪筝憋了一会儿,冷声道:“回去睡吧……屋里打伞,长不高。”

明辞越回道:“臣已经不会再变了。”

纪筝撇了撇嘴:“你不长,我还要长呢。”

“是了,三年圣上似乎都能挨到我的耳侧了。”明辞越笑了,又顿了顿轻声道,“再三年,就可以超过我了。”

纪筝闻言冷下脸色,转过身去,没过多久双方的呼吸声都平稳下来,分不清谁在装睡。

这南方的倒春寒一下子冷起来绝不是开玩笑,纪筝自己统共只有两床被,一床在这里,另一床眼下还在正堂那屋。

但他可怜明辞越做什么,那是现今大燕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对,应该算是万人加一人之上……可这人竟会消瘦,会苍老,付出了自己的整个正盛年华为他撑伞,一撑就撑过了整个漫漫少年期。

纪筝往里侧挪了挪,在狭小的床上余出一人的空。

明辞越没接下暗示,没有动。

这人还固执着自己的侍卫身份呢。

纪筝无奈,只得打了一个喷嚏,装模作样地在潮湿被褥下瑟缩几下,孤零零地蜷缩,像一只被大海遗忘在沙滩上的虾米。

他也会咳嗽,咳得更加楚楚可怜。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身边一重。

可纪筝却瞬间皱紧了眉,他能感受到身边肌肉的劲道虬结,十分克制,似乎将惊人的力度集聚隐藏在体内,周遭是男人特有的热量,像个大火炉似地,没过多久就烘干了水分。

纪筝:?

这是一个唇色苍白,眼瞎早衰,咳嗽不断的人该有的体魄吗?

他犹如在睡棺材板,双手双脚绷紧并拢。他又侧目瞄见明辞越还竖着小臂,擎着那把伞,不肯放下。

纪筝故意试探;“……我给你举?”

明辞越:“好。”

纪筝:??

完全不留给他再拒绝的机会,没等他反应过来,明辞越已经将握得发热的伞柄转塞进了他的掌心。

不仅如此,男人还在他身旁即刻入睡了,睡得很沉,像只彻底卸下周身防备的雄狮,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春夜,陷入一场姗姗来迟的冬眠。

纪筝还是第一次清醒着观察到皇叔的睡颜,他的伞柄一不小心磕在明辞越的颈窝上,若是他有心为之,再稍施力度,他便又是满大燕唯一的掌权者了。可明辞越只是轻哼地转了个身,把习武从军多年的警惕都丢到云霄外了。

不一会儿,纪筝的头顶上被微刺的硬物压住,散乱的发凑在他的面前,一臂一腿强行搭下来,把他塞入火炉内部。

纪筝没动,下意识皱了眉。

可下一刻,明辞越像是忽然清醒,把手脚头都克制地缩了回去,乖得犹如犯了错的孩童,平平地像是在睡棺材板,又迷迷糊糊地沉吟几声。

纪筝叹了口气,这种场景,两个冤家对头合葬一棺,也不过如

此了。

他见明辞越睡得难受,便自己动手,把他的手,脚重新搭回自己的身上,男人梦里也很上道,即刻缩紧,把他锁进。

一晚,就这一晚。

纪筝这会儿倒学会害臊了,悲叹这可不算他主动的,寻常叔侄也不是不可以,阴曹判官不能记他账上。

于是他把伞放下,夹在二人中间,像是一片轻飘飘的树荫,遮拂下来,盖住了两个紧紧相挨的头,这下天上玉皇,地上伦常,地下阎王都看不见他们了,只有他们两个,悄悄的。

这夜他久违地做了梦,梦里九个大太阳将他团团围住,火辣辣地烘烤着大地,他挽弓搭箭,可射掉一个,又长出一个,气温越来越高。

该死,根本she不完!

翌日清晨,待纪筝醒来,身旁的人已经消失了,坑陷的痕迹还在,余温早已散尽。伞被收叠好,放在床头。

纪筝收拾好出门,第一件事就是黑着脸指挥着原明上房顶,把那个漏洞给赶紧补了。

原明跳上房顶,不一会儿探出头来,“这么大的缝,里面全湿了,圣……剩哥儿昨夜是怎么睡的啊。”

纪筝:……

纪筝继续黑脸:“有伞,屋里有伞。”

原明又茫然:“自己撑着伞睡?睡着了怎么撑伞啊?”

纪筝不回话,冲他翻了个白眼,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恰巧明辞越循声从正堂穿过整个院子走过来,“早。”看上去真像是在自己的房间正经老实,一夜安睡。

纪筝点了点头算作回应,两人重新回归恭敬有礼的距离。

他能看出来明辞越有了明显的改变,青碴打理干净了,乌发利落了,并且那唇,不再是瘆人的惨白色。

反观积水倒影里的自己,两个黑眼圈,眼神呆呼呼地发直。

他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猜想,昨夜可能是明辞越三年以来的头一个安稳觉。

用完早膳,小医士过来跟纪筝小声传,还有几家给京城贡茶的商户想请他过去,不过贾万山又递了请帖,说是应上次的约定,邀他去藕香楼吃酒,末了小声跟上一句,这次还是贾万山的出价最高。

明辞越拿软布拭了拭嘴,没有要打扰阻拦的意思,悄无声息从餐桌旁离开。

纪筝想了想,还是狠下心叫小医士打发了他们,自己轻着脚步跟随明辞越回了他的屋,看看他想干些什么。

明辞越立在桌旁,背对着门,似乎没察觉到他的靠近。

那桌上纸笔墨砚一应俱全,纪筝只是远远望一眼就不禁又生出许多感慨。

明辞越的一笔瘦金小楷写的极为瘦劲俊逸,当年京城不少豪门士族家也曾为他一字豪掷千金,连原主和顾丛云幼时伴学时,临的都是他的字,只是顾丛云学出来了,他没有。

而今即便蒙着眼,那字仍不减当年半丝风采,只是明辞越需得拿两块镇纸上下夹着,才能写出一排整齐干净的字。

写几个字,挪挪镇纸,写得极慢,时常将墨点甩到白净的指尖上。

纪筝最厌到这种场景,还是走上去强硬抽了他的笔,“要写什么?你说我写,别嫌弃。”

他的本意是替明辞越代劳,快点写完,谁知明辞越也不跟他客气,从身后绕过一只臂,紧挨着他的手,在上方握住了笔杆。

纪筝把笔引到哪,明辞越的墨就落在哪,起笔,行笔,顿笔,藏锋。

写着写着,纪筝才发现,虽然仍是竖排字,但他下意识地按照现代的习惯,把明辞越从左往右引了,可男人竟然毫无反应,无条件信从,任由着他去排布,他去做他的眼。

纪筝又把注意力落在纸上,跟着看了起来,【时维,天德七年二月廿三晨,奠之良时也,致祭孝男立叩,致修祭于故显考明公讳长暮老大人……】

这些文字读起来生涩拗口,许多字还写得极为难认,但他还是认出来了重要的几个,明、长、暮,大燕前朝战功赫赫,一代忠臣,也是明辞越之父。

那这便是祭文了,一封迟来已久的祭文,却在其子权极皇位,荣返故里时才姗姗奉上。

纪筝肃然起敬,引得更加认真,一边陪写一边略读着内容。

前半部分概括了明长暮的生平功绩,倒了后半段读来却更像明辞越的一封家书。

他写到,子不孝,心胸狭隘,非要斩尽当年贼一雪冤仇才罢休,他又写到,子尽孝,如今奸邪已除,海晏河清,沧浪罢钓竿。

子不才,有理政之志,却无登位之心,

仅被迫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彩虹屁,还得手动抄写,反复歌颂记忆自己的无数条优点。

“帝才”纪筝:……够、够了。

汇报完国事,再报家事,明辞越继续写道,虽未有高堂得拜是一大憾事,但自己已成家室,双方各自忙碌,各立功业,日程繁忙,聚少离多,但……

“夫人乳名唤筝,即拨弦而鸣之器,铮铮为鸣,百鸟来朝……”

明辞越写不去了,因为纪筝强行握紧笔,扭着他的手,逼他退回这行开头,划掉,改成歪歪扭扭的“侄子”。

明辞越在他头顶轻笑,蒙着眼也能知道这小孩改成了什么。

他又扭回笔,把“侄子”涂黑,改成“内子”。

纪筝用力控回笔,执着地涂掉,使劲地一笔一划“侄子”。

明辞越又手上较着劲,改成歪歪斜斜“爱人”。

“夫人”、“侄子”、“内子”、“侄子”、“爱人”、“侄……”

两人由写字发展成掰手腕。宣纸就那么薄薄一层,墨洇了干,干了洇,非得将好好一张工整祭文戳出了一个大洞,黑漆漆的大洞。

“别闹了,小公子。”

明辞越手不客气地往下一挪,刚好把那作乱的小手完完整整包裹起来,“是侄子,是我侄可好?”

纪筝:“……”

他即刻抽出手远离了书桌,整了整衣服,甚至还奇怪明辞越怎么对他越发没个正经。又缓半拍地回想起来,是他自个放着好好的皇位不坐,非要下乡来出演乡村叔侄情。

明辞越幽幽道:“臣父在时,就总念着要看着臣娶妻成家立业,这只是薄薄一张纸,寄去黄泉的,无碍人间,还望圣……侄子成全。”

纪筝咂咂嘴,不谈他和明辞越的爱恨纠葛,平心而论,明长暮怎的也算烈士先驱人物,只有这么点盼望儿子成家的小小夙愿,他一个当皇帝的怎么能不给弥补,不给解决?

于是他慷慨解囊,大方提笔,把自己给栽了进去,填上了“家郎乳名唤筝……”

“最多只能填这个了,明老爱怎么理解怎么理解吧……”纪筝又轻飘飘笑了下,补充一句,“我怕你爹知道你‘夫人’男的,半夜从宫里祠堂飘出来,提刀砍我。”

“即便知道了我娶的正是圣上,依他那种忠于燕朝,温和儒雅的性子,不会的。”

纪筝松了一口气,还好。

“顶多就是提着银枪来追我。”

纪筝:“……”不、不太好。

祭文写完了肯定还得去坟上或故居祭拜,明老的尸骸牌位都还在京城,纪筝猜他得回明氏旧府。

“我还有事要忙。”他可没打算陪明辞越在乌州逛一整天。

“你自己能行吗?”纪筝起身,拿起外衫单手旋起披上,觑了眼摩挲着收纸的明辞越,“你们也是坐马车来的吧,实在不行问小医士牵一匹,我们这边有两匹。”

明辞越点了点头,纪筝就提袍大步跨出门去了,头也不回。

见小医士和原明二人并排在门口,纪筝想了想,不放心,还是顺带上去嘱咐一句:“原明,记得给你家主子备马,他等会儿要出门,别走旁边的锡民巷,那里容易积水,马不好过不来……怎么了?”

他看见原明转过头来,一脸哭丧,“圣哥儿,小公子,小少爷,我们的马给停那巷子最里面去了,根本出不来!”

纪筝静默了五秒,看向小医士,冷静吩咐:“把你那匹他们吧,今天我一人出门就行……你又怎么了?”

小医士也转过了头,一脸哭丧:“圣上,咱们那两匹也被他给牵进去了。”

纪筝:“……”

硬了拳头硬了。

他急忙出门一看,不仅旁边的巷子,连带着这院门口的路,都因为地势低,积水倒灌,泡烂了几块坑坑洼洼的青石板,泥沼翻上来,成了个彻彻底底的大泥塘。

几匹骏马挤挤挨挨地并排站在巷子里,这么立了一夜,腿早就陷在泥浆里给固定死了,除非这积水缓缓下去,否则根本别想出来。

纪筝:……

纪筝:“我知道了,你是故意的,说吧是不是你主子让你这么做的。”

原明苦脸:“真不是啊,我就是看您那两匹停在后院,也没个马厩,又是风又是雨的,我就给帮忙停进来了。”

纪筝点头正经道:“一个车位停进去四辆,真是辛苦你了。”

原明茫然,跟着憨憨点头。

明辞越跟着从屋里不紧不慢地晃了出来,抱臂倚在门框上,也不着急。

纪筝租住的地方是乌州的最偏之处,紧挨着乡野农村,若想再借马,得去乌州衙门附近,一去一回又得小半天。马是没指望了,原明和小医士一早上也没闲着,他们从旁边那房东家的田里借来了一头耕地的老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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