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
弓箭对准的是下方万千戴功而归的士兵, 是城中千万百姓家中远征的游子,甚至是不少守城兵的兄长,友人, 同伍。更重要的是, 明辞越还在下面, 那是京城无数人心中唯一的主帅,是战争的终结者,是被神化了的存在。
城中骚乱一阵更胜一阵。
不少弓箭手的指尖发了麻,手心出了汗, 耳朵却仍然支着, 恐惧着下一步的命令。
弓箭之下, 不讲情谊,不分贵贱, 只有敌我。城外之人再近半步便是雷池。
那守城的老将四望茫茫慌了神,顾丛云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 唯有纪筝始终背对城外,看也不看一眼。
老将想上前, 顾丛云先一步替他问了出来, “为什么不放明辞越的队伍入城?”
“为什么不放他们入城, 说啊!”他的脚步逼近上来,脚尖对着脚尖, 面贴着面, 在咫尺之间瞠目以对。
相隔的一层黑纱在此刻变得无用极了。纪筝动了动眼珠, 突然分了神,默默地去想是那场大火烧得这人面目全非,瞳孔浑浊么,他突然有些记不得武安侯府顾三少原来的模样了。
其实顾三是为他牵过马的, 其实顾三是为他斟过酒的,其实顾三是为他守过夜的,其实——
“其实不必如此,大燕这么大,朕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有,送你离开京城……”
“我不!”顾丛云吼破了嗓子,跌跌撞撞地揪过纪筝红衣领间那只金丝绣作的尾鸳,把他强行拽到城墙垛的缝隙间,逼着他往下看,“你忍心吗?”
“你忍心吗?”少年涨红了脖子,从背后贴过来,在他的耳边断断续续低语,咬牙切齿,“好好看着,再看他一眼吧,那是你得叫一声叔父的人,是你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背德背理,不知礼义廉耻都要一响贪焕的人,你们就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愚弄,苟且,荒唐!谁会想到金碧辉煌,至尊独绝的龙椅上并坐着的竟有两个男人,一个君,一个臣,一个长叔,一个贤侄!”
“怎么样,还忍心将他挡在城外吗?”顾丛云几乎要将牙齿咬碎,一字一顿,“圣上被自己叔父伺候得还舒畅吗?”
纪筝张了张嘴,又闭住了,微微动了动头,沉默片刻还是回答道:“还可以。”
顾丛云恼羞成怒,脸上腾然变成了绛红色,猛地抓住了他的后脖颈,压着声音吼道:“那就放他进来,他是战胜归来,他是众望所归!你还没看出来吗?今日不放他进来,你就是昏君,你就得死在这,遗臭万年,尸骨不安!”
“朕本昏君,昏庸无能。”纪筝默默叹了口气,揉揉眉心,“是谁跟你们说我喜欢做皇帝的。”
不知这话怎的踩到了顾丛云的尾巴,他猛地憋了一口气,突然嚎啕撕裂而出,双手无助地轮番捶墙,捶在纪筝的两侧,捶得血肉模糊,“我不管,我他妈就要你做皇帝,我就要让你做明君,是我让你名垂千古,百世无忧的,是我!”
突然一阵群马嘶鸣声划破天空,压盖住二人声音——
城门底下突然形势大变,一小部分人马不知怎得再待不住,先行冲上阵来。远望而去,只可依稀辨出领头的宣驰风宣将军,那猛汉高挥着马鞭,大张着口,一张一合,驾一匹红棕马,领众人毫无阻碍,势如破竹。
天空是明晃晃的晴,蒸透了沙尘,稀释了空气,连城墙砖瓦和大地都要干得豁裂大口。
离近了,纪筝听清了,城墙上众人皆听清了,那是众万将士撕破血肉发出的聩喊,“我为圣上战西疆,圣上叫我得胜归,许我长安居!”
“我为圣上战西疆——”
“圣上叫我得胜归,许我长安居!”
“圣上只要赢,不要输!”
明明是是透破阴云的晴空,日头忽然显得有些刺眼,纪筝好似看到一道惊雷闪过,那些扑面而来的将士以及砂石、呐喊声被拖拽得很长很长,他的动作也变得很慢很慢,明明是想要出手拦过身边最近一支的弓箭。
下一瞬那些箭簇从他指尖溜走,刺破长空,如雨点般簌簌而下。
一场城门之前,声势浩大的箭雨尽数洒在了戍边多年,得胜而归的将士周遭,他们像是毫无防备,来不及躲避,根本没想到这些箭会出自同胞之手,真的冲他们而来。有些战马折了前肢将人甩落而出,有些则被穿透了甲缝,擦伤了臂膀。
“停下——”第一箭后,换箭搭弓,箭雨骤停,底下人马也跌滚着停住了脚,陷入僵持。
纪筝其实看得到,明辞越就紧随在他们之后,扬鞭绊住了宣驰风的马腿,让他在箭阵前就已跌落翻滚下马。
“停下,都停下!”他大呼,一手揪过了身侧弓箭手的脖领,“我让你放箭了吗?让你放了吗!谁先放的箭,谁第一个放的箭!”
那人哆哆嗦嗦颤抖失语,“是他们先、先说……攻城只要……不要输……”
纪筝气得红眼无奈,不知道该说什么,低声啐了一口,甩开那人,负手走到城垛边往下张望。
丛云则微微回神,抿唇看了眼圣上的背影,冷笑了一下,转身招来一旁的那老将,指了指远处,低声让他吩咐下去,把后背的箭筒都丢到一边,可以搭弓瞄准,但绝不能再轻举妄动。
他今日要的是明辞越身败名裂,他要的可不是这个。
顾丛云又踱步晃去圣上身后,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身前人的颤.抖,乱了阵脚的彷徨焦急,自责自怨。
他想碰碰他的发,又茫茫收回丑陋的手。
最后伸去乌发之下,贴近那里冰凉的后颈肌肤,慢慢地摩挲。
“可以了么?”他微微矮身,“可以了吧,该放他们进来了吧。”
“去给皇叔开门,乖。”他咬着耳朵,带着笑,“给咱们叔父开门,让他进来。”
底下都备好了一切,带兵闯城,被披皇袍,明辞越就是那功高震主,狼子野心,谋权篡位继而被当场拿下的大燕朝第一人,什么璟王殿下什么战神大帅,他就是个遗臭万年的阶下囚——最适合他的结局。
顾丛云没有得到回复,他只是痴恋地,呆呆地凝望着那片柔顺的发,继而目光跳跃而过,落到了城墙之下,一个黑色的小点往这边挪动了一下。
顾丛云的笑凝固住。
明辞越只身一个,再一次踏入箭雨射程之内,他毫无预兆地抬起了双手,四下弓箭猛然紧绷,空气中火花微爆之声几乎可闻。
可他只是为了展示手中空无一物,红缨□□和玄铁雁翎刀都早就被抛之身后,他一边缓慢往前走一边卸下贴身的短刀,匕首,继而便是盔甲。
忠于职守的守城本能让众人都绷紧了神经,此刻攻城者可是明辞越,那即便他赤手空拳而来也足以叫所有人胆寒心颤。
顾丛云也本能地紧绷了起来,手下从摩挲变成了捏拿。
在纪筝的视线里,明辞越已经越走越近,越来越清晰,他失措焦急地去捕捉皇叔的视线,眼珠在乱转之时终于寻了个四目相对,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
【不要进城,不要过来,不要……】
【如果你真的能听见,哪怕,哪怕能听见一点点,不,要,过,来……】
明辞越冲他笑了笑,回应似地放缓脚步。
“看什么呢!”顾丛云猛地攫住他的后颈肉,逼着他把头抬高,“他现在可是没穿盔甲,已经快走到城门下了,快着点!给他选个结局!是当个箭靶子暴尸城外,还是潇潇洒洒地带兵入城,身披皇袍被捉,当牺牲品还是当枭雄,你说的算,别让你皇叔死不瞑目!”
纪筝猛地一吸气,腰间的肌肉绷紧了,他突然发觉不知何时,一种尖锐的触感借着嫁衣的遮掩已经贴近了他的后腰,如毒蛇吐信般。
他没说话,猛地一下反碰向那尖锐!
顾丛云吓了一跳,反应迅速霎时往后一收,愕然惊出一身冷汗,“我让你选!选啊!”他几近崩溃地贴着纪筝的脸侧嘶吼,咆哮,咬牙切齿,“为什么不选啊!为了他就这么皇位都不要了,命都不要了吗?!”
这一声立刻引起了守城兵的注意,方才见这人靠得这么近圣上也没反应,他们只当这人是个伪装打扮的贴身暗卫,此刻一瞬间,所有箭头调转了方向,从四面八方将他二人包围。
顾丛云在啜泣,哭花了脸,哭湿了帽纱,哭得悲痛而狼狈,却又只像个学堂归来被严父训斥笞打的小少爷,无助又无害。这让周围人皆立在原地,不敢上前,连带着城墙下的明辞越也闻声抬起头,停住了步子。
顾丛云置若罔闻,对周围箭阵毫无察觉一般,只紧紧从背后搂住他的小圣上,死死搂紧,仿佛要将人揉进自己的身体一般,继而又将头埋进身前人的颈窝,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而这相拥的两具身体之间,还竖着那柄短剑,一刃朝他,一刃朝圣上。
周遭的弓箭手一时根本无处瞄准,距离这么近,只怕一箭要将圣上同这歹人钉穿在一起。
半晌。
纪筝伸手拍了拍脸侧那颗低垂的头顶,“顾丛云。”
顾丛云猛地抬起头来,几乎是一瞬间就破涕而笑,“在,我在。”
他将脸挨过来,紧紧贴过来,继而又紧张起来,“你生气了吗,圣上生我气了吗?”
“没有。”纪筝淡淡道。
“要不我再给你一个选择,吻我一下吧,就一下,一下我就放过明辞越。”顾丛云阖起眼,泪在眼角坠成线地淌,嘴唇在纪筝的颈侧缠绵乱蹭,哑着声音低喃,“过来……过来,吻我。”
纪筝始终没有动
红地要滴下血来,他又哭又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改变主意了,你不是不喜欢当皇帝吗?没事,没事,我带你走,你跟我走,我不逼你做明主了不要太平盛世名垂千古了,你心里念着你皇叔可以把皇位留给他啊,我们放手,我们都放手。”
“松一松。”纪筝长出一口气,妥协似地拍了拍他的手,“我头都转不过来怎么能……”
顾丛云欣喜期待地向一旁侧过了头,弯了弯眼:“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
厉风破空——
他听见了那阵刺透耳膜的疾风,茫然睁开眼,摸了摸自己颈侧,低下了头,才知道飘在那儿的面纱不见了,只剩了一支锋锐无比的长箭。
那是来自城墙下的一支。
方才纪筝始终没有回过头,他的目光追随着明辞越的眼,电光火石之间抓住机会别开了头,而正是那一瞬间,城墙下的明辞越瞬时捡起地上废弃的羽箭和长弓,踩着砖缝,踏住降落一半的城门,向上一跃,搭弓瞄准。
分秒之间,配合默契,如同他们同骑逐鹿的那日,当真是珠联璧合心有灵犀心灵相通心心相□□领神会。
不过,这次纪筝已经能确认了,这不是巧合,也不是默契。
那一箭偏过了要害,并没有一箭毙命,只是让血一股一股地往下淌。顾丛云动作极其夸张地大张开手臂,呆看着身前人即刻抽离逃出。方才那一箭刺破了他的帷纱,将那顶笠帽带到了一旁的地上,让那张在大火中烧得疤痕崎岖的面庞暴露在了光天之下。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竟无一人意识到这就是当年冠绝京城的小璟王。
他缓缓地绕到了纪筝面前,弯下了腰。
“刺客,危险!”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又有无数箭簇扫射去了他的方向。
而顾丛云只是捡起了笠帽,带好,拢好帷纱,遮起面容,这才抬头面对着纪筝。
纪筝只道完了刚才未说完的半句:“我不是纪朝鸣,你认错了,对不起。”
顾丛云大约是听到了,又像是没有。他轻轻摇了摇头,顺着墙垛之间,缓缓地仰面躺了下去,有风掀了纱的一角,顺带掀起了一点点的浅笑。
纪筝茫然回忆起今天他穿的衣裳是红色的。
顾丛云来时夸过他穿红色最漂亮——“喜庆吉祥,当真是应景。”
“别看了,都结束了。”明辞越已用五爪勾抓着墙壁翻身跃了上来,挡在小圣上的面前,用手掩住了他的眼。
他向下望了望城内门前明显带头骚动的几个人,以及远处持械而待的众禁军,心中了然了武安侯府的小少爷究竟自导自演了怎样一场大戏。
纪筝吩咐先开了城门,迎众将士回家,于是城门慢慢洞开。
可与此同时不知城内是谁先一步冲破了围禁,人流如出闸的洪水般向这头奔泻而来,禁军上围,前头的几人强行挣脱而出,他们并不知城墙上发生的变故,更不知主谋已死,只是见到了明辞越,便下意识地要按计划冲上前来,强行为其披上龙袍。
明辞越抬手一剑先行勾过龙袍,反客为主,在那几人铁青诧异的面色下,翻手往圣上身外一披,顺势就要跪,“是臣救驾来……”可他没能跪下去,一双葱段儿似的手从红绸缎下伸出来,强行拖住他的手臂。
“不必了。”纪筝将龙袍取下,随意揣在怀中,示意明辞越与他一同看看下面。
城内是无数接了自家出征儿郎的百姓,他们只知道明辞越带领他们百战告捷而归,他们只看到明明临到家门口这些将士却皆又负了重伤,他们合家团圆相拥而泣,他们哭天抢地跪伏而拜,嘴里却高声唤着,声声皆是:“王爷千岁,大帅千岁!”
“与我何干?”明辞越皱眉,不愿理会,只拧回了头。
“怎的与你无关?”纪筝笑他,又抬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让他低头与自己目光相对。
【“皇叔一直都能听见我的心声,对吧?”】
明辞越神色依然镇定淡然,但全身微微一晃。
这下纪筝更加确定了,他在那双瞳孔里清晰地望着自己的剪影,【“什么时候开始的?都听见过什么?那是不是你的许多情感情绪都受了这个的干扰?如果没有这个你也不会……”】
他脑海中思绪复杂,无数问题无数情绪翻涌而上,却又猛然刹住了车,因为他突然意识到,每一次对视时,他在皇叔的眼前都是透明的,那么地赤条条。
该死!
纪筝低下头。
“是臣罪该万死!臣此番入西漠已经找到了解蛊的办法,马上就能……”
“没事。”圣上抬手虚掩他的嘴,尴尬地笑笑,“……怎么都被你听到了,不急这个,反正以后机会也不多了。”
机会不多了……那是什么意思?
明辞越眼珠滑动,拼命将红装玉面的少年天子往脑海里刻,他罕见地面上挂上了一丝难堪张皇,仿佛被看透被冒犯的是他似的。
他设想过无数种被揭穿的场景,但没有一种,像这样。他宁愿圣上发火,打他骂他驱逐他,而不是这样平静地推开他。
圣上的嘴在他面前一张一合,熟悉的声音在解释一些他听不懂的东西,“其实,这里打比方就是一页话本或者一台戏,每个人都是不同的角儿。不过是原来的台本里,大燕鼎盛之至,京城歌舞升平,西疆无难事,不会有那么多的生灵涂炭,不会有那么多的饿殍遍野,也没有,没有人走入歧途而亡。”
“而这些的前提是,燕明帝登基,民心所向,众望所归,在位执政三十七年。”
明辞越仿佛被一层层低压的浓雾包裹,整个人凝固在一种真空死气之中,面无表情。
直至纪筝动手抽了他腰侧的五爪勾,费劲儿地用绳索缚住自己的手腕,伸到他的头低下,麻绳扎入细肉,一圈红痕。
明辞越这才回了